第24章
第024章 第 24 章
十月初院試放榜, 喜報送到臨水縣衙時,俞慎言和俞慎思正在蘇夫子這裏。
雖然院試考完了,學習卻不能止步。
俞慎思抱着書坐在廊下看, 擡頭見蘇夫子的老仆笑出滿臉褶子跑進來,揮着手沖課堂內的師生二人喊道:“中了,言少爺中了。”老仆嘿嘿笑着跑到課堂門前道, “老爺、言少爺, 中了, 院試中了第九名, 報喜的官差已經朝田灣鄉去了。”
俞慎言驚喜得噌地從凳子上站起來,笑問:“郝叔, 真的?”
“那邊街道上官差敲鑼到處在喊, 咱們臨水言少爺名次最好。”
俞慎言激動地望向蘇夫子,施了一禮,“夫子, 學生未有辜負您的教導, 多謝夫子苦心教導。”俞慎言說着朝旁邊走兩步行了大禮。
蘇夫子欣然笑着起身扶起俞慎言,“是你自己下了番苦功夫。”
看着面前少年意氣風發模樣, 拍着他的肩道:“別在老夫這耽擱了, 快回去吧, 家中人肯定在等你呢!”
“是, 改日學生再來拜謝夫子。”
俞慎言拉着幼弟興奮地一路快走, 出了蘇夫子的院子, 二人便像脫缰的野馬跑起來。
蘇夫子站在院門前瞧見兄弟二人歡喜雀躍模樣, 嘴角不由勾起來。
老仆站在旁邊說:“小人又像看到了少爺。”說完瞥見蘇夫子臉上的笑容漸漸斂起, 忙自責道,“小人失言了。”
蘇夫子看着兄弟二人跑到街口消失, 這才回應老仆,“他越來越像穆兒了。”說完嘆了聲,轉身朝書房去,背景幾分落寞。
俞慎言兄弟倆回到大俞村,縣衙差役已經過來報喜,滿村的人都知道俞慎言考中,還是臨水縣考得最好的。此時家中坐了不少鄰居,滿院子說說笑笑。
俞綸和盧氏面上全是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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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多年家中人丁單薄,俞綸體弱,他們又成婚多年無子,不知道受村上族人多少欺負,這裏面的辛酸無法言說。就是三個孩子過繼過來,也有人在背後指點,說人家三個官家小姐少爺,他們将人家過繼過來,只想着自己後繼有人,卻耽誤人家孩子,太自私,孩子的娘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
過繼的緣由他們自不能與旁人道一個字,便生生聽這些指責。
現在嗣子院試考中,成為大俞村第一個秀才,今後再沒人敢說什麽,敢輕看他們家。
俞慎言人還沒到家門口,村裏的族人就迎了出來,個個面上笑容燦爛,全是誇贊恭賀的話。
俞慎言進門後,對着俞綸夫婦一拜,“孩兒院試考中,拜謝爹娘。”
俞綸忙上前扶起他,盧氏激動地偷偷抹淚。
族人散去後,院中安靜下來,一家人坐在一起才說起院試的事。別人看到的是俞慎言如今風光,卻沒有看到他每天如何用功讀書,更不知道他在院試時候遭遇什麽。全家猜想,若不是高家陷害,俞慎言能如平常心态去考,興許能夠考得更好,考個案首也說不定。
接着全家又聊起俞慎言今後讀書的事。俞綸道:“我聽說,你這次考這麽好的名次,是可以直接去寧州府學讀書,是不是?”
俞慎言遲疑幾瞬,目光掃過在座幾人,微微點了下頭,卻道:“孩兒準備進縣學。”
“能去府學,為何要進縣學?縣學怎麽能夠和寧州城的府學比?”俞綸當即表示反對,“你以後是要考舉人,考進士的,進了府學你才能有更大進益。縣學的教谕學問怎有府學的高?”
俞慎言見俞綸着急,忙勸道:“爹先別急,孩兒不是胡鬧,孩兒有考慮。”
他道:“思兒還小,孩兒在縣學可以常回家,時時督促提點他讀書;二來孩兒是家中長子,很多事情需要孩兒照應;三來縣學雖比不上府學,但是蘇夫子在縣城,孩兒有學問上的問題可以過去請教。
蘇夫子的學問連……連高大人都稱贊過,絕不比府學的教授學問低。孩兒這次能夠院試考中,全賴蘇夫子指點。”
蘇夫子的學問,俞綸曾聽自己二姐誇過,此人有點來頭,不是縣中那些辦私塾的秀才能比,當年高明進還與其讨論過學問,受益匪淺。
但一個人怎麽能與府學那麽多博學之士比。
俞慎言看出俞綸還是不願松口,又道:“孩兒若是去了府城,家中有什麽事,孩兒顧不到,事情都要大姐和小叔處理。大姐下個月及笄,小叔馬上要成親,孩兒不能把自己的責任都推給旁人。若那般,孩兒讀再多聖賢書,考再高的功名有何用。
聖賢有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若是孩兒連修身修德都做不到,連家中父母親人都顧不得,即便将來入仕為官,又豈能治理好一方百姓,做個好官?
