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若是有一場審判
第012章 若是有一場審判
中島敦有點摸不着頭腦。
誰也不清楚他是怎麽一閉上眼睛,就來到了這個地方的。
遮天蔽日的五彩植物,散亂在各處的玩具和玩偶,掉在地上閃閃發光的餅幹屑,藏在濃密枝葉下的彩虹,被打翻的草莓蛋糕……這裏和橫濱不能說完全一致,只能說是毫無關系,反倒更像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境。
——也許是真的做了一場夢?
中島敦順着餅幹屑鋪成的道路走着,左顧右盼了好一會兒,困惑地撓撓腦袋,最後只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喵嗚喵嗚!”
一個急促的貓叫聲在他的身後響起,似乎在譴責他把這裏唯一的道路給堵住了。
“啊?對不起對不起!”
中島敦被吓了一跳,下意識地朝邊上讓步。
他果然堵到了什麽東西的路。一個奶油色的影子從他剛讓出來的位置閃電般地竄了出去,幾個跳躍就來到了一只巨型蘑菇的傘蓋上。
“嗚兒?”
那是一只奶油色的長毛貓,嘴裏咬着一只看上去比貓咪還要大一點的鳥類玩偶。那只灰藍色的鳥顯得怪模怪樣:嘴巴彎得古裏古怪,眼睛和翅膀更是小得古裏古怪。
不過,這只貓本身也夠古怪的。他用那對炯炯有神、甚至炯炯有神得過了頭的銅色眼睛看着中島敦,就像是在挑剔地評判他有沒有資格來到這裏似的。
中島敦被這種目光盯得怯怯的,不由自主地縮縮脖子,往後退了一步。
呃,也許我不應該來這種地方?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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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嗚。”正在他糾結的時候,長毛貓突然叫了一聲,勉為其難地朝他點了點腦袋,咬着玩偶繼續朝着前方跑去。
這大概是認可的意思。
中島敦胡亂地猜想着。不過呢,他也搞不懂這到底是在認可什麽。但不知為何,朝着貓離開的方向,他也一路小跑地跟了過去。
路上又有幾只貓匆匆忙忙地叼着玩偶從他身邊跑過,對他“喵喵嗚嗚”地叫着,但還沒等中島敦手忙腳亂地打完招呼,又一個個不見了。
“我肯定是在做夢。”
等到第三只貓這麽消失後,中島敦已經見怪不怪了,自言自語地嘟哝着。
等他再次看到那只長毛貓時,對方已經戴上了一頂有點滑稽的奶油色假發,坐在一個寬寬大大的紅色靠背椅上,面前是張大烏木桌子——這個地方竟然能找出這樣的東西,倒也夠奇怪的。
不過這畢竟是一場夢,夢如果不奇怪,那才是最古怪的事情。
除了奶油色的貓,還有好幾只貓烏七八糟地亂成了一團。他們“咪嗷咪嗷”地吵來吵去,推着十來個椅子來回地跑,最後不知道從哪裏找來了一個浮誇的長條桌。終于,這些無處安放的椅子可以安安穩穩地擺好了。
中島敦有些好奇地看着,不知什麽時候起,他突然聽懂了這些喵喵叫的意思:這些貓确實是在争論,而且争論的就是位置問題。
“椅子太多了,椅子太多了!”橘貓急匆匆地說道,他在各個椅子邊上蹿下跳,“我們這裏的貓數量不夠,這可坐不滿!”
“當然坐不滿。”另外一只貓——他是相當漂亮的銀虎斑貓——開口了,“這可是足足十二個位置呢。”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橘貓趕緊數了起來:“一共九只貓,拉克賽維和河馬不能做在這個位置上。也就是缺……缺幾只貓來着?”
