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完結
齊莠還是見到良輝了。
五月份,清涼的風和灼熱的太陽,兩種溫度糅合在一塊,齊莠穿着單褲,上面是白半袖外面套一件薄的淡藍色連帽防曬服。出了校門想要坐公交車回家,拐角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背佝偻着倉促站在那裏,看齊莠往這邊看過來,又慌又躲閃。
五十多歲的一個男人,白發紮眼閃在陽光裏,近三十度的氣溫裏不知站了多久就為看齊莠一眼。
齊莠停下了,看良輝拘束地朝他望過來,眼裏殷切期盼着什麽。他靜靜看幾秒,轉開頭往紅綠燈方向走去。
良輝沒想到齊莠會是這樣的反應,一時着急喊道:“齊莠!”
齊莠這才真正停下,目光是靜的,清清涼涼像風,海藍色。
他叫一聲“良叔”,徹底令良輝僵住了。
但是過了幾秒,只是幾秒,良輝幹巴巴應了。他默認自己的兒子管自己叫“叔”,兩只手抓着褲子,汗津津地,腦門上都是汗,更熱了。
“你……在外面住的怎麽樣?還習慣嗎?”男人迫不及待地問,不管街道人來人往,生怕齊莠一個轉身走掉。
齊莠點了下頭,終于轉過身正對着良輝。
良輝咧嘴笑了一下,“那就好,那就好……你還有錢嗎?夠花?不夠爸給你。”他順口說道,說完臉色一變,竟然不知如何是好,又連忙解釋說,“你媽說你出去租房住,我想你剛住下應該挺多東西要買的。”
蔣璐跟良輝撒了謊。
齊莠終于肯開口說句話:“我這兒沒什麽需要的,良叔,你就別費心了,謝謝。”他像以前那樣,普通的、客氣的和良輝說話。
良輝的笑容僵在臉上,手半捧在腹前,模樣有點可憐。
齊莠沒有抗拒和他交談,但是他的态度和語氣都明确跟良輝劃分出界限。那是良輝努力了後半輩子都沒能抹掉的界限,它矗立在兩個人之間,只要良輝湊近一點,就被透明的線刮掉一層皮肉,生生地疼。
那是他永遠無法彌補的一條裂縫,是空洞的充滿紋路的深淵,誰也不能跨過去,沒人能當它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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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怯懦的偷情者,用最肮髒的結合孕育出一個純潔的孩子。而那個容易心軟愛哭泣的少年終究長大,不再逃避,不再猶豫,直面迎接他可能遇到的所有事情。
他們分開的很尴尬,良輝問到齊莠的近況,齊莠都一一答了,最後反倒是良輝沒話說,支支吾吾。
“沒什麽事我就走了。”齊莠想了想,又道:“這個月我可能不回去了,你幫我跟媽說一聲吧。”
少年走得潇潇灑灑,沒有指責沒有恨意更無難過,眼睛甚至不在良輝身上多停留一秒。走過紅綠燈,風輕輕拂過地面的塵土,齊莠的外套飄起來一下,淡藍色的,像天空的顏色,像捧在手心裏的海水。
……
公交車搖搖晃晃地開,齊莠喉嚨泛酸,靠着車窗,他看匆匆駛過的車輛,看倒退的人群,最後在車玻璃上用食指畫一個哭臉,覺得自己這樣不道德又笑一下,打開手機給齊管竹發消息:[我看到良輝了,他來學校看我。]
快到站的時候齊管竹才回:[沒被拐走吧?]
齊莠故意說反話:[我已經回去了,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齊管竹連發兩條,[過去抓你呗,當衆出櫃,和你爸pk,看誰打得過誰,肯定我贏,你就得乖乖跟我回來。]
齊莠把自己給齊管竹的備注截下來發過去,上面寫:最多三歲半。
幾乎是同時齊管竹發語音過來,齊莠點開聽。
齊管竹說:“都過去了,沒事了,柚柚乖。”
齊莠一愣,也發語音:“說什麽呢哥,聽不懂你說話。”
齊管竹打過來電話,齊莠按了接聽,兩個人都沒先開口,最後是齊莠憋不住,“我……不難過。”
“嗯,我知道。”
“我真的不難過,我只是……我不知道他在那裏站了幾天,就和當初媽一樣,我知道我不該心軟,我确實也不心軟,我只是有點不明白,”他只是困惑,“犯了錯之後的加倍償還算什麽呢,是在折磨誰?這樣不是讓兩個人都不好受嗎?”
齊管竹無法回答,齊莠把一切都看得太明白了。
齊莠抿了下嘴唇,輕輕地問,“哥哥,你那時候在想什麽呢?”
齊管竹微微一愣,“什麽?”
“媽向你示好的時候你在想什麽呢?”
