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置酒高殿上
第032章 置酒高殿上
鄭來儀緩緩擡眼, 叔山梧一襲戎袍,自大殿下首的官員中起身。
他身高腿長,幾步便走到禦前。只這一會的工夫, 已經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
陛下甫一坐定, 第一個點到的便是傳說中從天而降掌握北衙六軍的話題人物。年輕些的同僚無不投以欣羨的目光,老臣們則抱臂不語,凝視着這位新任禁軍指揮使走到臺前。
女賓的眼神中內容則簡單的多,無非是因叔山梧天生冷硬的氣場和俊朗的外形帶來的強烈反差而産生的好奇與欣賞。其中一個紫衣緋裙, 珠翠華麗的貴女目光尤其熾熱, 停在叔山梧身上,如何舍不得離開。鄭來儀想了一會,意識到這位便是綿韻曾經提到過的吏部尚書家的小女兒伍暮雲。
“末将叔山梧,拜見陛下。”
懷光帝看着階下身形昂藏的叔山梧,語氣頗為溫和:“怎麽坐在那麽後面?”略偏了頭示意一旁的內侍監總管裘順,“給指揮使賜座,就坐在——”
他打量了一下場中, “坐在昭兒旁邊。你們年歲相仿, 說起話來方便!”
便有小黃門連忙搬來蒲團, 在舜王世子的右手邊增設了一個坐席。
舜王笑着向皇帝禀告:“叔山梧在與六胡州市馬一事上立下大功,為臣弟分了不少憂!昭兒, 今日你便好好陪着指揮使大人, 有什麽事多向他請教。”
“不敢。”
叔山梧面上沒什麽表情,李德音今日也一反常态,低低應了一聲“是”便再沒說話。
房速崇捋着胡須, 緩緩道:“叔山氏出身麒臨舊部, 陛下不計前嫌頗為禮遇,又賜叔山将軍受勳于淩煙閣, 對你們兄弟二人也是青眼有加。今日二公子作為平野郡王府的代表,可曾好好向陛下謝恩?”
左仆射房速崇的資歷朝中無出其右,也只有他敢當着叔山梧的面戳叔山氏的軟肋。此言尖銳,皇帝面上的和煦笑意淡了幾分,目光在叔山梧的臉上一頓。一時間衆人的神情都有些玩味。
叔山梧直視着房速崇,語氣平靜:“多謝左仆射大人提點。末将始終覺得,言語表忠心,不及行動萬一。”
房速崇冷笑不語,鄭遠持卻開口:“叔山氏一門忠烈,敢于敵營中孤身投誠,二公子更是師從顏司空,此等忠心,想來陛下也是心如明鏡。雖然二公子年紀輕輕,卻在沙場磨砺了許久,前線厮殺慣了,想來言語上樸拙些也是有的。”
Advertisement
皇帝點頭:“兩位愛卿說得有理!大祈百年國祚,需要更多這樣的青年才俊來守護,衆愛卿一同舉杯吧!”
殿中衆人一同起身,雙手捧杯面向皇帝,齊聲恭賀:“陛下千秋萬代,大祈國祚綿長!”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第一杯酒下去,席上的氣氛活絡了不少。懷光帝一向寬和,君臣之間相處并無過分拘謹,今日似乎心情也是不錯,問及幾位近臣家中情況,甚至還開起了玩笑。一時間流珠殿中笑語陣陣,美酒佳肴如流水般源源不斷地送到賓客的面前。
叔山梧坐在熱鬧的人群中,并不怎麽動筷,遇有人來向他搭讪也只是簡單幾句應答,對話便戛然而止。手邊一杯斟滿的酒,更是從筵席開始便絲毫未動過。
李肅好酒,接連幾杯下去,姿态放松不少,說話的聲音也愈發洪亮了些。他瞥了一眼身後寂然獨坐的叔山梧,笑着對上首的皇帝道:“皇兄可知,您選中的這位禁軍指揮使,如今在玉京城裏有個響當當的名號!”
皇帝向後一靠,興味盎然地問:“什麽名號?”
舜王端着酒杯,搖頭晃腦:“說是玉京新貴,叔山二郎,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哦,當真?”
“臣弟親耳所聞,不信您問問在場家中有未出閣女兒的同僚們,可有半句虛言?”
皇帝面帶笑意掃視一圈,吏部尚書伍思歸正不自在地将視線從叔山梧的臉上匆忙移開。舜王擊掌嘆道:“可惜本王沒有女兒,不然啊,一定先下手為強!”
他轉頭問叔山梧:“如何?你母親近來是不是庚帖收到手軟?”
