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地散碎血肉
第36章 一地散碎血肉
咖啡店裏冷氣開得很足,靠在吧臺前兼做收銀的咖啡師往這邊看了幾眼,然後默默轉開身回了工作間。
她認識程殊楠,雖然不知道名字,但這個大學生長得過分矚目,看着又屬于很乖的那一挂,每次來點飲料都很禮貌地說謝謝。如今在這裏不顧體面失聲痛哭,一定是遇到了很難的事,一定不想讓自己狼狽的一面顯于人前。
程殊楠一口氣說完這麽多,捂着臉哭得袖口都濕了,但很快,他便平複下來,用力揉了揉眼睛,望着桌面發呆。
咖啡師端了一塊小蛋糕過來,放到程殊楠跟前,柔聲道:“今天店裏有活動,免費送的。”
程殊楠眼眶倏地又濕了,他哽着嗓子說“謝謝”,咖啡師善意地笑笑。
程隐看着程殊楠吃完一整塊小蛋糕,又把剩下的奶茶喝完,長長嘆了口氣。
程殊楠的話撕開了程隐一直以來的自欺欺人。每一句反問都讓程隐無地自容。程殊楠會遭到怎樣的對待,他不是想不到,他只是逼自己不去想。
程殊楠蒼白脆弱到肉眼可見,以前那些鮮活的表情沒了,程隐有些話幾乎快到嘴邊,可始終說不出口。
“我這次是偷偷回來的,想見你一面,還要把之前藏在保險櫃裏的一筆現金取走。”
程隐沒隐瞞,這段時間他疲于奔波,各種辦法都試過,無奈梁北林鐵了心要置他們于死地。對于程殊楠,他早就有心無力。
“小楠……”程隐有點說不下去,事到如今說什麽都沒用,道歉沒用,挽回不能。
“我懷疑有人盯着我,我不能留太久。”
程隐的拳頭松開又攥緊,反複幾次。程殊楠緊緊抿着唇,兄弟兩人都沉默着。
過了很久,程殊楠聽見程隐說:“我出去抽支煙。”
随後他站起來,拿過桌上的包,單手提着往門外走。
程隐出門,在一棵樹下站住,将煙叼在嘴裏點燃。火光隐約,煙霧纏繞,程殊楠透過窗玻璃能看到程隐緊繃的側臉。
求你了,哥。
程殊楠心裏說。
帶我走吧,只要你肯說一句帶我走,哪怕只是說說而已,我就原諒你,我就不怪你和爸爸了。
一支煙燃盡,程隐又在樹下站了很久,然後回頭往這邊看。
程殊楠攥緊手裏的熱飲杯,心髒深處傳來血液擠壓的悶脹感,他和程隐四目相對,程隐很快移開視線,然後轉身離開。
他聽到心底傳來很輕的碎裂聲。
一地散碎血肉,再也拼不起來。
**
程殊楠不知道自己怎麽回來的。
他從學校出來,沿着馬路茫然地走,走過華燈初上的喧嚣熱鬧,走過街邊餐館門口道別的人群,走過無數個信號燈交織的路口,終于看到那棟掩藏在綠蔭裏的、幽靜的房子。
那是梁北林的房子。
是他不得不回來的地方。
他手腳僵麻地開門進屋,客廳裏留了一盞壁燈,時鐘已經指向十一點。他看了一眼,自己竟然走了這麽久。
上樓,果然卧室門是開着的,梁北林坐在沙發上,和走廊裏的人視線相接,眸底壓着翻湧的情緒和怒火。
“過來。”
程殊楠垂着頭,慢慢走進來。
梁北林聲音很冷:“關機?”
程殊楠低聲說:“沒電了。”
“見過程隐?”疑問的語句,卻是肯定的語氣。
“嗯。”
梁北林:“說了什麽?”
程殊楠:“沒說什麽。”
梁北林看着他:“不是要帶你走?”
