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蓬驚馬首風
第021章 蓬驚馬首風
第二日是個好天氣,世子囑托過下人,誰都不許去吵了四小姐的清淨,鄭來儀一直睡到飽。她一睜眼,便聽見鳥鳴聲悅耳動聽,陽光隔着窗紗已灑進室內。
“姑娘可醒了,昨日睡得太晚了吧!看您在榻上翻來覆去好久……”
紫袖扶着鄭來儀起身,遞過一盞茶給她漱口,“朝食預備好了,世子爺要在前面接待使臣,不能陪您用了,說等結束了就陪您出去騎馬。”
鄭來儀起身坐到案前,任紫袖給自己梳妝,随口問道:“他這裏還真是熱鬧,這回又是哪國使臣?”
“這婢子倒沒問,想來也是前來朝貢的……”
說話間前面有侍女來傳話,說世子爺已經結束了接待,若姑娘要用朝食可以一道。
紫袖聽後掩住嘴一笑,“這世子爺,還真是無時無刻想黏着小姐……”
鄭來儀放下手中的步搖,掀眉看了她一眼。
“這裏不像家中,說話行事都要倍加注意,別讓人看了笑話去。”
鄭來儀從來都是帶着紫袖一起玩鬧,沒規矩的事情也大多縱容,很少這樣面目嚴肅地教訓她。
紫袖吐了吐舌頭,“婢子省得了。那小姐,今日還梳驚鴻髻?”
“不用那麽複雜,就盤個單羅髻,帷帽也不用。穿那雙鹿皮靴。”
最終鄭來儀穿了一身輕透的鵝黃長褲,外罩敷金花襜裙,上壓了一段金銀線流雲麒麟紋的裙腰,纖腰長束,微行曳波,行之所至香風拂面。
臨出門前又折回來,将那把曲柄匕首藏在了靴筒裏。
李德音看見鄭來儀第一眼便眼前一亮,視線再難以從她身上移開,路途中見她始終神色淡然也不說話,便有意引她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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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椒可休養好了?”
鄭來儀略一颔首:“承蒙世子照顧,聽說一大早便有使臣來拜會,其實若是世子事忙,我一人去散散心也是無妨,左右我這裏沒什麽正事。”
李德音搖頭,殷切道:“你的事是最大的正事,椒椒,我——”
“我們好像到了。”鄭來儀擡眼看向遠處,攔住了他的話頭。
千裏草場一望無際,青州牧監齊輿早早侯在這裏,等着貴人莅臨。
齊輿的身邊是兩匹高大亮眼的沮渠馬,一匹為棗紅色,皮毛如綢緞一般泛着華貴的光澤,另一批黑身白蹄,遠望如同踏雪而來。兩匹馬均是頭細頸高,筋肉明顯,腰背線條修長流暢。
“世子,貴人。”
齊輿朝着二人走來,躬身行了一禮,又對着李德音道:“按照世子爺的吩咐,挑選了兩匹品相最好的駿馬,這兩匹馬都誕生自汨羅山谷,那一匹,據聞先祖便是名揚千古的‘赤兔’……”
他手朝那棗紅色的馬一指,馬兒似能聽懂人語,随着齊輿的介紹驕傲的擡高了頭顱,左右搖晃着腦袋,威風十足。
李德音看得滿眼歡喜,笑着轉頭看向鄭來儀:“椒椒喜歡不喜歡這棗紅馬?”
鄭來儀的視線在那鬥志昂揚的棗紅馬身上短暫地停留了一會兒,很快移向了它身旁的同伴。
那匹黑馬沉穩得多,流暢的馬尾随風拂動,纖細修長的四肢穩穩踏立,雙眼卻始終望着遠方,渾未将周圍的人放在眼裏。
這驕傲的姿态讓她腦中驀然浮現出一個人影。
“看來椒椒喜歡這匹黑馬,要不要試一試?”