“五只。”有只貓回答了這個問題。她也是只相當漂亮的貓,在貓群中顯得格外安靜。中島敦不認識這種貓,但依舊覺得那對湛藍色的眼睛漂亮得出奇。
“但也沒有必要太擔心。”這只有着漂亮藍眼睛的貓咪說。她側過頭,看向了中島敦,那對好看的眼睛裏笑意盈盈的。
“洛賓女士還拉來了一只小老虎呢。”
中島敦“啊?”了一聲,下意識地朝旁邊看了一圈,确定這裏只有喵喵叫的貓,找不着嗷嗚叫的老虎,這才明白對方口中的“小老虎”也許指的就是自己。
“我嗎?”他指指自己,有點茫然。
已經挑了個位置坐好的玳瑁貓哼了一聲,她高高地昂着腦袋,尾巴盤在腳邊上,擺出格外不屑一顧的表情。看上去是一只很不好相處的貓。
“就坐在芙蕾因的邊上好嘞。”旁邊的灰貍花悠哉悠哉地開口。她用爪子指了指玳瑁貓邊上的一個位置,随後就懶洋洋地翻了個身子,露出雪白的肚皮,躺在椅子上繼續打盹兒去了。
中島敦受寵若驚地“诶”了一聲,看着周圍紛紛給他讓開位置的貓,猶豫幾秒後還是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生怕途中踩到了哪只貓的尾巴。
玳瑁貓再次哼了幾下,好像對這個位置的安排有點不滿似的,一下又把中島敦搞得手足無措起來。
“咱就說,老虎君你不用太在意啦。”
灰貍花打了個哈欠,眼睛又睜開了,語氣懶懶散散的:“芙蕾因就是這樣,遇到喜歡的人就只會哼哼唧唧了,習慣就好。”
玳瑁更加用力地哼了一聲。她扭過頭去,但還是朝中島敦伸出了個尾巴小尖尖。
這的意思是……
中島敦試探着伸出手,和貓咪的尾巴尖握了一下。對方這才把尾巴收回,用橄榄綠色的眼睛多瞧了他幾眼。
“坐好。”她說,“別丢臉!”然後又飛快地把腦袋扭過去了。
中島敦被吓了一跳,連忙正襟危坐。邊上的貓一下子都笑了,有只三花貓還格外同情地拍了拍他。只有熱心的橘貓還在急匆匆地跳來跳去,從華麗的椅子跳到鋪着漂亮紅桌布的桌子上。
他好像是所有貓裏最小的一個,也是聽上去最稚嫩的一個,睜着醋栗色的圓眼睛,聲音清清脆脆的:“可是還差三個位置沒有貓呀,這個要怎麽辦?”
“嗨呀,随便往上面放點東西就行了。”一個聲音從頭頂冒了出來。
中島敦忍不住往上面瞧了眼,只見一只黑白花兒的貓從樹上面跳了下來,“啪嗒”一聲落到了地面上。
對方頂着一只小牛仔帽,腰間別着亮閃閃的左輪和煙鬥,背着一把吉他,一只貓爪拽着個同樣怪模怪樣的玩偶,蹬着雙大得有些滑稽的高筒馬靴,就這麽“叮叮當當”地走了過來。
“喏,這個玩偶看上去就很不錯。”黑白花貓把玩偶找了個空位置一放,自己則是坐在了它的旁邊,左看看,右看看,很滿意地說道。
這是只長了鹿角的兔子,呆呆的大眼睛瞪着每一只朝他看過來的貓和人。大家都湊過來圍觀這種新奇的生物,用貓爪子揉揉拍拍的。
還有的貓則是在扒拉奶牛貓背後的吉他,慫恿着對方彈上一曲。
“咱之前可是聽到過的,關于莫布斯先生半夜抱着吉他,去住宅區的空調機箱上調戲小母貓的傳聞……多浪漫喲,那可真是喵得很。”
終于從自己的位置上挪走的灰貍花嘿嘿笑了兩聲,用爪子推推奶牛貓的肩膀,把貓咪給惹得惱羞成怒了。
“哪有!”黑白花貓急得從自己的座位上跳了起來,大聲說道,只是聲音奇怪地變得越來越含糊,“我可沒有去調戲小母貓,我就是趁大家睡着了去彈彈吉他!這幾天的夜色這麽好,彈彈吉他怎麽了嘛……”
灰貍花卻不聽,只是興致勃勃地抖着耳朵,眼睛饒有興致地瞅着花貓。別的貓看見這邊似乎有故事要發生了,也紛紛探頭探腦地湊過來。
“唱一個叻,彈一個叻!”灰貍花眼看着自己大勢已成,當即起哄道。
其他貓也嘀嘀咕咕地圍過來,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就連橘貓都不再唠叨座位的問題,而是滿心好奇地等待着音樂——之前空空蕩蕩的座位已經被貓咪們之前帶來的玩偶給填滿了,滿滿當當地坐齊了十二個。
最後,黑白花色的貓終于妥協了。他把自己的帽子脫下來放在一邊,貓爪子往後面一掏,把吉他從背後解開,打橫兒抱着。
“我都說了,才沒有調戲貓!”