爹,孩兒知道您是為孩兒好,為孩兒前程考慮。可俗話說成材先成人,立業先立德,孩兒想做個德才雙全之人,如此才不辜負爹娘、小叔和大姐的辛苦付出。”
俞綸本就不是擅長言辭之人,被俞慎言這一段話說得不知道怎麽接。但有一點他是認同的,成材先成人,立業先立德,孩子想成為這樣的人,他身為長輩應感到欣慰。
二姐就是遇到了無德之人,幾個孩子就是因為攤上了無德的生父,才會吃那麽多苦,他不能讓孩子成為那樣的人。
最後道了聲:“你既然考慮如此清楚,去縣學便去吧。”
與大俞村終于出了個秀才全村激動高興相比,高家就沉悶許多。
高晰未有考中。
自從府城回來,高晰就一直渾渾噩噩,書也不讀,文章也不寫,整日悶在房中。高明達本指望院試考中他能夠心情好些,如今落榜又是一重打擊。
蘇夫子曾言,只要他穩得住考中院試沒問題。他從幾年前就說一定要和昭哥哥一起考院試,縣試和府試過了激動好幾天,就等着院試一起考中,高家一榜兩秀才,将來兩舉人、兩進士。如今都成空。
高明達因為此事和高明通大吵一架。
高明通也後悔,晰兒是家中下一輩中讀書最好的,也是最有希望的,他未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
他去看望高晰,高晰沒見。
高晰将自己關在房中兩日,誰去都不說話,飯也不吃,其母洪氏為此哭了幾次,将高明達兄弟三人罵個遍。
高明達擔心兒子出事,端着吃的東西進去,見到瘦了一圈的兒子,心疼不已,走過去半摟着兒子自責道:“是爹疏忽,不該讓外院的人跟去。爹的錯,下次你考院試,爹親自陪你去。”
高晰忽然哭出聲來,“大伯為什麽那麽做?是二伯新娶了二伯母就不要昭哥哥他們是不是?”
“別想了,你二伯也是為了咱們高家。”
高晰搖頭,“二伯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高家。昭哥哥若是還如以前一樣,将來必然能撐起我們高家。”他擡眼望着高明達道,“爹,孩兒求您一件事。”
“嗯。”高明達先答應。
高晰請求道:“別傷害昭哥哥他們,孩兒不想他恨孩兒,那比殺了孩兒還痛。”
“爹答應你。”他拍拍兒子的肩道,“先吃東西,這次落榜,下次再考,興許比你昭哥哥考得還好。你們還是可以一起考舉人,一起考進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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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言考中院試,姐弟三人去祭拜俞氏,将這個好消息告訴亡母。
他們不是時時過來祭掃,俞氏的墳前已經落了厚厚一層枯葉,祭臺上全是塵土。姐弟三人清理一番。
俞氏生前愛幹淨,必然不喜歡這樣髒亂。
俞慎言跪在墳前自責道:“孩兒不孝,知道你被人毒害,卻沒能力為你報仇。娘,你且等孩兒幾年,孩兒定為你讨回公道,将你從高家接出來。”
這一句“接出來”,讓俞慎微和俞慎思心中微驚,紛紛看向他。
俞慎言知曉他們疑問,解釋道:“若是娘現在還活着,知曉自己被枕邊人毒害,必然不願再入高家門,不願再做高家婦。”
如今他們姐弟力量太微弱,過繼已經是高家最大的讓步,更莫談将母親的墳從高家的祖墳中遷出去。讓高明進與亡妻和離更是妄談。這是當着天下人的面打高明進的臉,打高家人的臉,讓他們受世人指責。
“大姐,我想娘在這兒也一定不開心。”
俞慎微看着母親的墓碑,母親生前為高家操持裏裏外外沒得高明進憐惜,死後還要為高明進前程和名聲鋪路,母親豈會不恨。
她亦對着俞氏道:“娘,你先委屈幾年,女兒和弟弟們定會接你回俞家。”
俞慎思聽着姐弟二人的話,沉默未言。此事說起來不過一句話,做起來卻是千難萬難。若不能有與高明進,與高家相抗衡的力量,這件事就只會成為空談。
如今高明進在朝為官,續弦又是吏部尚書愛女,無形中已經結了一張關系網。而他們姐弟,也只有俞慎言有點出息,還只是一個小小的秀才。就算俞慎言科舉之途順利,可以入朝為官,那也是多年後。屆時高明進或許已經身在高位。
郁悶幾息,俞慎思又樂觀起來。