鄭來儀回過神,沉默地朝那黑馬走了過去。
馬兒意識到她的靠近,微微側過頭來,碩大的眼睛如同價值連城的黑玉,在日光的照耀下倒映出整個世界黑色的輪廓。
鄭來儀與它對視了一會,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似乎能讀懂它的憂傷。
她伸出手,停在馬兒的鼻子下面,黑馬的鼻翼抽動了兩下,而後微微俯首,貼上了她的掌心。這是接納的表示。
“這匹烏霜性子最是桀骜,下官這還是頭一回見它肯主動與人親近,看來貴人與它果然有緣!”齊輿擊掌贊嘆了一聲。
“馬有靈性,也能識得佳人。”李德音面帶笑意地說了一句。
齊輿看見世子滿眼的戀慕,乖覺地退後一步:“世子,下官那邊還有些雜務要處理,便先退下。”
李德音點點頭:“去吧,這裏有人服侍,你不必在這盯着。”
他走到鄭來儀身邊:“既然這麽喜歡,不如就試一試,不知椒椒騎術如何,可需要本世子與你共乘?”
鄭來儀一手輕撫馬兒的頭部,搖了搖頭:“沒關系。這馬兒生有雙脊,驏騎也是無妨的,我試一試,不跑遠,應當不妨事。”
李德音面上一瞬閃過失望,很快還是微笑着點頭:“那好,我騎另一匹陪你。”說罷扭頭換過旁邊候着的侍從,将鄭來儀扶上馬,自己也翻身上了那匹棗紅馬。
鄭來儀一夾馬腹,馬兒便不急不慢地出發了。
四野空茫,風輕雲淡。鄭來儀沿着牧場上人為開辟出的小道緩緩而行,舉手投足間是典雅出群的貴女氣質,讓李德音越看越是心悅。
他和鄭來儀青梅竹馬,成年後随着父王就藩被迫分離,這一回再見她時,已經出落成了婷婷袅袅的大家閨秀,美名動玉京。而他兒時對椒椒的喜歡,也因為多年後再次重逢,如同陳釀經年,滋生出濃烈的孺慕之思。
可是李德音也察覺到,再次重逢,小時候毫無避諱一起玩鬧的椒椒,如今保持距離的刻意,讓他失落不少。他知道來儀在什麽樣的環境中長大,所謂規矩禮儀,對她從來不是真正的約束。
或許是太久不曾見面了,有些陌生吧。李德音這麽安慰自己。慢慢來,熟悉了才會親密。
他這麽想着,緊了緊手中缰繩,與鄭來儀齊頭并進,揚聲道:“椒椒的騎術是我見過的世家貴女之中最為出色的,看來天生聰慧就是學什麽都快!還記得小時候你纏着叔父抱你上馬,馬兒跑起來颠簸不堪,把你吓得哇哇直哭呢!”
鄭來儀笑了笑,似乎是有這麽一回事,小時候自己便對馬感興趣,五歲第一次纏着父親帶自己騎馬,那馬兒似乎是感知到馬背上多了個人,存心要把她颠下來,等到鄭遠持費力控住馬,小娃兒已經吓得不成樣子,還尿濕了褲子。
後來自己便對騎馬始終懷着複雜的情感,又想騎,又害怕被馬欺負。
真正手把手教她馭馬之術的人,還是……他。
她面上的笑容驀然冷了下來。
冷不丁想起那個人,鄭來儀如同被厚重的黑霧罩住,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她咬緊了牙,狠力一夾馬腹,胯-下的馬兒陡然受到刺激,便如離弦的箭沖了出去。
“哎!椒椒!這馬尚未完全調教好,要小心啊——!”
李德音的話音還未落地,前面的人已經沖得沒了影,他無可奈何,只好狠甩了一下馬鞭,縱馬追了上去。
黑馬疾馳如電,帶着鄭來儀迅速穿過了半個牧場,黑色的鬃毛在風中飛揚,拂過鄭來儀的前襟,飛速的奔跑似乎帶起一陣最為猛烈的飓風,吹得鄭來儀睜不開眼,然而這樣的速度卻讓她感到暢快不少,方才因為想到那人的窒息感都被沖散了。
“椒椒……等、等等我……別跑那麽快啊啊——很危險啊!”