鄭來儀忍不住擡眼,去看叔山梧的反應,卻發現他的目光正狀似不經意地看過來。
他的視線在鄭來儀的臉上停留了一瞬,眸光流傳間幾分深邃,而後垂下眼,淡聲:“王爺玩笑了。”
鄭遠持從玉京新貴這個話題開始便沒怎麽說話,心中若有所思,方才叔山梧突然望過來的視線被他敏銳地捕捉。雖未回頭,卻能感覺到身後的四丫頭一時屏住呼吸。
他手指沿着杯盞的邊緣緩緩打圈,陡然注意到旁邊面色陰沉的袁振,面帶笑意地朗聲道:“指揮使日後統帥北衙六軍,怎麽不向直屬上司敬一杯酒?”
舜王反應過來,附和道:“對、對!阿梧,你快,敬袁少監一杯!”
見袁振臉色黑沉,舜王伸手将一臉不情願的人拽了過來。他酒意已深,直接大力拍着他的肩:“袁少監!你這幅樣子,難道是對這位天降下屬不滿意?”
袁振不得不擠出笑來:“怎會?!早就聽說叔山二郎英雄氣概,禁軍有這樣的将領,必定如虎添翼……”
他迫于舜王熱情的撺掇,一手端起了案上的酒,轉向了叔山梧。
叔山梧卻一動不動,斂眉道:“抱歉,卑職不飲酒。”
聲音不高,亦沒有半點溫度,一句話讓場上的氣氛頓時冷了下來。
袁振臉色劇變,“啪”一聲将端起的酒杯重重頓在案上。
舜王夾在二人中間,面t上頓時尴尬。行軍作戰的人飲酒如飲水,何曾見過不飲酒的士兵?沒料到這叔山二郎如此剛硬,居然在這樣的場合讓袁振下不來臺。
殿上嘈雜的人聲一時小了不少,無數視線紛紛朝這邊望了過來。
袁振一只手指着叔山梧,氣得聲音發抖:“你、你這豎子……竟然如此狂妄!不敬上官,是誰給你的底氣?!!”
叔山梧掀眉,語氣平靜:“末将并不不敬之意,只是從無飲酒習慣而已。”
袁振氣極反笑:“好、好、好!你硬氣!!你清高!!難道陛下賜酒,你也不喝?!!”
他怒火中燒,被叔山梧這态度氣暈了頭,站起身便要向皇帝告狀,卻聽見叔山梧冷聲道:“袁少監此話何意,是在将陛下和您自己相提并論麽?”
袁振僵立當場,一張長臉漲成了豬肝色,渾身顫抖,差點背過氣去。
“我、你——你——簡直放肆!!”
流珠殿中鴉雀無聲。禁軍統帥袁少監與新進指揮使叔山梧,這上下屬二人一站一坐,突兀對峙着,一時沒有人出面打破這僵局。
鄭來儀安靜坐着,叔山梧不卑不亢的姿态落在她眼中,如一座黑沉的山。
他雖在人群之中,卻是孑然一人,冷然接受着所有人的凝視。
他的身邊環伺着各異的目光:袁振的忌諱與敵對毫不掩飾,舜王的欣賞愛護點到為止,就算是幕後舉薦他上位的父親,也是隔岸觀火作壁上觀,并沒有要出手解圍的跡象。更多的人懷着看好戲的心态,要看這叔山二郎如何登高跌重。
而皇帝對他的激賞和愛護,便如同風雪中送來的一盞敞口的銅爐,縱使不被有心人奪走,也不知火焰何時會自行熄滅,在寒風中凍得鐵硬。
她就這麽靜靜地旁觀。這樣的叔山梧有着她最為熟悉的面目,桀骜不馴,行事狂悖。可這裏不是他擅長的戰場,在天子腳下波瀾暗湧的朝堂之上,恐怕不用自己出手,以他充滿争議的單薄背景,不屑黨附的孤僻性格,日後必定四面樹敵步履維艱,難走進任何一個陣營,直到葬身于不見烽煙的殺伐。
尴尬的安靜不知持續了多久,懷光帝終于不緊不慢地出聲。
“袁愛卿怎麽生氣起來?你這位下屬常年駐守邊郡,這些禮敬上官的規矩,恐怕還需要你多教教他——叔山梧,快給袁少監賠禮。”
“卑職失禮。袁少監莫怪。”叔山梧略一拱手,語氣淡淡。
袁振看着叔山梧漠然無畏的嘴臉,愈發難以消氣,正要說什麽,又聽皇帝道:“作為禁軍指揮使,往後叔山梧統禦北衙六軍,守衛禁中職責所在,需得時刻保持警醒。喝酒誤事,不喝也罷。”
聖人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解了叔山梧的圍,袁振便不好再說什麽,一甩袖子,面色不豫地坐了下來。
“呵呵,是老臣的錯,不知道指揮使沒有飲酒的習慣,竟惹出這等不愉快來!袁少監,還是我來賠酒一杯!”鄭遠持笑着打圓場。
袁振急忙端起杯子:“國公爺這是什麽話!您是一番好意,誰知道有人會如此不識擡舉!”說罷乜一眼叔山梧,緊跟着仰頭幹掉了杯中酒。
一場好戲看完,衆人收回視線,又各自舉杯夾菜,仿佛剛才的風波只是一場笑談。琵琶鼓點聲漸起,舞姬身着霓裳,在大殿中央的舞臺上翩翩起舞。
鄭來儀眼見着一個人影自席上起身,從偏門出去了。當即拽了拽鄭遠持的袖子,低聲道:“女兒出去透透氣。”
鄭遠持點頭同意,略叮囑女兒兩句,便轉身與湊上來的戶部尚書繼續說話。
鄭來儀邁出流珠殿,沿着臨水的九曲木棧走到金澧池的對岸,對面燈火輝煌與熙攘人聲都已離得遠了,腳步略停,猶豫了一下。
“四姑娘是在找我麽?”
