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023章 第 23 章
俞慎思歇了一會兒稍稍緩過些力氣, 見到俞慎言被鐘熠帶出來,一顆心終于放回肚子裏,撲過去抱着俞慎言。
俞慎言看到他這副模樣, 心疼地将他抱在懷中,撫着他的頭問:“出什麽事?你怎麽這樣子跑來了?”
鐘熠上前一把抱過俞慎思,讓俞慎言跟着他到沒人的地方說。
幾個人走出人群, 身邊沒有什麽人, 鐘熠才道:“你的東西被動了手腳。”
俞慎言心裏咯噔一下, 瞥了眼自己的考籃開始翻看。
進場前他全都仔仔細細檢查幾遍, 并沒問題。
“糕點,在糕點裏。”俞慎思急忙道。
俞慎言略有點慌, 糕點不是自己做的, 謹慎起見他全都掰開檢查,沒有發現。
此刻他也不敢大意,忙從考籃中将糕點取* 出, 一塊一塊捏碎檢查, 忽然捏出紙條。俞慎言瞬間臉色蒼白。
紙條被卷得不及思兒半截小指大,他慌張打開, 上面密密麻麻的字, 竟然是一篇四書文。他驚愕跌坐在地, 全身在抖, 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張從糕點裏取出來的紙條。
夾帶, 就差一步, 他就被查出夾帶。
夾帶舞弊, 于考場門外戴枷示衆一個月, 此生不得參加科舉,不得為官。
這是想徹底毀了他。
高晰瞠目結舌, 忙取出自己的糕點,也全都捏碎,裏面幹幹淨淨,什麽都沒有。
“黎叔……”高晰扭頭看向自己的随從,這糕點是他端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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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叔忙道:“少爺,小人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這糕點是客棧夥計給小人的。”
“為什麽我的糕點裏沒有,為什麽我哥的糕點裏有?哪個夥計會無緣無故害我哥?”高晰勃然大怒。
黎叔從未見過高晰發這麽大火,頓時也慌了,忙道:“小人這就回客棧查,定查個水落石出。”
“是要查個水落石出!将下手之人千刀萬剮!”高晰将手中還捏着的糕點碎渣狠狠摔在地上。
鐘熠看着已經失去理智的兄弟二人,拿過俞慎言的考籃,一邊幫他再檢查一遍一邊道:“現在不是追究的時候,馬上要鎖院了,你們先進考場,把這一場考下來,其他的我來處理。”也叮囑高晰,“将東西再查一遍,萬不可出錯漏。”
高晰的小厮見高晰不動,忙上前去檢查,高晰一腳将小厮踹開,惡狠狠地瞪着黎叔,提着考籃就朝考場去。
“少爺。”小厮吓到了,追上去抓着高晰,“将東西查一遍,興許是旁人想害少爺,誤傷了言少爺。”
“滾開!”高晰将小厮再次踹開。
“小晰!”鐘熠丢下手中東西上前拉高晰,嚴厲教訓,“你還是孩子嗎?這是置氣的時候嗎?事情還沒弄清楚,你怎麽知曉對方就不會害你?你想讓親者痛仇者快嗎?”從他手中奪下考籃交給小厮檢查。
俞慎言這邊鐘熠的小厮幫忙都檢查一遍,其他都沒問題。
鐘熠見俞慎言還有些恍惚,将他從地上拉起來,說道:“無論是誰,這個時候你更該清醒,穩住。不能着了對方的道,靜下心好好考。”
俞慎思見俞慎言精神不振,上來拉着俞慎言的手勸道:“大哥,比這還殘忍的事我們都經歷了,你都沒怕過。這次不能怕,不能慌。大姐說過,越險越要穩,只有穩才能跨過去。”
俞慎言看着幼弟,薄薄的衣衫全是汗水,胸口許多泥土,聲音已經啞了,腳掌邊緣還有血跡。為了救他,他沒顧得上穿衣穿鞋,一路從吉順客棧跑到這兒。這麽黑的路,不知道踩過多少石子,摔了多少跤,喊了多少聲。
他才六歲。
俞慎言眼中泛酸,視線模糊,将幼弟緊緊抱着懷中。
“你都不怕,大哥怕什麽。大哥聽你的,一定好好考。”他從小厮書中接過考籃,對鐘熠拜托道,“請鐘兄幫我照顧思兒。”
“你放心,快去吧,人快全進考院了。”
俞慎言點了點頭,走到高晰身邊道:“快走吧!”
