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歡迎來到,貓的烏托邦
第037章 歡迎來到,貓的烏托邦
牛仔……我是說, 你提到“牛仔”這個詞彙的時候,腦海裏想象的是什麽?
美國西部的沙漠,仙人掌與沙塵暴, 打着馬蹄鐵的馬匹飛奔, 橘紅色的落日。那些西部牛仔們帶着寬檐帽,叮當作響的寬大靴子,脖子上的厚圍巾,還有武器——槍或者刀劍,在某個酒館坐下,哈哈地大笑着。
然後他們灌下一口劣酒, 接下某個委托, 揚長而去,在那個傍晚的夕陽下留下一道帥氣的背影, 在西部留下一段光怪陸離的傳說。
有點兒像是另一個國家的武俠:一杯酒用來換取一個故事, 一首曲換來衆人高歌。
自由自在,同樣也是快意恩仇。
但……好吧。
如果更深入地觀察那些真實的歷史, 你會發現這些形容描述的不是牛仔, 而是賞金獵人。如果非要說這個職業與牛仔有什麽相似的地方,大概是和“俠客”這個詞一樣, 都被丢進了時代的垃圾堆裏。
莫布斯就是這個時代垃圾堆的一員。
他沒有馬,所以在別人的越野車的車頂上面搭便車。他不能接下委托(這個時代也并沒有貼在酒館上的委托), 于是他就主動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他不能喝酒, 不過好在也沒有酒館會給一只貓準備這種東西。但每次他坐在吉普車的車頂上時,迎着撲面而來的風沙凝視那輪落日, 莫布斯都會覺得自己已經飲下了一口滿是風沙的酒水。
在有月亮的夜晚, 他就彈吉他。
那是把剛好适合一只貓的吉他,大小奇特地恰到好處。恰好到讓貓懷疑造出它的人類到底懷有什麽用意, 是否已經預料到了有只貓會成為它的主人。
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瞧,在夜晚,莫布斯先生彈起了吉他。
樂曲在月光下面流淌,不知名的鳥類在深夜裏歌唱。有人打開了燈,在無眠的夜中靜靜聆聽來自人類之外的樂曲。
這只貓有時低低地唱着,他喜歡唱情歌——從人類的到鳥雀的,有時他也會唱自己亂編的歌曲,裏面充滿了沙漠裏的星星和仙人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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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的動物問他到底是在為誰唱歌,但他自己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那只貓還沒有出現在他的生命中”,并且“可能永遠不會出現”。
“這樣豈不是很沒有意義?”動物們說。
“很高興你們也這麽想。”他回答,“但我并不覺得。”
這并不是莫布斯所做的最後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這只黑白花兒的燕尾服貓是一只做了很多“蠢事”的貓,他有時候會對此感到抱歉,但更多時候是驕傲。
當然,除了這些很“牛仔”的事情,莫布斯先生身上還有更多不太“牛仔”的時刻。
在那段時光的絕大多數日子裏,他生活得灰頭土臉,他被人類用槍聲驅逐,他饑腸辘辘地行走在一個又一個小鎮,為食物奔波。
這是一只牛仔貓真實的日子,不過很少有人知道。在那段時間裏,人們只是驚訝地講述西部流傳起的傳說,有關于一只黑白色的貓。
他們說:黑白花的貓會在今晚出現。
他們說:黑白花的貓是夜裏閃耀的月亮。
他們說:黑白花的貓的樂曲悠揚動聽。
他們說:黑白花的貓分享着死神的色彩。
他們說:黑白花的貓穿着燕尾服,黑白花的貓将在風沙的舞臺中登場。黑白花的貓穿越過時間和死亡,為人們實現朝星空許下的願望。
于是莫布斯成為了一只有名的貓。
偶爾,當他饑腸辘辘地敲響一家的門時,以為自己在做夢的房主人會驚訝地給他一杯水和幾塊餡餅。他就這樣坐在椅子上,專心致志地品嘗着餡餅裏水果的味道。
只是他的日子依舊算不上好。有時他湊不齊填滿彈夾的錢,有時他找不到可以維修武器的地方。有時他也會失敗,輸得十分狼狽。有時他甚至會把一件事變得徹頭徹尾的糟糕。
但作者對此懶得寫太多細節。
世界總是這樣:無聊的東西很多,而有意思的卻很少。有限的筆墨要被作者放在更加有趣的事情上。
這樣的日子一直過了許久,莫布斯照舊在每個月出的夜晚彈吉他。然後在某個日子,他突然覺得自己戀愛了,于是開始對着一只貓的房子彈吉他。
“不,你并沒有戀愛,親愛的。”
一只冠藍鴉告訴他:“你只是在想象自己戀愛的樣子,并把它當真了。”
“也許你說得對。”莫布斯說,“但你要不要猜猜:我為什麽會成為一只牛仔貓?”