樹後繞出一個人來,面容和善,笑意吟吟,正是兵部尚書杜昌益的兒子杜境寬。
“知道我跟着你,還故意走得那麽快。”鄭來儀語氣有幾分不快。
杜境寬笑着拱手:“在下的錯。姑娘找我有何事?”
“倒沒什麽要緊的事。只是殿中憋悶出來透氣,看見熟悉的身影,下意識便跟上來了。”鄭來儀挑了挑眉。
杜境寬點頭,面上一時欲言又止。鄭來儀抱着手臂,将他的神情盡收眼底。
“……今日,怎麽沒見三姑娘?”
鄭來儀心中暗笑,臉色卻不無憂愁:“姐姐病了,卧床好些日子了……”
杜境寬一驚:“怎會如此?前日見她還是好好的!”
“前日?你前日何時見的我姐姐,我怎麽不知?”
杜境寬看見鄭來儀面露狡黠笑意,頓時醒悟,松一口氣:“姑娘莫逗我呀!”
“你喜歡我姐姐,為何不說?”
“我——”杜境寬一向快人快語,此時也被問得微紅了臉,聲音低了下來,“誰說我沒說過……”
“你和誰說了?我怎麽不知?”
杜境寬猛地擡頭:“這樣的事怎好對外人說?綿韻她、她知道的……”
鄭來儀輕笑一聲,正色道:“你不昭告天下,有的是人上門提親,難道你不知,那平野王妃幾次三番登我們家門,就是看中了姐姐要她做兒媳婦,就差交換庚帖了!”
杜境寬頓時慌亂:“我、我是和父親提過,但他說不着急,要等一等,國公爺他——”
“杜境寬,是你要娶綿韻,不是你父親娶她,也不是你娶我父親。”
杜境寬面上羞赧,聲音低了下來:“你說得對,我知道的……”
“哼,要不是綿韻對你也有好感,我才不來踩這趟渾水。”
杜境寬立時面露喜色:“是她和你說的麽?她對我也——”
“所以你預備怎麽辦?”
杜境寬神情篤定,立即道:“當然是要娶她!我明日就準備聘禮,上門求親!”
鄭來儀笑了起來:“倒也沒這麽着急,你放在心上,別讓人橫插一杠就好。”
“我自然是放在心上的……”杜境寬嘟囔着,目光在鄭來儀的臉上滾了一滾,突然露出幾分奇怪的笑意。
“你笑什麽?”
“四姑娘幫在下的忙,可也是順便為了自己?”
“……什麽意思?”
“叔山家交換庚帖,是為了大郎還是二郎?”
鄭來儀臉色冷了幾分:“大郎如何,二郎又如何?”
“在下對大郎不甚了解,倒對今日殿上風光無限的二郎略知一二。哦——差點忘了,”杜境寬拉長聲音,“四姑娘和叔山二郎也算是頗有緣分的,是吧?”
杜境寬本就是說話百無禁忌的開朗性子,索性問她:“你們相識于難中,叔山梧救過你,姑娘覺得他這人怎樣?”
“不怎麽樣。”
“可我前日與他喝茶,還從他口中聽到你的名字……”
“怎麽可能。”
“是真的啊!我看他受了傷,問怎麽回事,他說在青州遇到了刺客,他傷重時,是鄭四小姐——”
“別說了。”
溶溶月色下,鄭來儀面色冷厲,神情前所未有的嚴肅。杜境寬乖覺地閉上了嘴。
綿韻說得不錯,一提到叔山二郎,她四妹妹的反應便如同聽到洪水猛獸一般。
杜境寬不再追問,唯恐得罪了這位未來的妻妹,收起面上的調笑向鄭來儀一拱手:“在下該回去了,失陪。”
微風拂動鄭來儀的額發,她站在原地,面色陰晴不定。
不知過去多久,身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
鄭來儀皺眉,轉身道:“還有什麽——!”
話音未落,身後人已經來到面前,高大的身形頓時将她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