他抱怨道:“我在美國可是有女朋友的,別哪天傳到她耳朵裏,那我就完蛋了。”
衆貓齊齊發出驚嘆的聲音:“女朋友!”
這顯然是個大消息。大家碰着腦袋,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慫恿花貓說出更多一點信息。就連一直表現得很高冷的玳瑁貓都忍不住支棱起了耳朵。
“真了不起。”有着漂亮藍眼睛的貓說道,她笑眯眯地搖尾巴,“等橫濱有從美國來的鳥,我們一定會要你寫份信給她的。”
中島敦記得她是被其他貓叫“索麗埃科”的,一個和這個地方一樣古怪和拗口的名字,但莫名地适合她。
黑白貓明顯被吓了一跳。他緊緊抱着吉他,喊道:“這可不行!她要是想起來我跑了這麽多年,絕對會把我的胡子都拔光!一根根拔光!”
“你只要多說幾句好話,她肯定會舍不得。”過來湊熱鬧的三花貓也這麽說,表現出經驗豐富的樣子。
“而且,大不了就戴假胡子。”銀虎斑貓很有智慧地說,“放心,莫布斯,我們會假裝自己看不出來的。”
被喊作莫布斯的貓絕望地嘟哝了一聲,但眼睛卻彎起來了。他撥弄了幾下吉他弦,問了句這些貓要什麽歌,得到了“就是你平時晚上彈的那首歌啊”的回答。
“那可不是情歌。”他再次強調道,低頭校正了一會兒聲音,“是牛仔的歌。”
開頭是一段相當活潑和輕快的調子。貓爪子輕輕一撥,音符活潑而婉轉地蹦跳了幾圈,莫布斯就開始唱了:
“I'm back in the saddle again
(我又重回那馬鞍上了)
out where a friend is a friend
(到那朋友如實的地方)
where the longhom cattle feed*
(到那飼養牲畜的地方)
……”
“等等!等等!”
第一段才唱了第一個小節,一個有些氣憤的尖尖貓叫聲就喊了起來:“不準唱歌!在法庭裏面禁止唱歌!”
中島敦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是那只奶油色的貓咪。此刻他從烏木桌子下面跳了出來,銅鏽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圓圓的,看上去差點被這群貓給氣壞了。
瞧上去簡直就像是團發酵的奶油——如果奶油也會發酵的話。
他把一個小小的金錘子放到審判席上,然後又把那只怪鳥玩偶扯了過來,連跑帶跳地來到這些貓的面前,嚴厲地指着怪鳥:“審判可是很嚴肅的!”
中島敦下意識地點點頭。他也覺得審判是件非常嚴肅的事情,雖然那群毛茸茸的貓總是能讓他不知不覺就忘掉這一點。
不過有一點他還是很疑惑:為什麽說這句話的時候要指着那只奇怪的鳥玩偶?
