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長安紫薇
第十四章 長安紫薇
霍屹聲音嘶啞地喊了一句:“娘?”
叢雲夢溫柔地看着他,把他拉起來:“怎麽了?”
霍屹不知道怎麽說,他腦袋像是被用鐵錘重重地砸了一下似的,大冬天的背上全是冷汗。
“進來吧,外面冷。”叢雲夢花白的頭發從耳邊垂下來,語氣中是滿滿的擔憂:“在北軍很辛苦吧,聽說西河邊郡那邊又幹又冷,也不知道你哥哥究竟怎麽樣了……”
為什麽,他娘會認為他還在北軍,霍信還在西河邊郡——八年前,哥哥就死在匈奴鐵騎之下了。
霍屹心裏一陣發慌,下意識轉頭去看管家,管家神色複雜地對他搖了搖頭。霍屹按下心頭的疑惑,快步上去扶着叢雲夢,說:“嫂子她……”
當初兄長死的時候,嫂子剛剛生下霍靈月,聽到消息之後心神崩潰,加上産後出血,跟着丈夫就去了。
“是啊,有你嫂子在,倒也不必擔心你哥哥。”叢雲夢饒有興趣地看着他:“倒是你,有沒有心上人,什麽時候帶回來看看?咱不在乎家世,只要是個好姑娘……”
霍屹吶吶,不知道該怎麽說——看上去,他娘完全有一套自己的邏輯和與現實完全不同的記憶。
叢雲夢放過了他:“算了,軍隊裏肯定也不方便,只不過呀,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爹這個時候,已經和我定親了,你要好好考慮的。”
霍屹苦笑,他何止老大不小,他已至而立之年了啊!
他陪着叢雲夢回到房間,又溫聲安慰許久,才說:“娘,你先休息,我和王伯說會話。”
王伯就是他們的管家,一直留在霍家照顧他們,多年風雨,從未離開。
霍屹拉着王伯走到角落,揉了揉眉心,問:“王伯,我娘怎麽了?”
“這件事,說來話長。”王伯早知道他會問的:“老夫人與老家主伉俪情深多年,老家主離開後,她幾乎去了半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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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豐年與叢雲夢門當戶對,相愛且相知,相互攙扶走過了四十多年。
“得知大少爺的噩耗後,她另外半條命也快沒了。老夫人每日以淚洗面,卻不讓我們下人察覺分毫,還強撐着管理霍府。”王伯嘆了口氣:“只是後來,老夫人終于撐不下去了。那天醒來後,她忽然說起了大少爺……她以為你還在北軍當值,大少爺還在西河邊郡,大夫人也是。”
霍屹沉默半晌,抹了把臉,問:“她的記憶停留在十年前對嗎?”
十年前,霍豐年剛剛離開,大少爺霍信去了西河邊郡。
管家語氣沉重:“是……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麽和夫人解釋。”這件事對他們下人來說,确實非常為難。
霍屹一頓,他忽然想起來,五年前他回來的時候,母親還是好好的——不,那時候她其實很憔悴,但生活在現實之中,沒有這些美好的幻象。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問:“我娘是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
管家逃避着他的視線,艱難地說:“五年前,家主你離開之後的第二天。”
霍屹腦子裏嗡的一聲,他身體微微搖晃,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實際上眼前已經變成一片模糊的雜色。
王伯擔憂地看着他:“家主,你沒事吧,其實這件事也不能怪你……”他想說一些話安慰霍屹,卻發現無論怎麽說都很令人難過。
好好一家人,怎麽變成這樣了呢。
霍屹拍了拍他的肩,反過來安慰他:“沒事,王伯,這些年來辛苦你了。”
王伯離開之後,霍屹直接坐在冰涼的石階上,他臉上呈現出空茫的表情,嘴唇微微發白,忽然覺得冬天真的很冷。
現在要怎麽辦,告訴她嗎?還是瞞過去?如果告訴她,娘怎麽還能再接受一次噩耗,或者就這樣瞞着,讓她永遠等一個等不到的人?
霍屹低垂着頭,目光凝在腳下的那一塊土壤上。
五年前,他回長安述職,只在家裏呆了一天,半夜的時候邊郡傳來急報,匈奴大軍突襲,邊郡損失慘重,他匆匆打了個招呼,連夜離開的。
就是那一次,他離開的時候甚至沒有和叢雲夢道別。
在他指揮軍隊,将匈奴趕出國土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母親在家裏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了。
如果再來一次,他還會走嗎?
霍屹的心慢慢沉下去,他悲哀地發現,這對自己來說是一個死局。
“你是不是哭了?”