高晰見俞慎言振作,跟了上去,心中滿是愧疚,想說什麽,又怕再影響俞慎言。
俞慎言察覺他欲言又止,反過來安慰他:“別想那麽多,沉下心,這場考下來再論此事。”
此時考場門前只剩寥寥幾名考生等待搜檢入院,俞慎言和高晰的名字已經被點了兩遍,若第三遍人還未到,就取消本次院試資格。
他們趕在第三次點名時跑到了大門前,核實身份驗明正身,搜檢後順利入院。
俞慎思遠遠看着俞慎言進門,心終于放下來,轉身準備和鐘熠說話,扭過頭眼前一黑,整個身子癱軟倒下。
-
俞慎思醒來已經是午後,他感到渾身又酸又疼,好似每一根骨頭都被人敲過,每一寸皮肉都被人捶打過,腦袋也暈暈,小手覆上額頭,有些燙。
鐘熠在旁邊桌前看書,見到他醒了走過來,喊小厮去弄些吃的,将湯藥端來。
“別亂動,身上都是傷。”鐘熠輕輕地将他抱起來,靠在床頭被褥上,撫着他的頭笑着誇道,“你今天就像一個沖鋒陷陣的小将軍,救了你大哥。”
俞慎思笑道:“多謝鐘哥哥幫我,幫我大哥。”聲音低啞,喉嚨裏好似卡着什麽。
“對鐘哥哥還這麽客氣。”
小厮端來吃食和湯藥,鐘熠仔細喂俞慎思吃下,将被子又掖了掖。見俞慎思精神還不錯,便詢問他是怎麽發現糕點有問題。
俞慎思将實情告訴他。
鐘熠疑惑,“因為這你就懷疑糕點有問題?”鐘熠設身處地想,若是自己恐不會懷疑,只當是其他夥計送來,思兒這麽小就想到這層,不由地好奇。
俞慎思将前兩天遇到古怪的青年書生事情告訴。對于高家人幾次害他們姐弟,他們天然對高家人有提防之事,沒有向鐘熠提。
鐘熠雖然對大姐有情,但他終究是鐘家子,鐘高兩家關系密切,他沒必要說這些。
鐘熠聽完打量俞慎思,小小年紀警惕心這麽重,心思這麽多,倒不像一個六歲的孩子。想到他當時勸俞慎言的話,不禁詢問他這些年都經歷什麽殘忍的事。
俞慎思搪塞說當年從京城回來途中事,記不清了,只記得兇險害怕。鐘熠沒有再追問。
俞慎思問可查出來糕點的事。
鐘熠頓了一瞬,沒答他,讓他多休息,別操心這事。
俞慎思猜想鐘熠查出來眉目,只是涉及高家,他不好開口與他說。他不再問,朝門外望去,詢問大哥什麽時候回來。心中頗為擔心。
今早發生那麽大的事,俞慎言恐怕不能安心答卷,此事勢必影響他的發揮。他夜以繼日苦讀,就是想院試能夠考中,能夠考到前排,能夠補廪生的缺,能夠讓人不再輕視。
若是不能如願,他必傷心萬分。
鐘熠道:“我讓人去接你大哥了,還有半個時辰才開始放排。”
許是不想面前孩子擔心,想分散他的注意力,鐘熠問:“你大姐最近好嗎?”
“嗯。”俞慎思沒什麽心思在這上面。
鐘熠卻興致很濃,“你大姐有沒有提過鐘哥哥?”
俞慎思看他一眼沒回答,俞慎微提不提又如何?他反問:“鐘哥哥,你給鐘伯父寫信,鐘伯父怎麽回的?”
