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長安龍鳳
第七十三章 長安龍鳳
游俠是一個專有名詞, 分為卿相之俠和布衣之俠。
卿相之俠即戰國四公子那樣的人,布衣之俠就是指郭解這些,雖然只是一介白身,但在地方上擁有極高聲望, 甚至連官府都不敢掠其鋒芒的人。其中有些人影響非常大, 甚至位列史書, 比許多朝廷重臣,裂土封侯者占的篇幅還多。
這件事最本質的原因還在于朝廷與地方百姓之間出現了權力真空, 必然就會産生這樣的群體。官府管不了的事, 他們便會插手,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們确實有一套行事準則, 例如義氣與德行,可以處理一些官府無法解決的糾紛。但長時間如此,他們會反過來侵占官府在地方上的聲望和,甚至糾結百姓與官府對抗。官府話語權逐漸減弱, 以前能管的事,後來也慢慢管不了了。
到那種程度,不能對抗,就只能狼狽為奸。
霍屹沒打算和郭解扯上關系, 這種地頭蛇确實不好惹,他不想節外生枝。
這件事,可以等回長安了再說。
晚上的時候,遠處郭家仍然燭火搖曳,霍屹看了一會, 關上窗睡了。
張大勝因為昨天喝了酒沒醒過來,霍屹便自己和霍小滿去了錢家。出來迎接的是錢家的仆人, 對他說今天錢草不在,請霍屹過幾天再來。
霍屹為這意料之外的情況皺眉:“昨天說的那匹馬送來了嗎?”
“沒……還沒。”錢家仆人結結巴巴地說。
這一看就有問題,霍屹說:“既然這樣,讓我們先看看之前那匹黑夫吧。”
錢家仆人愣住了,下意識想來攔他。霍屹看出了他的抗拒,卻十分不解,昨天他們還和錢草相談甚歡,今天就不讓他們進去了。
“怎麽,不方便嗎?”霍屹問。
錢家仆人額頭慢慢冒出了點汗,擋在門口說:“霍将軍,确實不太方便,主人不在,我實在做不了主……”
“這倒是有趣,昨天我們還和錢老板商量好今天來買馬,今天錢老板就不見了。”霍屹偏了偏頭,問:“是在躲我?”
“不不不……實在是主人有要事在身,今早天還沒亮就出發了……”
“我就住在客棧,怎麽沒聽到動靜?”
錢家仆人臉都白了,期期艾艾道:“這……可能是走得比較早……”
霍屹揮了揮手:“要是沒說好的事倒也罷了,但昨天我連定金都交了,錢老板這樣行事不太好吧。”
他說完便徑直闖進去了,霍小滿按住了錢家仆人,說:“小哥,家主不想為難你,有什麽事讓錢老板親自來說吧。”
錢家仆人哪是他的對手,還有其他幾個仆人圍過來,卻不敢動手。
霍屹闖進錢家,正巧看到錢草匆匆忙忙往外走。兩人碰上面,錢草腳步一停就想跑,強行鎮定下來。
“錢老板。”霍屹拱了拱手:“這是要去哪兒啊。”
錢草表情尴尬,連忙作揖:“不敢不敢……”
“既然錢老板在,那就看看馬吧。”霍屹道。
錢草用了和那個仆人一樣的推辭:“之前說的那匹馬還沒有來,要不将軍過兩天再來?”
“我看看黑夫。”
“這……”
霍屹明白問題就出在黑夫身上,他走過去,伸手攬住錢草的肩膀,慢悠悠道:“錢老板,咱一起去。”
錢草艱難地邁着腳步,被霍屹拖着走:“将軍,黑夫出了點問題。”
“怎麽?拉肚子了?”
“倒也不是……”
不論錢草多麽抗拒,他們還是來到了後院的馬廄,裏面有數十匹馬,唯獨沒有黑夫。
霍屹已經有所推測,所以并不意外,似笑非笑地問:“錢老板,黑夫呢,總不能是昨天晚上跑了吧?”