身後傳來李德音氣喘籲籲的聲音,鄭來儀頭也未回,擡起右臂又是一鞭。
身後追趕的人是來日的太子,甚至可能是皇帝,她卻頑劣心起,想着未來的帝王就這麽龇牙咧嘴地一路狂追,有種荒謬的滑稽。
李德音看不見鄭來儀面上突然的笑意,只能無力地望着黑馬載着那盈盈一握的倩影愈去愈遠。
這麽沒命的跑着,不去想到底要去哪裏,一時的自由和空茫,似乎是鄭來儀重返人世以來最簡單純粹的一刻。
她跑到聽不見李德音過分殷勤的聲音了,前方連綿的山脈也離自己越來越近,方才準備降下速來,勒缰調轉馬頭。
回頭時才發現,的确是跑得有些遠了,而這匹烏霜似乎也是跑得十分暢快,被勒住回頭時還顯得有些抗拒,似乎是不願就這麽回去。
鄭來儀俯下身子,拍了拍馬頭,“這麽無拘無束地跑起來,的确很痛快,對吧?”
馬兒噴出一口氣,左右搖晃着腦袋,似在附和她。
于是她直起身體,朝着回程的方向甩起了鞭子,縱容的語氣:“那就再跑一會兒吧!”
這一t回,馬兒似乎比方才還要興奮,四蹄歡快地甩動着,馬背上的人起初随之上下颠簸,感受着馬兒的激動,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
這樣的狀态持續了沒有一會,鄭來儀突然變了臉色——自己的腳似乎被馬镫卡住了。
從學着騎馬的第一天起,鄭來儀就被教過,腳要踩穩馬镫,但切忌被卡住。她也親眼見過戰場上一只腳卡在馬镫裏松脫不得,被馬兒拖行十幾裏,被活活拖死的成年壯漢。
一手攥緊了缰繩,鄭來儀低頭一看,背後瞬間起了冷汗——鹿皮短靴上的流蘇不知何時纏在了馬镫的鐵環上,看樣子纏得還很緊。
她心中方寸大亂,一時間甚至聽不見耳邊的風聲,只有沉重而不斷加速的心跳,一下下振動着自己的耳膜。慌亂中環顧四周,視線盡頭似乎能隐約看見白色的尖頂。是營房。應當離他們出發的馬場不遠了。
她下意識繃緊了身體,微微扯了一下缰繩。
馬兒于放肆奔跑中接受到這突如其來的指令,如同不肯聽話回家的孩童,更激烈地躍動,想要擺脫束縛,鄭來儀心中的慌亂尚未平複,僵硬的身體信號被黑馬敏銳地感知了。
她與它的磨合尚不到半個時辰,就好像勢均力敵的對手将将能打個平手時,突然露了怯。馬兒的頑劣愈發有恃無恐,加速奔跑的同時大幅甩起兩只後蹄,鄭來儀幾乎握不住缰繩,有一瞬甚至從馬背上騰空而起。
她緊攥缰繩的手已經濕透,全身的力氣都用來讓自己不被馬甩飛出去,甚至沒能聽見旁邊有人的驚呼聲。
李德音遠遠看見重新出現在視線中的人,尚未來得及歡喜地迎上去,就察覺出不對:鄭來儀駕馭的那匹黑馬簡直如同瘋了一般。
“椒椒!你抓緊啊、千萬抓緊!!我、我——我來救你!!!”
饒是嘴上這麽說,可李德音根本無法靠近她,他坐在馬上束手無策,只在原地來回踱步。
就在這當口,那匹失控的黑馬已經載着鄭來儀從他身邊穿梭了三個來回,逼得他不得不避讓。
鄭來儀面色慘白,腦中的理智全然被瀕死的恐懼沖散了,有那麽一瞬,她幾乎想放開手,屈服于這難馴的馬兒,卻在快要力竭之際,餘光瞥見馬場邊靜靜站着的一個人影。
心跳仿佛一瞬間靜止。
叔山梧抱臂站着,沉眉望着場中,一霎視線與她接入了同一個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