鐘熠原本期待的目光忽然黯淡下去。
結果不言而喻。
鐘高兩家結親,本來就是想兩家今後能夠相互扶持,如今俞慎微不再是高家女,中間就隔了一層,意義完全不同。
鐘熠沒答,又問:“你大姐喜歡鐘哥哥嗎?”
長輩不同意,大姐喜歡有什麽用?你能違背父命娶她,還是敢帶她私奔?就算你敢,她也不會同意。他搖頭回道:“不知道。”
鐘熠只當他是年紀小還不懂兒女之事,沒有再問。
差不多半個時辰俞慎言回來,他是第一批出來的考生,只為了能早點出來看望弟弟。看到弟弟磕破的膝蓋,擦破的手掌,還有割破多處的腳掌,眼中氤氲,不斷撫着幼弟臉蛋,滿是心疼。
“下次再急也要穿衣穿鞋,不能将自己弄傷弄病。”
“我沒想那些,而且若是穿衣穿鞋,就趕不上攔下大哥了。”
俞慎言濕着眼眶道:“大哥謝謝你。”随後詢問鐘熠幼弟現在情況,得知身上只是小傷,大夫過來看過吃了藥,燒退了些,養幾日就沒事,這才放心。
本來帶他來是想讓他提前見見院試,卻未想将他弄成這樣,大姐若是知曉更是心疼要死。
他問鐘熠可有問出糕點之事,鐘熠苦笑了下道:“黎叔說是客棧夥計端給他的,清早着急慌亂沒注意是哪個夥計。蒸糕點的廚子我也問了,沒問出什麽。這種糕點今早蒸了幾籠,送了七八個房間的考生。”
俞慎言沉默未言。
鐘熠勸道:“你現在別想這件事,而是要沉住氣、靜下心,當下最要緊的不是去找兇手,最重要的是把院試考完。思兒這裏有我照顧,你不必操心。”
俞慎言也知曉這個時候自己不能亂,但他不認可鐘熠的那句最要緊的不是找兇手。當下考院試重要,找兇手同樣重要。若不找出兇手,後面兩場自己不知還要面臨怎樣的危險,別人在暗他在明,他躲過第一次,不一定能躲過第二次。
他笑了笑,随後找了個借口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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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多久有官兵到吉順客棧,将兩個廚子,伺候他們這間客房的夥計,以及客棧掌櫃全都帶走。然後有官兵來敲俞慎思的房門,請鐘熠和俞慎思到衙門一趟。二人知道俞慎言報官了。
出考院回客棧的考生見到有官兵将人帶走,全都緊張起來,紛紛打聽出了什麽事。無人知曉,客棧的老夥計知道也不敢亂說,忙給客官送茶水安撫。
衙門裏,高晰、黎叔、房秀才,還有與俞慎言結保的一位童生都在。俞慎言被陷害夾帶,若是被查出來,不僅自己罪責難逃,作為他的認保廪生和結保的四位童生也都牽連獲罪。這件事受害者不僅僅是俞慎言一人。
科舉出現舞弊不是小事,而且是有人陷害考生,是破壞朝廷選拔人才,且牽連多位考生,官府沒敢輕視,當即開堂審理。
這本就不是什麽複雜的案子,能動手腳的無外乎能夠接觸到糕點的人,而且這紙張還是在做糕點的時候就塞進去,兩名廚子無疑是第一嫌疑人。
兩名廚子起初不承認,在孫大人威逼利誘下,其中一人招供是被黎叔收買,給了他一大筆錢,錢就在客棧。
官差去客棧果然取來錢,分毫不差。
掌櫃和另外一個廚子及夥計都作證,該廚子家中情況和工錢,絕不會有這麽多錢,絕對贓款。
黎叔卻不承認,指責廚子陷害。最後黎叔和那名廚子被關衙門待審,官衙去查那篇四書文出自誰手。
回客棧的路上房秀才義憤填膺,罵完客棧掌櫃和夥計,轉頭又罵高晰不會管束下人,指桑罵槐罵到高家頭上。
另一名童生也滿腔憤怒,言語間全是對高晰不滿,對高家不滿。
高晰低着頭一句話沒說,目光時不時瞥向俞慎言,想過去道歉,又覺得道歉根本無用。他不知道黎叔為什麽這麽做,但是他隐隐明白,為什麽堂兄一直刻意疏遠他,将他往遠處推。
堂兄不是疏遠他,是想疏遠高家,也是想推開高家,所以才會和堂姐堂弟過繼到俞家。
鐘熠看向走在旁邊背着幼弟一言不發的俞慎言,想到清早思兒說的那句“比這還殘忍的事我們都經歷了”,原來這麽多年一直有人要害他們。害他們的還是高家,甚至可能是他們的親人。
他也理解俞慎微為什麽對他疏離,不是因為她如今姓俞,婚約作廢,而是因為鐘家和高家的關系,她不得不疏遠他。
他不禁懷疑:當年他們姐弟從京城回鄉的途中真的是自己走失的嗎?過繼到俞家,多少是自願多少是被逼。
在她最脆弱、最無力的時候,他沒有去看過她,又怎麽讓她信任,讓她走近他?