錢草深深地嘆了口氣,向他深深彎下腰作揖,道:“事已至此,我也沒辦法。将軍,我知你愛馬,來此一趟就是為了黑夫。只是小民也沒有辦法。不瞞您說,錢家世代養馬,這裏的公馬遠近聞名,絕不是讓您失望。這樣,你看這剩下的馬,也都是我精心培育出來的,你看上哪些,全都帶走便是,小民一文不收。”
他這番話說得十分赤城,霍屹觀察着他的神色,道:“你這話說的,我是來買馬的,又不是來搶馬的。”
錢草面色一暗。
“那這黑夫就是被人搶走了?”霍屹問。
“不不不……”錢草連忙否認,這态度和昨天張大勝的如出一轍。
“郭公……”霍屹還沒說完,就被錢草急急忙忙打斷了:“将軍,您別害我。”
霍屹心想,這比陛下的名字還不能說啊。高恭知那群人要寫文章罵周鎮偊,倒是從不用擔心自己的腦袋。
錢草嘆了口氣,道:“将軍,這馬是我自願送給郭公的。”
他給霍屹大概講了一下昨天的事。昨天霍屹離開之後,郭解上門和他聊了幾句,也看了看馬,說喜歡黑夫,但沒說想要。
郭解離開之後,錢草思來想去,揣摩了半天,自己主動把黑夫送上門了。
他當然知道已經和霍屹約好了,但很明顯,那種恐懼感讓他寧願違背與霍屹的約定。
其他人是以敬建威,郭公這是以威建敬啊。
這種長久以來所形成的壓迫感,比直接搶要可怕多了。
“郭公就接受了?”霍屹聽完之後,問。
錢草:“他沒拒絕……”
霍屹淡淡地嗯了一聲。
錢草試探道:“霍将軍,您要不看看其他的馬?”
“不必了,之前既然談好了,我對黑夫勢在必得。”見錢草面露難色,霍屹道:“我知道你為難,這件事我自己解決,買馬的錢我照舊給你,錢老板,其他那幾匹馬可給我留好了。”
他拍了拍錢草的肩,和霍小滿離開了。
走出錢家之後,霍屹望了望郭家所在的位置。
霍小滿捏了捏腰間的劍,他今天出門就只帶了一把劍,那郭家裏都是些窮兇極惡之徒,讓他有些擔心。
早知道就多帶幾個人了……霍小滿心想,把北軍裏的人随便帶幾個,對付郭家都不是問題。
但只聽過用軍隊驅逐外族和鎮壓盜匪的,哪有用來對付平民百姓的呢。
霍屹忽然道:“你說,郭公知不知道我來是為了買馬的。”
雖然是個問句,但霍屹分明是陳述的語氣。霍小滿猶豫地說:“知道嗎……?”
“所以他專門去錢家一趟,是為了什麽。”霍屹語氣有些冷:“給我個下馬威?”
“他敢嗎?”霍小滿實在不能想象,整個長安城那麽多達官貴人都不敢惹家主,怎麽一個偏僻地方的布衣之身,竟然敢如此挑釁呢。
“就是因為在響馬鎮,他才敢如此行事。”
霍小滿不禁問:“他到底想做什麽?”無論怎麽看,郭解和家主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啊。
霍屹心想,估計郭公只是想試探自己的底線罷了。
走到郭家大門的時候,霍小滿握住劍柄,道:“家主,他要是敢對您不敬,我必斬下他的頭顱。”
霍屹語氣冷淡:“他不會的,正如張大勝所言,如今的郭公已經改邪歸正,是個有德行的人了。”
有德行的人,怎麽會動不動就打打殺殺的呢。
郭家外面有兩個仆人,他們長相也極為兇悍,總之和一般的仆人不太一樣。他們見霍屹上門,對視了一眼,便進去通報了。
少頃,郭解親自出來迎接霍屹。
“霍将軍登門拜訪,實在使在下蓬荜生輝啊。”郭解笑道,側過身子迎霍屹踏進郭家大門。
他看到霍屹身後只有霍小滿跟着,心裏也不禁佩服霍屹的勇氣。
長安來的大将軍,果然不一般。
郭家确實是布衣之家,家裏沒什麽財産,院子挺大,但修飾十分簡樸,沒有值錢的東西。這裏最多的就是人了,跟在郭解身後。因此郭解雖然相貌身高一般,卻被簇擁着有一種萬衆矚目的風度。
霍屹直截了當地說明了來意,那匹黑夫是他早就看上的,且早已經和錢老板談好了,知道郭公也喜歡馬,之後可以送他幾匹來自北方的良馬作為交換。
郭解态度挺好,說:“将軍喜歡,在下自然不會橫刀奪愛。”
他表面上,對官府的勢力至少是十分恭敬的。