“啊。”齊管竹應了,輕笑一聲,“你大概不會想聽。”但他還是說了,“我在想……‘她還能做到什麽地步呢’。齊莠,我和你不同,我是抱着看戲的心态對待這件事的。”以冷漠的目光,未達眼底的笑意,舌尖輕易碰到上牙膛吐出一個“您”字。
所以蔣璐才會那麽懼怕他。
齊莠靜了靜,半天嘟囔道:“你是真的變态。”
齊管竹半愉悅地,“一直如此。”
齊莠輕輕咂舌,把窗戶上自己畫的哭臉硬生生戳成笑臉,“怪我多想,我差點還想安慰你來着。”
“嗯?”
“沒什麽,我下車了,你午休也該結束了吧?快挂了吧。”
齊管竹卻抓着不放,“安慰我什麽?”
齊莠索性直說:“我還以為你當時很難過想安慰你一下,行了吧?”
齊管竹故意用深沉的腔調:“的确很難過,柚柚快來安慰哥哥,對着手機親一下我就好了。”
“滾啊!”齊莠一下挂斷了電話。
晚上齊管竹回來,齊莠還是上前吻了他,以赤城的少年姿态微微仰起頭,之後就被擒住擁進懷裏纏綿悱恻的親吻。
暑假來臨之前齊莠去看過蔣璐,最開始她還竭力勸齊莠回來,好話說盡了又變成哭泣。暑假到來後齊莠開始在外打工,他和齊管竹提過,态度很堅決就是非要去,齊管竹算是默認了,揉揉弟弟腦袋說“行啊,都依你,我有什麽事不依你?”這事就算這麽定了。
後來有一天,齊莠臨打工前接到蔣璐的電話,說要他捎點東西過去。齊莠知道這是蔣璐找的借口,齊管竹那天正好沒工作,在齊莠旁邊聽着,等他挂了電話,随口道:“我去送吧。”
齊莠狐疑看着他,齊管竹一歪腦袋:“你哥你還信不過?”
信不過。
最終還是齊管竹去了,兩個人一道出門在公交車站分開。
蔣璐看到齊管竹的時候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最後妥協餘下一口嘆息,打開門讓齊管竹進來。
蔣璐說:“你是有話想和我說吧?也別繞彎子了直說吧。”
齊管竹很真誠答道:“其實真沒有。”看女人明顯不信的表情又道,“但是也可以有。”
“齊莠和我說了你跟他講的一些事。”齊管竹說,蔣璐絲毫不意外,她的傻兒子,從前就是如此,不管好事壞事,無不無聊,只要哥哥在就要不斷拉着哥哥說話。“包括你和齊岩松的那些事。”
蔣璐僵硬了。
“我已經想不起他長什麽樣了。”齊管竹的表情淡下來,低沉的嗓音劃過空氣中緩緩而落的微塵,劃破蔣璐的血管,“滴答滴答”——是血液流淌下落的聲音,“但是我記得他為數不多的笑容是給你的。”
有些事沒察覺不代表不存在。
他們只是錯過了。
殘忍的血淋的事實在蔣璐的喉嚨上割開一個口子。
“蔣璐,我說過我不恨你,你不值得我恨,你不過是讓欲望支配自己,放縱快活。齊岩松不是,他是恨恨不徹底,愛愛不起來,是放不開又抓不住。”齊管竹的神色淡然,他看蔣璐毫無血色的臉龐,“他把什麽都給你了,又在一瞬間把什麽都拿走。他已經報複過你了。”并且禍及他們身上。
“那你呢?”蔣璐蒼白着一張臉,“你也是在報複我?”
……
齊莠到了打工地點換上服務生制服沒多久,老板找他道:“齊莠,外面有人找你。”
齊莠以為是齊管竹後悔返回來了,結果出去一看,穿着淺綠色連衣裙的女人坐在那裏,和齊管竹隐隐相似的容貌,好看的高挑起的眉,新鮮的綠意裝點風韻猶存的女人。
齊若梅看到齊莠的第一句話是:“我大侄子是養不起你了?”