于是這只很容易把想象當真的貓彈了很久很久的曲子,彈完了他知道的所有情歌,直到被一只舉着槍的白貓追着趕出了這條開滿玫瑰花的街道。
再後來,西部的傳說從一只黑白花兒的貓變成了一位來者不拒的武器店老板,那裏彌漫着玫瑰花的味道。再後來,莫布斯先生攥着賺來的錢找上了門,再次遇到了那只當年追着他開.槍的白貓。
“是你!”他說道。
“喲,是你呀——那只穿着燕尾服、套着牛仔靴的蠢貓。我真是一輩子都想不到,世界上竟然有這麽荒謬的穿搭。”
櫃臺上的白貓則是這麽回答:“不過和你同樣荒謬的大腦倒是相得益彰。”
然後是機.槍的掃射,尖銳武器的破空聲與碰撞,一顆鐵球“咣當”從窗戶裏砸了出來,最後以一場巨大的爆炸作為這首暴力歌曲的終止符。
“聽起來有點後現代搖滾。”
白貓後來這麽評價他們的第一次見面,說的時候還在笑。但莫布斯有點懷疑對方根本不懂做後現代音樂,不過他從來不插嘴。
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後現代是什麽意思。
但不管如何,對于這首曲目,兩只貓都非常熟悉:就算是他們出于莫名其妙的原因成為了男女朋友後,這首後現代搖滾曲目還是時常發生在他們中間。
他們的關系沒有因為這個牽扯到愛情的稱呼變得更好,但似乎也沒有更糟。在絕大多數的時候,莫布斯依然是單獨一只貓,在西部的旅途上跌跌撞撞地走着。
他有幾個萍水相逢的朋友,有幾個打了很長時間交道的對手,認識幾個煩貓的讨厭鬼,有一個可怕的女朋友。他遇到了一個還相信牛仔貓故事的人類:他們一起坐在椅子上,人類抽煙,他抽着貓薄荷。
“你會對這趟旅途厭倦嗎?”人類問道。
戴着牛仔帽的燕尾服貓很認真地思考,然後搖搖頭,只是注視着填滿視野的夕陽。
“天啊,我不知道。”他說。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沙漠的貓頭鷹們在月夜下開起了酒館,伫立在大片大片的仙人掌當中。同樣不知道什麽時候起,有越來越多的動物踏上了類似的旅途。
那群小家夥們圍着莫布斯轉,分享着從西部的各地帶來的故事,在酒館裏喝酒和踏上通往前方的道路。他們說,有一位仍秉持着“牛仔精神”的貓,依舊在沙漠中自由自在地策馬奔跑。
有時,一陣玫瑰味的風刮來。那只自稱“虛無小姐”的白貓就會出現在這裏。她和莫布斯的相見總是以一場轟轟烈烈的戰鬥作為主要內容,并且只有在塵埃落定後才會顯示出那有點荒謬的原因。
“所以你來找我,是因為……”
“因為我今天買到的開心果全部都是外殼裂了一條縫的新鮮開心果。沒有一個是需要費勁剝殼的賤貨。”
扛着火箭炮的虛無小姐理直氣壯地說:“而且你這副‘你就是因為這個找上門來’的驚訝樣子也太好玩了。”
于是他們就在夕陽下一起吃開心果。
沒有一個是幹癟的黑色,沒有一個是需要費盡心思地撬開。奶油味的果仁彌漫在口腔中。在吃完所有的開心果後,虛無小姐就消失了,和她來的時候一樣莫名其妙。
只有一陣玫瑰的味道留下來,在夕陽和沙子中靜靜地蒸騰着。
有時莫布斯會在酒館裏面彈一首曲子。偶爾他會在朋友們的勸說下喝一杯酒,然後又毫無疑問地喝醉。
喝醉後的燕尾服貓睡得比月亮都沉,然後又在十幾分鐘後突然驚醒,但依舊沉浸在酒的幻覺當中。
有時,這只醉醺醺的貓會帶着那群年輕的小崽子們在大陸上奔跑,有時在月光下蹦蹦跳跳地舞蹈。還有很多時候,他只是趴在桌子上面無聲地哭泣。
“好吧。”他說,“我有點想念,我想……我确實有點想她。”
然後在第二天,莫布斯先生就會匆匆忙忙地回到那個有着玫瑰香氣的武器店,在說完第一句話前就會和那只自稱“虛無小姐”的貓打起來。緊接着,爆炸的聲音再次讓一切停歇。
兩只被炸得灰頭土臉的貓就這樣,并肩在廢墟上面看着即将下沉的太陽,共同看着這輪榮耀的恒星墜入地平線之下的地方。
然後虛無小姐問莫布斯在這次旅途中到底找到了多少故事,莫布斯就開始講。