世事多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将來的事誰說得準,事在人為。
從牛山下來,姐弟三人去村裏看望老族長一家,以前在村上沒少得他們照顧,上次收繡品的事也麻煩他們一場。
閑聊間葛氏詢問俞慎微是否有說親,她倒是認得一家不錯的兒郎,和俞慎言一樣今年考中秀才,人各方面都不錯。
俞慎言詢問姓名,記得見過此人一面,的确是今年同榜秀才,十七八歲,樣貌平平,品行如何尚不知。此人大概率也入縣學,過幾日正式入學應該能夠瞧見。
俞慎微不想談論這事,借口兒女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搪塞葛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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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俞慎言入縣學報到,見到了前幾天葛氏提到的那位裴秀才,兩人還被安排在同一寝舍。
裴秀才給他的印象和第一次一樣,個頭、相貌平平,皮膚比莊稼子弟略顯白皙,卻又不似城中常年不勞作的那些少年郎細嫩。
閑談中,俞慎言得知,裴謙是城南三水鄉人,家中除了父母,還有一兄一妹。父母在鎮子上經營一家小鋪子。兄長讀了幾年書就不讀了,如今在縣衙裏當差。一家人供他一人讀書。
言談間,裴謙給人的感覺忠厚老實,但俞慎言不會僅憑此就認定對方品行,讀書人誰還不會僞裝幾分呢!他身邊會僞裝的人太多了。
收拾好各自的床鋪,裴謙笑道:“俞弟今科院試是我們臨水縣最佳,今後少不得要多請教俞弟學問,俞弟莫嫌我煩才是。”
俞慎言也客氣道:“裴兄別打趣我,一次院試說明不了什麽,我讀書年月短,詩書文章比不得裴兄紮實,是我要多向裴兄學習才是。”
兩個人客套一番,便同出門去拜見教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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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俞慎言剛出縣學大門,見到高晰,面容憔悴。
接二連三的打擊,這段時間必然痛苦無比。
他走上前,仔細打量了眼高晰,瘦了一圈,面上無光,眼睛略顯浮腫,應是沒有少哭。他自始至終什麽都沒做,一點錯都沒有,卻因為自己太重情義,成為受害者。
他不由心疼,勸慰道:“一次不算什麽,考場你也瞧見了,那些童生都比我們年紀大,別氣餒。”
高晰垂頭沉默許久,朝後退了兩步屈膝跪下,俞慎言被驚得面容失色,忙扶高晰,責怪道:“你幹什麽!”
高晰掙開俞慎言的手,“哥,我爹對不起你和暖姐姐、旸兒,我替我爹向你賠罪。”說着便要磕下頭去。俞慎言再次抓住他,并對旁邊已經驚得呆住的小厮喝命:“還不過來扶他起來。”小厮這才回過神,撲過來和俞慎言一起将人扶起。
俞慎言見旁邊有人經過,低聲呵斥:“關你何事,要你賠罪。”和小厮強行将人塞進馬車裏。
高晰垂着頭眼淚再次溢出來,“哥,我爹以前做過許多對不起你的事,但這件事我爹真不知。”
俞慎言并不想去追究到底是高明通還是高明達所為,他勸道:“你以後不許這般,我沒怪過你。事情已經過去了,你別一直陷在裏面。”
高晰半晌才點點頭。
俞慎言要去蘇夫子那裏,高晰覺得自己沒臉去見夫子,先回高宅。
知道俞慎言沒有恨他,高晰回到高宅,才稍稍緩過來,開始讀書,為下次院試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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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中旬,俞慎微及笄。村裏人對女兒家及笄之禮并不看重,最多就是做一身新衣,吃頓好的,就過去了。還不如縣城人家女兒普通生辰隆重。
俞慎微的及笄之禮,已經算比較講究。盧氏娘家的父母兄長都過來慶祝,連時家都送了一份禮過來。