“很好!”奶油色貓咪突然大叫一聲,顯然是看到了中島敦點頭的動作。他對此相當滿意,甚至爬到了對方的膝蓋上,把怪鳥玩偶往中島敦的手裏一塞。
“我任命你為法庭紀律維護員!”他說着,也沒管人類“什麽?我可以嗎?”的慌張聲音,直接又跳了下去,搖搖擺擺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展開一卷紙認真地研究起來。
于是中島敦只好苦澀地閉上了嘴,對着自己手頭的玩偶發起了呆。他敢發誓,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奇怪的鳥,而這藍灰色的怪鳥玩偶還在用嚴肅的目光盯着他,似乎在挑戰他是不是覺得自己的彎曲長嘴有任何的可笑之處。*
嗯,确實有些好笑。但中島敦有些擔心自己說出口後會被啄一口:畢竟夢裏發生什麽樣的事情都有可能。
于是他把鳥掉了個身子,讓它的屁股對着自己。但那只鳥的尾巴仿佛也在古怪地盯着他,似乎在挑戰他是不是覺得鳥屁股後面的那撮蜷曲羽毛有任何可笑之處。
……其實這個也真的挺好笑的。
中島敦這下有點汗流浃背了,他幹脆把鳥往自己的胳膊下一夾,扭頭去看那群貓咪。
他還沒想好自己該怎麽維護法庭的紀律,所以格外希望那群貓現在已經安靜下來了。
“現在幾點?”索麗埃科用尾巴蹭蹭邊上的虎斑貓,小聲問道。
虎斑貓舉起自己的尾巴,金色的表在陽光下面閃閃發光。“十一點半!”他說。
“那我該去準備夜宵了!”橘貓急忙說道,他一下子從自己的座位上跳下來,鑽到了旁邊的樹林子裏。
“陪審團成員不可以跑,不可以跑動!”奶油貓瞥見這一幕,連忙叫嚷起來。但還是晚了,橘貓可能連一個字都沒有聽到。
于是他只好把自己的紙放下來,悶悶不樂地宣布“開庭延遲”。
別的貓對此都不以為意,甚至他們也都紛紛離開席位,把奶油貓包裹着,在開庭前這兒摸摸,那兒揉揉,說着“加油”“争取讓萊特多幾個可以赦免的對象”“我要看到把大家都送進去”“都送進去也太可怕了吧”之類的話。
中島敦沒上去攔着,說實在的,他對現在的情況也有點摸不着頭腦。但看着現在這麽和諧的一幕,他抓抓腦袋,也跟着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起來。
這個毛茸茸的夢還真挺可愛的。
沒過一會兒,小橘貓就來了。
他的腦袋頂着一個大大的燒鵝盤子,手裏拖着兩碟子熏魚,尾巴也頂着一盤子的果醬餡餅,搖搖晃晃、左歪右倒地湊到桌子邊上,眼睛已經是暈乎乎的模樣了。
“好,好重!”
中島敦連忙伸手幫忙,把腦袋和貓尾巴上的盤子給拿走了:“小心!”
他把盤子放在桌子上,又趕緊要來了剩下的盤子,在桌子上一字排了開來。
“謝謝喵,人類很麻煩,但你是好人!”
迷迷糊糊的橘貓好不容易爬上自己的位置,感激地說道。那只小短尾巴啪嗒啪嗒地晃動着,充分表現出了他的熱情。
這下反倒是中島敦不好意思了。
“這挺簡單的……”他小聲說,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橘貓的脊背。當然,不是腦袋。他有些擔心自己摸腦袋的動作會讓這些貓咪們不開心。
手感和想象中一樣好。中島敦只是碰了兩下就收回了手,小心地打量橘貓的表情,但對方卻沒生氣的意思,只是高興地“呼嚕嚕”兩聲。
“你是老虎,你也有毛吧!”橘貓快活地說,“我可以幫你舔毛毛!”
啊,這個——
中島敦用手指撓撓臉,有些慚愧:“對不起,我現在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變成老虎……”
橘貓“哦”了一聲,有點遺憾,但還是安慰般地把桌子上的食物推給他。可能對于貓來講,這一點還怪可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