齊莠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複。
齊若梅放下翹起的腿,“坐吧,和你們老板吱過聲了,最多半小時,說完我就走,不打擾你工作。”
齊莠坐到齊若梅對面。
齊若梅支着下巴先是打量他的臉,随後移開目光看向玻璃窗外,“我哥把資産都留給了我。”
那是齊莠不曾了解的另一半過去。
“我其實也沒想到他會那麽早就立下遺囑,什麽都沒給蔣璐留下。”女人像是回憶起什麽,眼神稍稍傷感一些,“說到底他還是恨蔣璐的,不過更愛她罷了。”
齊若梅轉過頭看他,“你覺得不公平嗎?明明是大人之間的事卻要由你來承擔。我那個大侄子也是可憐,明明沒做錯什麽卻要受這遭罪。”
齊莠靜靜聽着。
“我最開始很排斥你,覺得你和你那個媽一樣讨厭,動不動就哭就找哥哥,拿着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還笑得那麽開心。”齊若梅說起自己的十八九歲,年少的女孩,愛憎都分明,愛待她好的嚴厲穩重的兄長,憎惡那個出軌的已婚女人,“齊莠,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你大概也不需要我的道歉,但是我還是想說聲對不起。”那些強加在一個孩子身上的恨未免太沉重了。
“當我回到這裏的時候我那個大侄子已經完全變了一個模樣。”齊若梅籲出一口氣,“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也不明白他對他父親的恨從何而來。有一段時間我甚至放棄了,我想給他留下一筆錢然後一走了之。”
“齊管竹恨他父親?”齊莠不再沉默,重複着這句話,随後搖搖頭否定了,“他只是怕成為他。”
齊若梅微微怔住了,看到對面少年那雙澄澈的眼。
“他跟我說過,說他是和他父親一樣的怪物。”齊莠輕輕地,像怕打破什麽,“他把自己稱作怪物。”
這回輪到齊若梅靜靜地聽,齊莠說:“他才不是呢。”他好認真的為哥哥辯解,“我哥才不是。他睡覺都要抱着小熊睡……”他停下了,“他只是把什麽都給了我。”
那是一片空虛的海,承載一切壓抑的黑暗又零碎的情緒。齊管竹像那片海,深藍色漆黑無底的海。
……
溫暖的充滿陽光的房間裏,面對蔣璐的問題,齊管竹搖頭說:“我沒有要報複你的意思。”
“那可是你弟弟!”
“嗯,我之前也是這樣想。”齊管竹扯出一絲微笑,“我想我怎麽能呢?我和齊岩松是一類人,誰靠近我大概都沒有好下場。”
蔣璐撫在腿上的手猛然收緊陷進肉裏。
“不過現在我改變主意了。”齊管竹眼裏的柔意稍縱即逝,吐出的語言異常冰冷,“我就是和齊岩松一樣的人,我就是會抓緊不放。”
蔣璐快要忘記呼吸,然後她看見大兒子眼裏的冰化開,海底漆黑的顏色散盡。
“但是我會護好他。”
……
“我好像明白他為什麽非要守着你不可了。”齊若梅失笑,笑着笑着幾滴眼淚落下來,“你把那小子想得太好了吧?”
“是真的!”齊莠急忙解釋,連比帶劃,自己也說不清楚,最後皺着眉又重複一遍,“是真的啊。”
“好好好,那你和我侄子好好過吧。”齊若梅揩去眼角的淚,半笑着,“還有,我要收回以前說過的話,你和你媽媽一點也不像,你也不會是她。”她收起笑臉,說得鄭重又認真,“齊莠,謝謝你。”
齊莠愣愣的。
女人起身離席,手掌在他頭頂停頓一下,最後落下去,“真的謝謝你。”
……
齊莠打完工回家,齊管竹已經倚在沙發上看電視,一只腿揣在茶幾上。
齊莠走過去踢了踢他的腿,“你姑今天來找我了。”
齊管竹挑了下眉:“幫我送彩禮去了嗎?那也是你姑姑。”
齊莠一拳錘在齊管竹肩膀。
齊管竹擁住他,“她和你說什麽了?”
“她跟我道歉了。其實沒必要,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齊莠撓撓下颌,“她最後還謝謝我,把你從海裏撈出來。”
齊管竹沒聽明白,“我什麽時候掉海裏了?”
“誰知道。”齊莠說着,問,“你和媽呢?有說什麽嗎?”
齊管竹一聳肩,“說了一點吧,有的沒的,最後不知怎地又哭起來了,我就撤了。”
齊莠坐到齊管竹身旁,齊管竹又說:“啊對了,從今往後我不抽煙了,電子煙偶爾抽一抽吧。”
齊莠扭過頭:“怎麽突然想戒煙?”
“為了多活幾年。”
齊莠以為他在開玩笑,等了等,齊管竹并沒吭聲。
“……你是認真的?”
“是。”
齊莠驚得要跳起來,“為什麽?”
“為了多活幾年。”齊管竹重複道,“你哥開始有中年危機了不行嗎?”
齊莠:“……你才二十四歲謝謝。”
齊管竹按住齊莠的腦袋亂揉,“那也有五歲年齡差,我在意不行嗎?”
齊莠一下撲在沙發裏,被他哥突如其來的危機感鬧得哭笑不得,“我……齊管竹你最多三歲半!你成熟一點!”
“戒煙你還不樂意?小兔崽子。”
兩個人一塊倒在沙發,慢慢成為擁抱的姿勢開始幼稚的對話。
“就這麽睡吧,我圈着你。”
“瘋了嗎齊管竹,還沒吃飯呢。”
“叫哥哥我就放你起來。”
“變态。”
“柚柚不乖,哥哥不給吃飯。”
“嘔,齊管竹你馬上就要二十五了,成熟點,別惡心我。”
……
那深沉的海水最終化作手心裏的一捧藍,清澈的如同少年天真稚氣的眼。
END
作者有話說:
完結啦!!!
寫的很開心啊,希望你們也喜歡哥哥弟弟!
至于番外………………看響應吧,有緣我們就番外見!
最後!一直沒說過,但是還是渴望評論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