也許是沾了俞慎言如今秀才身份的光,村上有人家送些吃的、用的過來祝賀。
俞慎微穿着俞綸親手做的一身嶄新衣裙,鮮亮的顏色沒有奪了她的光彩,反而襯得人兒更加明豔奪目,将旁邊的人都看直了眼。
俞慎思兄弟倆也被驚到,知道大姐長得好看,但是不知道原來大姐經過一番打扮可以這麽好看。美人穿過煙塵,卻如芙蓉出水,此刻有了具象化。
人真的要靠衣裝。
鄰居也紛紛誇道:“和她親娘一樣,是個美人兒。”
一家有女百家求。席間就有人拉着盧氏說俞慎微的婚事。
雖說俞慎微是她的女兒,但是這孩子很有主意,盧氏并不能做得了主,最多是幫着參謀。面對衆人的好心,她含糊應着。
俞慎微的及笄之禮剛過,便有幾個媒人登門說親,對方還都是讀書人家,有的也取得秀才功名。
俞綸夫婦覺得有兩家兒郎還不錯,詢問俞慎微的意思。
女兒家不似兒郎二十多成親也無妨。村裏人家女兒,過了十八還沒成親就要被人指點。俞慎微翻過年也就算十六了。
俞慎微打趣道:“小叔都沒成親呢,女兒可不能搶在前頭。娘先操心小叔的親事才對。”
俞紋笑道:“搶在前頭也無妨,況且小叔的親事已經定下了,開春便迎娶你小嬸子進門。”對于這段來之不易的姻緣,俞紋充滿期待。
俞慎微見這個借口擋不住,再拖她也拖不過明年。
她便拉着盧氏撒嬌口吻道:“女兒剛過來,娘就這麽急着将女兒嫁出去?微兒還想在爹娘身邊多陪你們幾年,多盡孝幾年呢!況且女兒就算晚上兩年說親也無妨,娘擔心女兒嫁不出去呀?”
盧氏心裏也是舍不得的,孩子吃了那麽多苦,剛到她身邊一年還沒有,好日子還沒過幾天,哪裏真舍得将她嫁出去。她只是怕姑娘家年歲大了還不嫁人,村上的人背後指指點點,讓她受委屈。
若是可以,她希望女兒一輩子都陪在身邊。
她摟着女兒靠在自己肩頭,輕輕拍着女兒笑着道:“娘才不擔心呢!我家微兒這麽好,整個臨水縣都找不到第二個,誰以後娶了你,是他上輩子積了大德。”
盧氏低頭看了眼女兒,想到丈夫前幾天提到的事,現在看來丈夫說得是對的。這孩子心裏頭還念着那個鐘家兒郎沒有放下。
可與鐘郎親事,十之八.九成不了了,她還是要為女兒提前物色。一定要給她尋個品行端正,知冷知熱,知上進的兒郎,讓她後半輩子安安穩穩享福,莫不能再讓她遭二姐那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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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俞慎言回家,俞慎思提及拜師之事。如今院試過了,大姐及笄也過了,家中也寬裕點,馬上臘月,一年又要過去了,他讀書還沒定下呢!
他雖一直在自學,沒有人引路指點,進步很小,今後俞慎言去縣學讀書,更沒有指點他。想為俞氏和原身讨公道,俞慎言一人力量有限,風險太大。他必須盡快成長起來。
俞慎言也一直記挂此事,再去拜訪蘇夫子時便提到幼弟拜師之事。這件事在陪蘇夫子去排雲山避暑時,他問過,蘇夫子只是笑了笑,沒有應下。
他自認為對蘇夫子了解,蘇夫子收學生雖然嚴格,但是幼弟既非頑劣之徒,亦非品行不端之人,讀書一道上比他聰慧知上進,蘇夫子沒理由拒絕。況從往日夫子對幼弟的态度看得出,夫子也是喜歡幼弟的。
蘇夫子遲疑了片刻,說道:“你恐對自己這個弟弟不了解。”
一句話将俞慎言說糊塗,朝夕相處,幼弟算是他和大姐養大,豈會不了解。
他虛心請教,“請夫子明示。”
蘇夫子直言道:“你這個弟弟看着規矩老實,聽話懂事,小心思比老夫滿堂學生的都多,說話行事思慮甚多,不像個五六歲孩子,倒像個大人,過于聰慧。”
俞慎言一時分辨不出蘇夫子這話是誇贊還是教訓。他知曉幼弟有點小聰明,機靈些的孩子皆如此,他并未覺得幼弟像蘇夫子所說那般。他想夫子畢竟學識廣見識多,能看到他看不到的地方。
他摸不清蘇夫子的意思,便施禮道:“煩請夫子收為學生,約束管教。”
蘇夫子沉思片刻,回想上半年常常過來的孩子。若論天資,此子是他見過最有天資的;若論性子,還真算不上老實規矩。
沉默半晌,蘇夫子背過手輕嘆一聲,“挑個日子過來吧!”
俞慎思欣喜,“多謝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