他講永不會枯竭的水壺、從來沒有被抓獲過的大盜、稻草人內塞着屍體的農場、埋藏在風沙中的黃金城。
他講自己親眼看過的那些人,他們身上美麗又哀傷的故事,還有那些或喜或悲的結局。
就像是很久以前的另一片沙漠上,山魯佐德在給山努亞講故事。只不過這次兩者的性別發生了調換,講故事的地點也不是皇宮,而他們的故事要比《一千零一夜》更長。
再往後啊——
總有一天,在某次可怕的爆炸後,莫布斯先生再次出發。他要再次前往滿是風沙和鮮花的城市冒險,在若幹日子後再次帶着故事回來,而且總能找到虛無小姐所在的地方。
虛無小姐也總能找到他,出于各種各樣莫名其妙的理由。理論上是這樣。事實上,這種輪回也早就被重複了無數次。
直到莫布斯先生在海港送別了他唯一的人類朋友為止。
在臨別前,他們都喝了許多酒。穿着燕尾服和靴子的貓咪在他的邊上唱歌,他則是醉醺醺地在說話。
那個人類說,他以前有一只很可愛的、雪白的貓。莫布斯也說,他也認識一只雪白的貓,而且就是自己現在的女朋友,只不過對方一點也不可愛。
“甚至呀,她很莫名其妙,還很糟糕!”莫布斯用不成調的糟糕聲音唱道。
他們早已經喝光了一個又一個酒瓶,酒的味道與大海混合在一起。不遠處,輪船的汽笛正在發出讓人想到鯨魚的聲音。它提示着所有岸上的生物,有一批生命将前往海的另一頭。
“你會厭倦這樣的生活嗎?”人類第二次問他這個問題,“你會老去,就像我已經老了。甚至貓老得還要比人類要快上很多。”
然而喝醉的貓只是繼續在唱歌。
在歌聲中,他們送別了彼此。燕尾服貓一路跳着舞回到了酒館。那裏的貓頭鷹飛來飛去,用仙人掌花的蜜來釀酒。一只狐貍正在津津有味地練習着口琴。
“芭絲特在上。”在因為酒而昏睡之前,莫布斯對酒館裏所有的動物說,“我還沒有覺得很疲憊呢。”
第二天,這只貓再次前往了港口。
“嗨!我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充滿着難以言明的荒謬。”穿靴子的貓如是大聲說,聲音大得就像是存心想讓什麽聽見。
但他的周圍除了人類什麽也沒有,所以自然沒有誰能夠聽懂這句話。莫布斯這才想起來,人類是聽不懂貓的語言的。所以他的那位朋友也從來不知道他到底給出了什麽樣的回答。
“太好了,這是世界荒謬的又一個證明。”
他說,扶着自己的帽子,跟着人流一起走上了船。這艘船将會把他送往大海的另一端。
就這樣,莫布斯先生來到了橫濱。
“事情就是這樣。”他說,“我從美國來到了這裏,并且定居了下來。”
冗長而無聊的故事終于達到了尾聲。講到這裏的時候,絕大多數的貓都已經睡着,就連天邊都出現了絕非人造的日光。
只有萊特這只虎斑貓還在聽着。他銀黑色的皮毛在光線下朦胧成一片,只有那對亮金色的眼睛依舊清晰。
“所以說,”他問,“你真的累了嗎?”
“如果你是說當年,那是肯定的。”莫布斯回答,“我甚至不知道我是怎麽堅持下來的。或許是當年的我還在好奇着,她下一次找到我到底是什麽理由?”
萊特眨了眨眼睛。
“所以你為什麽會選擇成為牛仔?”這只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貓突然問道。
燕尾服貓露出一個孩子氣的笑。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懷裏的酒瓶,從酒吧的屋頂跳了下去。然後他推開門,在人影已經寥落無幾的酒吧裏找到了那只白貓。
她輕輕唱着的歌早已結束,她淡紫色的眼睛中折射出微弱的日光。她輕輕地笑起來,就像是早就知道莫布斯會在她找到他之前先找到自己。
“我已經找到了我想要的東西,”燕尾服貓莊重地說,“就是之前……”
就像是以往那樣,這句話沒有來得及說完。
槍聲,金屬碰撞聲,巨大物體“咣當”撞上什麽的響聲,最後是一場把幾乎所有趴在屋頂上的貓驚醒的震動。
“诶,黑手黨打到這裏來咧?”