俞慎思趴在俞慎言的背上,他能感受到背着他的人收緊的手臂和時而急促時而舒緩的呼吸,他的內心不似面上那般平靜。俞慎言這次這麽做,是把他們姐弟與高家的恩怨擺到了明面上給外人看,是福是禍難料。
他用袖子給俞慎言擦額頭上細汗,輕聲道:“大哥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俞慎言知曉幼弟擔心他,為了讓幼弟寬心,他輕輕點了下頭。
俞慎思道:“以前狼群裏有一只瘸了腿的小狼,因為缺陷,力量比較弱,總是被狼群中的其他狼欺負。有一天瘸腿的小狼被幾只狼欺負急了,反口狠狠咬了其中一只狼,露出自己鋒利的獠牙。從此其他的狼都不敢再輕易欺負瘸腿小狼。随後瘸腿小狼就明白一個道理,能讓欺負自己的狼罷手,不是忍讓而是反擊,咬傷對方,咬得越狠對方越不敢欺負。後來它在一次次搏殺中不斷強大,最後成為狼王。”
俞慎言回頭看了眼幼弟,笑了下道:“思兒講得很好。”
“大哥喜歡聽就好。”
旁邊的人不知道兄弟二人說什麽,但見兩人面上露出笑意,鐘熠和高晰二人心頭微微松些。
回到客棧高晰想說什麽被俞慎言借口還有兩場要考早點休息搪塞。
第二場,俞慎言的東西全都自己準備,帶進考場的東西在客棧檢查幾遍,在進院前再次檢查幾遍。吃到嘴裏的東西更是小心又小心,怕再被動手腳。
第三場亦是倍加小心。
第三場考試結束,官衙那邊傳俞慎言兄弟二人和高晰過去。已經查到那篇文章何人所寫,對方指認是黎叔花錢雇他所作。黎叔在刑訊下招供,說俞氏刻薄,以前苛待過他,他記恨在心所以報複在她兒子身上。
俞慎言不顧身在衙門大堂,上去給了黎叔狠狠一腳,怒罵:“我母親的亡靈由不得你侮辱!我母親生前從未虧待你們高家任何人,只有你們高家欠她。”
兩名差役立即上前拉住憤怒的俞慎言。
高晰此時上前對黎叔怒斥,并對孫大人道明,二伯母生前對他們兄弟視如己出,對府中下人亦是寬仁有餘,根本與刻薄不沾邊。是黎叔不知悔改,記恨報複。
在後面審理中,黎叔咬定此事是他一人所為,背後無人指使。俞慎言心裏知道背後是高明通兄弟,但拿不出任何證據。
辦案的孫大人知曉俞慎言幾人身份,為官多年通過這幾日問案,多少能夠看出高家點事來。顧及遠在京中高大人,他如今老丈人是吏部尚書,自己年底政績考核節骨眼上,可不想得罪高家,将其家醜外揚。
最後以沒有新的證據為由,以黎叔身為高家奴仆,謀害舊主,诋毀亡故主母定罪,依律判杖一百五十,流放兩千裏。
俞慎言知曉自己沒有證據是主要原因,但也明白官場之人,趨炎附勢者衆。這個案子他告不下去,也告不贏。他知道這件事不能把高明通兄弟如何,他只是想讓高明通兄弟知道,他不會躺着任人宰割。
幾日後聽到消息,黎叔沒有等到流放,一百五十杖後沒兩日便命喪牢中。
俞慎思養了這麽些天,身體痊愈,俞慎言為免在府城再遇險,也擔心臨水縣的家人,原本準備放榜後再回去,現在決定提前走。
高晰自從廚子招供那日就精神不振,結案後他就悶在客房不出。鐘熠去敲門他也不應。俞慎言沒過去打攪,讓他自己冷靜幾日。