程殊楠尾聲發顫:“不是。”
梁北林冷笑一聲:“他現在自身難保,想帶你走的話,一開始就帶了,何必等到現在。”
程殊楠:“嗯。”
窗戶和房門都開着,有過堂風穿過,眼睛和臉頰上那點肉一樣,泡過很多眼淚之後,風一吹又疼又澀。
梁北林黑沉沉的眼珠盯着他,對他一問一答類似制式的回複很不滿意。
而程殊楠毫無波瀾的态度和失聯半天的舉動也讓他上火。
“過來。”他又說。
程殊楠便慢慢地靠過來,直到距離梁北林很近才停下。
梁北林視線從他臉上掃過,然後眼神做了個向下的示意。
程殊楠緩緩蹲下,跪在梁北林兩腿之間,緩了好久,慢慢擡手去拉梁北林的褲鏈。
曾經很喜歡的人變成一座黑壓壓的山,沉重陰暗,怪獸密布,程殊楠陷在山裏迷了路,原以為還能尋到一絲生機和光亮,可在裏面碰到滿身傷,才發現自己根本走不出去。
他知道要做什麽,可他很笨,永遠都學不會,而且還動不動幹嘔,很影響心情。這次梁北林鐵了心要收拾他,手掌握住他後腦勺,往前壓。程殊楠牙齒打顫,不小心咬到了,梁北林抓着他後腦勺退出來。
程殊楠嘴唇和眼睛都是紅腫的,咳得驚天動地。
“不是……咳咳……故意的……”
梁北林說:“再敢咬,牙齒不用要了。”
程殊楠原本以為眼淚早就沒了,可真聽到這些話,又有很多眼淚簌簌而下,像攔不住的傾盆大雨,淋漓澆透了全身。
只是流淚,喉嚨裏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哭到最後,他癱坐在地上,仰頭看着高高在上的人,嗓子裏總算擠出一點聲音:
“很疼……”
梁北林問:“哪裏疼。”
程殊楠擡着眼顫巍巍看他,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哪裏疼,為什麽要說這種話。
他張了張嘴,突然倒下。
再睜開眼,房間內有昏暗的日光。程殊楠望着天花板,意識回籠,這是梁北林的卧室。
他一動,旁邊也有動靜。梁北林就坐在旁邊,見他醒了,俯身過來看他。
梁北林看起來也很不好,眼下挂着烏青,嘴唇幹燥起皮,聲音僵硬地問他:“喝不喝水?”
見他沒反應,梁北林自顧自地站起來,倒了一杯溫水回來,然後一只手伸到他背後,将他慢慢托起來。
程殊楠就着梁北林的手喝光了一整杯水,又幹又疼的嗓子緩和了些。但他還是說不出話,憋着氣咳嗽兩聲,梁北林手裏又拿出一顆潤喉糖,塞程殊楠嘴裏。
潤喉糖在嘴裏慢慢化開,程殊楠木僵的腦袋總算開始工作。他想起昨天發生的事,很奇怪,當發生一件無法承受的事情時,是真的痛苦,可當發生很多件這類事情時,痛苦多了,反而平靜了。
見他不說話只發愣,梁北林沉默許久,開口道:“你的合約還沒到期。”
“嗯……”程殊楠的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他靠在床頭,就這麽平靜地問出心中最大的憂慮:“是不是畢業之後我也走不了。”
“對,”梁北林毫不掩飾,“我改主意了。”
程殊楠很慢地眨眨眼,似乎一點也不驚訝。
“合同我會讓律師重新拟一份給你。”
程殊楠低聲問:“期限有嗎?”
“期限我說了算。”
程殊楠便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梁北林看了程殊楠幾眼,帶着審度和打量,似乎對方的反應在意料之外。不過這件事早一點說開早好,省的臨到最後程殊楠知道了原本他就沒打算讓人離開,肯定還要鬧一陣子的。
房間裏很安靜,床頭的兔子鐘指向上午十點。
程殊楠靠在床頭,梁北林看着他,絲毫沒有要離開去上班的意思。
“我哥哥是想帶我走的,他想過兩次。”
程殊楠突然說。他說得很認真,也很平靜,看起來沒什麽情緒。
“第一次,是那天晚上他出門,在門外抽了很久的煙,我那時候不知道,以為他煙瘾犯了,喊他少抽點,小心又要咳嗽。他滅了煙,沖我揮揮手,最終還是走了。”
是掙紮過的,但最終敵不過現實。
“第二次是昨天。他問我護照在不在身邊,可是我問他,扔下我一個人,是不是等你撒完氣,就能放他們一馬。他沒否認。”
大概想到這一點,最終“我帶你走”那句話沒能說出口。
程殊楠垂着頭看蓋在身上的薄被,被面上環繞的紋理看得他頭暈。他大睜着眼,有東西從眼睛裏掉下來,一滴滴砸在被面上,暗紋暈染開來,像枯萎的蓮。
梁北林坐得很直,胸口産生了一種奇怪的扭曲感。
“你那麽好,可以給燕姨養老,給山區孩子捐學校,甚至幫陌生人治病。”剩下的話程殊楠沒說出口,但他倆都知道是什麽。
——唯獨對我不好。
眼淚沒再掉了。程殊楠看起來堅強了些,甚至擡起頭看了一眼梁北林,雖然剛在哭,眼眶也沒有很紅。
“你撒完了氣,如果那時候我還活着,你就當……扔個什麽東西,和我爸、我哥一樣,別猶豫,好不好……”
他從未沒被家人選擇,也未被愛人善待,如果将來還有可能離開這裏,注定是要一個人生活的。一個人也沒什麽不好的,程殊楠想,就沒人能傷害到他了。
梁北林久久未語。他感覺有一條很隐蔽的鐵絲,在他心髒上結結實實饒了兩圈,然後一點一點勒緊。
他沒回答這個問題,因為說“好”或者“不好”都不能緩解心髒的緊縛感。
程殊楠等了一會兒,見他沒反應,就不再等答案,掀開被子從床上下來,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