浮島小姐迷迷糊糊地甩甩腦袋,下意識地舉起白旗:“對不起,河馬打過來我第一個投降!”
“沒事。”萊特安慰道,“其實是莫布斯正在和他的前女友打架啦。”
這一回,倒是真的沒有貓出口反駁“是女友不是前女友”了。因為大家都很好奇莫布斯到底有沒有被打死,以及現在是幾成熟。
“好像沒死。”芙蕾因·洛賓女士在經過仔細觀察後,得出了如下權威結論,“但毛已經被拔了一半了。”
“尾巴毛好像直接少了半截呢。”索麗埃科有些不忍心地用爪子捂住自己的眼睛,但還在從旁邊偷偷地瞄着,“啊哦,身上的毛好像也被拔了好多的樣子。”
“如果是這種程度的話,就算是活下去也沒臉見貓了吧?”萊特陷入了沉思,“嗯,不過倒也不是沒有補救的方法——我先拍個照片。”
“咦!”
面對小橘貓震驚的聲音,虎斑貓只是無辜地晃了晃尾巴。
“不知道為什麽,感覺河馬會很高興看到這種照片呢。”他說。
夏目漱石默默地挪開了視線:
作為和萊特相處時間最久的犭……人類,他敢發誓,對方就是純粹的黑心芝麻餡湯圓。說這句話的時候,這家夥的心裏肯定一肚子壞水。
至于拉克賽維,他選擇不對此發表任何的意見,因為他還在睡覺。這只奶油團子一樣的貓正愉快地“呼嚕呼嚕”着,底下的吵鬧完全沒有影響到他的睡眠。
在或吵吵囔囔、或安靜睡眠的貓咪們下方,莫布斯正被虛無小姐揪着耳朵。
“稍微冷靜一點。”痛得龇牙咧嘴的莫布斯說道,“虛無小姐,我們都是知道的:雖然我們現在打得不可開交,但等到那個時刻,你絕對絕對會松開我。”
“嗯哼?”白貓說,“按照你這麽說,今天的鶴見川就不用被某具屍體污染喽?”
他們互相望着彼此。最後,莫布斯說:
“你看吶,日出了。”
太陽正從城市旁邊的大海裏升起。橘紅色的光芒吞吞吐吐地覆蓋在大地之上,濃稠但不刺眼的溫暖光輝點亮了這座城市裏每一處可以反射光芒的地方。
如果非要說有什麽遺憾的話,那就是在寬闊的沙漠上,他們可以往前看,一直看到大地與天空交界的模糊線條。但在橫濱不可以,這裏只能看到高聳的樓房,以及大海永不停歇的波濤。
虛無小姐松開了她的貓爪,淡紫色的眼睛靜靜地看着對方。她說:“說說吧,如果是什麽糟糕的故事,說不定還能讓我嘲笑好一會。”
“那可不是糟糕的故事。甚至我可以說,我找到了所有故事裏的第一個和最後一個。”
莫布斯按住了自己的寬檐帽。這只穿着靴子的燕尾服貓微微地笑着:“還記得嗎,我和你講過,我在小時候聽過的第一個故事。”
人們講述巨石糖果山,講述黃金國埃爾多納多。還有人說過,在那山的彼處,那裏的水嘗起來就像是最甘冽的美酒。*
于是有一只貓走上了尋找的道路。他翻過一座座山,經過一個個地方,經歷過一段段故事,甚至自身都變成了故事的一員。他成為了一個追逐着風的牛仔,尋找着傳說中的地方。
他找了很久很久……久到認識了另一只流浪的貓,一只總是被從故事中遺忘的貓。在一日複一日下,他甚至已然對這樣無休止的尋找感到了疲倦。
在想要放棄之前,他最後決定前往大海的另一邊。
“水如酒之地,我已經找到了。”莫布斯說。
在日出的光芒下,他以面對末日審判般的平靜态度說出了最後一個故事,為這個比《一千零一夜》更漫長的故事集畫上了句號。
他說當初來橫濱時在街道上的流浪,在這座城市的高處眺望時的茫然,還有在這座城市裏遇到別的貓時的驚訝。
他們在火爐邊追逐着、打鬧着,然後在一起為他這只新來的貓唱歌。
他們唱:“歡迎,新故事将開場!”
他們唱:“歡迎,貓已來到!”
他們唱:“歡迎,新的歌在唱!”
他們唱:“歡迎來到,貓的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