臨行前一天,俞慎言兄弟二人去附近書鋪,打算看看有沒有什麽好書,也不枉來此一趟。
俞慎言翻看與科舉有關的書,俞慎思則抱着一本地理志靠着書架蹲在一旁看起來。
高明通當初送過來的一箱子“雜書”他已經看了一遍,最喜歡地理游記之類。這輩子不同前世,想去哪兒都不方便,也沒有網絡了解大千世界,只能在書中行萬裏路了。
正看得入神,面前忽然蹲下來一個人,遮擋住他的光線。擡頭見到了那日的青年書生,俞慎思驚得跌坐地上。
年輕書生伸手來扶,俞慎思忙躲開,卻沒躲掉,手臂被青年書生牢牢抓住。
“放開我!否則我喊人了!”俞慎思掙紮道。
現在俞慎言院試已經結束,黎叔死了,可不保證面前人就是好人,說不定是其他歹人。
“你大哥呢?”
俞慎思朝旁邊看,剛剛還在隔壁書架翻書的俞慎言,竟然沒了身影。他用力掙開青年手掌,爬起身在幾排書架間尋找,竟沒有瞧見人。他心中升起不祥預兆,猛然回頭,青年書生在四周張望,似乎也在尋找。
他忙抱着書向櫃臺邊人多的地方跑,此時俞慎言從旁邊走過來,見幼弟慌張,忙詢問出了何事。
“我又見到那個書生。”
俞慎言心頭一緊,忙朝那邊走去,青年書生從容地從書架後走出來,面帶溫和笑容,“高小郎,我們又見面了。”
俞慎言見到此人,面露驚色,愣了一瞬,繼而欣喜地笑着迎上去施禮,“晚生見過白公子。”
俞慎思:“……”
不是人販子?不是要害他們的歹人?
白公子朝俞慎思看了眼,笑道:“上次便遇見令弟,本來想見見你,奈何令弟戒備心重,你又院試在即,不便打擾你備考。未想到今日又有緣見到令弟。”
俞慎思:這能怪我戒備心重嗎?誰家好人像你這樣?
俞慎言轉身叫幼弟上前,笑着問幼弟:“可還記得白公子?”
顯然不記得,原身的記憶本來就不多,又是零零散散的片段,裏面并沒有此人,否則他也不會誤會。
俞慎言給他介紹:“白公子便是當年在禹州救下大姐和我們,并将我們送回臨水縣的恩人。”
原身的記憶中有這麽個人,但是很模糊。這幾年也常聽俞慎微姐弟提及這位恩人。若當年不是此人心善救下他們,且不說他們何年何月才能回到臨水縣,很可能已經客死他鄉。此人對他們姐弟有大恩。
他愧疚地朝白公子作揖施禮,“晚生不識是恩人,數次無禮,恩人恕罪。”
白公子自不會與一個孩子計較,笑着道:“你何錯之有,是我沒有與你說清楚,讓你誤會。”又欣賞地口吻道,“你小小年紀有這般警覺之心很難得。”
書肆不是閑聊之地,對面便是一家茶樓,三人來到茶樓,要了茶水點心坐下來說幾年闊別之事。
白公子關心地詢問他們當年回到家後的情形,俞慎言除了隐瞞高明通欲殺他們的事情,其他如實相告。
當年一路相處,他對白公子的人品信任,他不是趨炎附勢之人。
白公子年紀和見識擺在那裏,他們姐弟的身份和經歷他也知曉一二,俞慎言短短幾句話,他已經能猜到這背後的來龍去脈。不免感慨。
他寬慰兄弟二人:“如此也好,如今一家人心在一起,和和樂樂,百事可興。”
俞慎言也關心詢問白公子功名之事。
當年白公子赴京趕考,落第而歸,看現在的情況,今年春闱亦是名落孫山。
白公子笑道:“這幾年家中也出了些事,今年未有參加春闱,待三年後吧!”