“只是那黑夫脾氣爆裂,不好馴服,在下昨日将它關在馬廄,竟然和其他馬打起來了。”郭解說:“因此,我把黑夫單獨關在了另一個地方。将軍請先跟我來馬場,我讓手下把黑夫帶過來。”
他帶着霍屹走到後院去,郭家後院沒有圍牆,反而是修了個馬場,面積挺大。自從施行馬政以來,百姓家中人人以有馬,有良馬為榮。有錢的都會修馬場,不過根據個人情況,馬場水平不一。郭家這個就比較大,但是簡陋。
郭解這種布衣游俠,其實沒什麽錢——這個沒錢是相對的,比起做生意的人家,确實要差了很多,也比不過一些世家貴族,畢竟他們除了種田,沒有其他合法收入。
但郭解肯定比老老實實的平民百姓要有錢的多。他不僅要養活自己一家人,還有那些投奔他的,那群人都是亡命之徒,因為“義氣”聚在一起,為郭解做事,郭解便要養着他們。
霍屹環顧一圈,周圍的人都對他虎視眈眈,霍小滿已經緊繃起來,他笑了笑,道:“我早已聽過郭公的大名,郭公好善樂施,在鄉裏之間素有俠名,因此有很多人自願來投靠您。”
郭解謙虛地擺了擺手,盡管他和霍屹彼此知道和對方看不上眼,但霍屹說話還是好聽的。
“在下行事,只講究言必行,行必果,義氣當頭。”郭解爽朗地笑道:“如今能結識霍将軍,實在是三生有幸。”
“義氣當頭,說得好,說得好啊。”義氣當頭,就是心裏既沒有忠,也沒有孝了。
霍屹的目光掃過在場所有人,感慨說:“因義氣聚集于此的俠士,恐怕有數千人之多吧。”
“差不多,差不多,哈哈哈。”說到這個,郭解還是十分高興的,他努力保持着謙卑之心:“只是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罷了。”
一個小小的響馬鎮,聚集在郭解府中的亡命之徒就有上千人,怎麽可能有百姓敢惹上門來。當郭解暗中示意自己對黑夫情有獨鐘的時候,錢草又怎麽敢不主動獻馬呢。
長安城的将軍和響馬鎮的郭公都對他有着生殺大權,但明顯還是來自郭公的刀會落得更快。
他們互相聊了幾句,氣氛便緩和了很多,霍屹嘴角帶笑,瘦削的身形看上去毫無威脅。當他想表現得具有親和力的時候,旁人是很難對他興起戒備之心的。
郭解看着他冷白色的皮膚和突兀的手骨,一節細腰被玄色長袍勾勒得極為顯眼,心裏忍不住便想,這就是威震大越的霍将軍?霍将軍和他想象得不太一樣,甚至比縣丞看上去更平和一些,郭解心裏難免生出一點輕視之心,又覺得霍屹是個不錯的人。
這種複雜的情緒一直到手下把黑夫帶過來,黑夫動靜特別大,一路嘶鳴四腳亂踢,任何敢靠近它的人都被猛地一腳踢開。周圍那群人甚至只敢圍在旁邊,牽着缰繩把它拉過來,身後還有幾個人用鞭子和長棍擋在後面。
黑夫身上只有缰繩,還沒有配上馬鞍,黝黑的身體與光潔的毛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矯健的四肢修長無比,腱子肉緊緊貼在堪稱完美的骨架上,英姿勃發,氣勢昂揚。
郭解自己馴不了這馬,微笑着說:“在下無意奪将軍所愛,只要您能馴服此等烈馬,送給将軍又有何妨呢。”
霍屹低低笑了一聲。
他走過去,随便找了個人,說:“借鞭子一用。”
那人傻愣愣的還沒反應過來,霍屹便抽過了他手裏的長鞭。
黑夫脾氣爆裂不是說說而已,它頭上還挂着缰繩,被人一拉就噴響鼻,四肢不斷跳動,黑色毛發在空中飄揚。它力氣極大,前面牽着缰繩的人手一松,它猛地擡起頭,扯着缰繩掙脫了束縛,随即直接朝霍屹所在的方向沖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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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舉個例子,有人敢去政府門口鬧事,但沒人敢去惹黑/社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