天色漸暗,霍屹幾乎在冬日冷風中凝固成一座雕像,清脆的聲音傳來,他看見一雙小腳站在自己面前,霍靈月站在他面前,語氣僵硬地問他。
霍屹擡起頭笑了笑,他這個年齡已經絕對不會在小孩面前表露自己的難過。
霍靈月皺眉看了他半天,忽然開口:“你是不是也要騙她?”
霍屹扯了扯嘴角:“小月,你不懂……”
“我知道,你們都怕她傷心。”霍靈月說:“但奶奶沒有知道真相的權利嗎?他們撤了我爹娘的牌位……每年中元節,只有我一個人祭拜爹娘。”
“我不敢讓奶奶知道,所以只能偷偷躲在角落裏燒紙,甚至不敢哭出來。我沒見過他們,但奶奶說他們是大越的英雄。大越為什麽要這樣對待它的英雄,還是說奶奶在騙我?”
她盯着霍屹,眼淚無聲落下來,低低地問:“這樣,你還覺得我不懂嗎?”
小姑娘的眼淚落在地上,霍屹猛地驚醒,堅定地說:“她沒有騙你,你爹一直都是霍家的驕傲。”
“對不起……”霍屹伸手,用袖子輕輕擦掉她的淚痕,霍靈月低下頭,說:“我沒哭,我才不像你們這麽脆弱。”
霍屹輕聲說:“這不是脆弱,難過是很正常的事,想哭也可以哭出來。”
膽怯,難過,逃避,都是很正常的事。
從來沒人和小姑娘說過這種話,霍靈月想了一會,覺得好像有點道理,但她還是覺得自己不該在別人面前哭出來——特別是這個小叔叔。
霍靈月悶悶地說:“我是來叫你吃飯的。”
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今天霍府開飯太晚,仆人點了燈,他們圍在一起,叢雲夢坐上位,兩邊分別是霍屹和霍靈月。
叢雲夢在席間一直問他在北軍如何,有沒有被別人為難,同伴之間相處得如何,有沒有朋友之類的。霍屹冥思苦想,回憶着他在北軍的那段時間,斟詞酌句地回答這些問題。
霍豐年是他十八歲那年走的,當時霍屹留在北軍之中,其實有一些非常激烈極端的想法,但霍信把他勸下來了。又過了兩年,霍信戰死,霍屹上任西河邊郡,所以北軍的那段經歷,對霍屹來說已經十分久遠了。
“你瘦了,臉色也不好。”叢雲夢心疼地說:“想吃些什麽,明天讓廚娘給你做,再給你做幾身衣服,到時候帶走……”
霍屹一一應下。
“怎麽這麽辛苦,就算年輕,身體也不能這麽造啊。”叢雲夢摸了摸他的手:“你的手怎麽是冰的?”
“只是剛才在外面吹了一會風。”霍屹慢慢抽回手,捧着熱湯:“沒事。”
霍靈月心想,大人的謊話真是張口就來。
叢雲夢慢慢皺起眉:“你們仗着自己年輕,也不知道愛惜身體,等你們老了就知道了,疼起來要命的。你哥哥也是這樣,怎麽說都不聽……”
她這樣說話的時候,其實語氣仍然十分緩慢溫柔。霍屹聽她提到霍信,繃緊了身體,随後叢雲夢悵然若失地說:“你好歹在我面前呢,不知道你哥哥怎麽樣,好歹寄封信回來啊。”
霍屹仰頭喝完了清淡的魚湯。
他把碗放下來,說:“娘,早點休息吧。小月也是。”
雖然霍屹五年沒有回來,他的房間還是常常打掃的,直接就可以住進去。
他坐在書案前,翻箱倒櫃地找出一沓紙,讓霍小滿點亮燭火,洗筆磨墨。
霍小滿鋪好紙張,把筆交給霍屹之後,霍屹卻沒有動。
他就這樣站了足足半柱香的時間,燭火的微光将他的側臉深刻地照在牆上。他面部的線條像父親一樣清晰而鮮明,眼睛卻延續了母親的柔和,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因為燭火的搖曳而輕輕晃動。
“家主?”
霍屹猛地回神,才發現墨已經滴落在紙上,留下了一個醜陋的印記。
“小滿,在家不要叫我家主了。”霍屹說:“你去給王伯他們也囑咐一聲,就像以前一樣喊我二少爺。”
霍小滿還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麽事,他看家主臉色極差,小心翼翼地問:“家……二少爺,你好像不太高興。”
豈止是不太高興,霍屹簡直像被一顆巨石壓在身上,或者走在崖邊,随時可能會掉下去一樣。
“沒有。”霍屹松了松肩膀:“回家有什麽不高興的。”
把霍小滿打發出去後,霍屹扔掉剛才的廢紙,提筆寫道:
“天地隔塞,子母異所,無奈違離膝下……”
燭火在黑暗中搖曳,直至天明。
*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10-23 23:23:56~2020-10-24 20:30:4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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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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