俞慎言道:“白公子又沉心苦讀幾年,三年後必然金榜題名。”
白公子笑着點頭,倒了杯茶道:“先預祝小郎此次院試高中。”
“多謝白公子。”
想到金榜題名,俞慎言又想到在京城的二弟,不知現在情況如何。從高明通對他們姐弟屢次下手來看,高明進會善待在京的二弟嗎?可他們姐弟如今沒有能力,也沒有資格把二弟接回來。二弟對母親的死因還一無所知,一直被高明進蒙蔽。
二弟現在已經十歲,待白公子去京城時也十二三歲,那時候年紀大一點,會懂事點,有些事可以自己去做了。
他開口道:“晚生有件事想拜托白公子。待兩年後白公子入京趕考,可否替晚生捎封信。”
“給令弟?”
“是,我們姐弟都很想他。”
知曉他們姐弟情況,白公子沒多問,答應下來。
随後白公子熱心地詢問他院試答題情況,俞慎言也想聽聽白公子點評意見,如實相告,并将幾篇文章背來。
白公子逐一點評後,笑着道:“文章皆可,‘道之以德,齊之以禮’一篇尤為不俗。今主考官曾大人,曾任國子監司業,禮部郎中,平素最重德化禮教,想來此篇會得他青眼。”
有白公子這話,俞慎言心裏石頭也算放下。
“多謝白公子指點。”
白公子玩笑道:“指點還算不上,若今後有機會,我倒是樂意指點,只要你願聽。”
“白公子不吝指教,晚生求之不得,豈敢不恭聽。”
“如是便好,咱們有緣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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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臨水縣途中,俞慎言見高晰還是滿腹愁緒,知道此事對他打擊很大。
勸着他:“這不關你的事,我并沒有怪你。”
這是他真心話。
高明通兄弟做下的事,他滿腹怨恨,但是對高晰他從沒有遷怒之心。高晰心思單純,心地純善,他不願怪罪無辜。
高晰擡頭看着俞慎言,眼角濕潤,溢出淚來。“哥,對不起,是我疏忽差點害了你。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麽都不能贖罪,可……哥,對不起。”
俞慎言勸道:“是黎大報複,與你何幹,你何必攬罪?”
高晰再笨事到如今也能看出來,這件事黎大不是主謀,他只是一枚棋子而已。堂兄只是為了安慰他,堂兄比他更清楚主謀是誰。
“哥,是大伯,還是我爹?”
“別瞎猜。”
“他們為什麽這麽做?二伯父知道嗎?”高晰哭着問。
俞慎言沒有回答他。
真相對于高晰這麽簡單又重情義的人來說太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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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臨水縣,一路結伴的考生和房秀才陸陸續續散了。分別之際,其他人都和俞慎言道了聲別,對高晰和高家仆人滿是怒氣。特別房秀才,話別之時又指桑罵槐幾句。
這也人之常情,誰會對要害自己的人和顏悅色,若真如此,那才可怕。
俞慎言覺得自己也該去一趟高家,與高晰同往。
高家守門的老仆見到俞慎言兄弟二人,略有些詫異,忙差個小厮去通報。
進門後,俞慎言讓高晰先去給高明達報平安,自己去高明通處。
高明達聽小厮通報後,從後院過來,見到兒子欣喜地道:“不是說下個月放榜後才回嗎?提前回來也不讓人遞個話。”見兒子臉色難看,詢問,“考得不如意?”
高晰進門就道:“黎大死了。”
高明達驚了下,忙問怎麽回事。
高晰痛心地望着自己父親,“怎麽回事爹不該很清楚嗎?您和大伯為什麽要害昭哥哥?你們用這麽卑鄙的手段想要毀了昭哥哥一輩子。他是二伯父親生兒子,他即便不姓高,他身體裏流的也是高家的血,你們為什麽要這麽狠毒?”
高明達從未見兒子這般無禮過,竟當面責怪長輩,怒喝:“放肆!你就這麽和爹說話的?高昭和你說什麽讓你目無尊長,對尊長大呼小叫?”
高晰心痛淚眼模糊,“他什麽都不用說,兒子不是傻子,也不是榆木腦袋。黎大陷害昭哥哥是您指使,還是大伯指使?”
高明達極少見兒子這麽傷心,想來前幾年的事是聽到了風聲。他了解兒子性子,所以一直緊緊瞞着他,也瞞着所有子侄。此刻聲音也放軟了些,詢問:“黎大做了什麽?”
“他收買人在昭哥哥帶進考場的糕點裏放文章。”
高明達震驚,忙問:“小昭如何?”
高晰見父親神色、語氣緊張中有幾分擔憂,好似并不知情,他的怒氣也稍稍消了些。“昭哥哥沒事。”
高明達詢問怎麽回事,高晰看出父親真不知此事,怒氣消了大半,将整件事和父親說。
高明達聽完後怒拍桌子朝外去。
“爹……”高晰剛邁步準備跟過去,高明達嚴厲命令,“在這待着!”
高晰沒敢動。
另一邊,俞慎言跟着小厮來到高明通書房,小厮在門前通報。
裏面沒有回應,安靜須臾,高明通拉開房門,面上帶着一絲慈愛的笑容,“昭兒和旸兒怎麽過來了?”
俞慎言緊了緊抓着幼弟的手,最後強壓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怒意,慢慢松開幼弟的手,敷衍地施了一禮,“侄兒有事來問大伯,希望大伯解惑。”
高明通已經知曉黎大的事情,更知曉面前這個侄兒不是當初的孩子,吩咐下人退下,讓他們兄弟進書房。
俞慎言不想幼弟這麽小就知曉人心陰險,讓他在門外等着。
踏進書房,高明通慈愛的笑容消逝,唉聲嘆氣道:“大伯聽說了。沒想到黎大會善惡不分,對你母親懷恨在心,伺機報複在你身上。是大伯疏忽,沒有提前察覺,差點釀成大禍。幸好祖宗保佑,有驚無險。若真出了事,大伯無法向你父親交代,更沒法向祖宗交代……”
俞慎言聽了一串高明通的“自責”“內疚”,看着他裝了半天慈愛長者,冷笑道:“大伯,這兒沒旁人,你無須給侄兒說這些。黎大是個忠仆,寧死沒有背主。”
高明通擰眉,“何出此言?”
俞慎言看着他這般虛僞都覺得惡心。事到如今,他們早就彼此心知肚明,何須僞裝和睦?他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道:“侄兒來不是要讨公道。大伯這裏也沒有我們姐弟的公道。侄兒來只是告訴大伯,為長不尊,則為幼不孝,兔子急了也會咬人。若大伯再傷害我們姐弟,我俞慎言拼得一身剮,也會把大伯,把高家拖進泥潭。”他說得狠絕。
高明通見到如此決絕狠厲的眼神,心中竟生怯。面前孩子與年初時又不同。那時他有怨恨,有憤怒,卻沒有現在這股狠勁。
這個孩子真能說到做到。
他現在這麽做,就是怕有那麽一天而絕後患。
俞慎言該說的說了,不想與高明通再多說一個字,欠了欠身,轉身出去,牽着幼弟的手離開。
俞慎言剛離開,高明達就怒火中燒地沖進高明通書房。
高明通震驚,從書案邊起身,“這是怎麽了?”
高明達一腳踢翻椅子,怒斥:“高明通,你發什麽瘋?你知不知道你害了晰兒!”
高明通心頭一顫,知曉是黎大的事情,緊張起來,“晰兒怎麽了?”
高明達怒道:“晰兒猜此事是你我所為,他院試都沒心去考!
昭兒幾個孩子已經過繼俞家,他妨礙不到誰,你還想幹什麽?為什麽非要置他們于死地不可?”他想不通,“昭兒是宅心仁厚的孩子,這幾年的事他心中有怨,但定不會與長輩計較。你為何一定要毀了他?你在怕什麽?”
高明通手掌緊握,俞氏之死他和二弟一直瞞着三弟,三弟自不會明白這幾個孩子若是有一日長成人,有所作為,對他們來是多麽大的隐患。
俞氏之死,他也不想讓三弟知曉。
他勃然責問:“你胡說什麽?自他們過繼,我何曾為難過他們?晰兒現在怎麽樣?”
“大哥何須在我面前僞裝,你我兄弟幾十年,我豈不知你?黎大何來對二嫂那麽深的恨要去害昭兒?不過是你的授意。”
高明通着急道:“我真不知,到底何事?”
高明達沒想到有一日大哥會在他面前僞裝起來,用诓騙小昭幾個孩子的方式來诓騙他,心頓時涼了半截。
他失望地道:“昭兒即便姓俞,他也是高家親骨肉,最後丢的是二哥的臉,高家的臉,害的還是我們高家。趕狗入窮巷必遭反噬的道理你不懂嗎?
幾個孩子也是你親眼看着長這麽大,既然如今他們不再妨礙我們高家什麽,就放過他們。他們今後是落魄乞讨也好,是位高官厚祿也罷,與我們高家無幹。別把幾個孩子逼得最後與高家反目成仇。”
也許從一開始就不該那麽對幾個孩子。一步錯,步步錯。原本幾個孩子還能念半分親情,現在怕是對高家再無半分情意。
晰兒心地純良,今後如何看他這個父親,如何接受一直尊重的人成為陷害他最愛兄長的人。
想到剛剛兒子那痛心疾首的眼神,他只覺得有一把鋸子從心口拉過。
也許這就是報應,只是該報應在他身上的,卻報在了兒子身上。
他長籲一口氣,不想再說那些已經被說爛的道理,幾十歲的人了,誰都不需要別人教。
他心寒地道:“大哥,我不是二哥,我不會拿自己孩子去換富貴前程。晰兒幾個孩子是我的底線,今後你做什麽無須和我說,我也不會再幫你們。但你們做的事若傷害到晰兒幾個,我們兄弟情便盡了。”
高明達說完,覺得心口空了一塊,惆悵一聲,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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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言兄弟二人回到家,俞綸夫婦和大姐全都高興地拉着他們問這問那,盧氏當即讓俞紋去集上看看有沒有魚肉買點回來,一定要給兩個孩子做頓好的,狠狠補一補,這些天都瘦了一大圈。
路上俞慎言給幼弟交代,府城的事情暫時莫要和家裏說,免得他們徒增怨氣。兄弟二人只挑輕松的事情說,一家人當天圍着油燈說說笑笑到深夜才睡。
沒幾日,高家奴仆陷害舊主的事情便在縣城傳開,高明通為了做實黎大的罪名,為自己也為高家洗脫嫌疑,将黎大的妻兒發賣到外地。
俞慎言聽到這個消息一點也不意外,這才符合高明通做事風格。
這事是做給外人看,與* 高家走得近的,将幾件事連在一起,朝深處想,也能猜出個七八分。
這件事也傳到了俞家人的耳中,俞綸夫婦又恨高家,又心疼兩個孩子,也氣兩個孩子這麽大的事情瞞着家人。盧氏尋來樹枝要教訓兄弟二人,最後終是一下沒舍得打,抱着俞慎思心疼地哭了半晌。邊哭邊罵高家,邊責怪兩個孩子不該瞞着家人。
兩兄弟被盧氏哭得內疚萬分,最後還是俞慎微哄了許久才将盧氏哄好,她自己也心疼兩個弟弟哭紅雙眼。
盧氏千叮咛萬囑咐:“以後無論遇到什麽事都要和爹娘說,不許再瞞着家裏人,知道嗎?”
兄弟二人乖順地應下,“孩兒以後絕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