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幽夢同誰近
第020章 幽夢同誰近
李德音看見馬後的男人,顯然松了口氣,語氣親熱地招呼:“於淵!太好了,正找你——”
叔山梧擡手輕撫了一下幼馬的鼻端,馬兒碩大的頭顱貼着他的掌心,發出粗重的喘息聲,情緒稍稍安定。
他收回手,繞過馬兒,朝着李德音略一颔首,而後對那領頭的沮渠使者低聲說了句什麽。那使者聞言松了一口氣,又面帶不忍地看了一眼那幼馬,便帶着同伴告辭離開。
李德音依舊不解:“兄弟,你那話是什麽意思?這馬怎麽就沒用了?”
“沮渠馬生性好動,折瘍要依靠夾板捺正、強迫它靜止修養,這比軀體的痛苦更為難以忍受,幾乎不可能做到。”
“一只腿受傷只是開始,傷痛會逐漸轉移到其餘的腿上,直至癱瘓。”
叔山梧的語氣寒涼。他口中驕傲敏感,奔跑是宿命的戰馬,讓鄭來儀心底暗生波瀾。
他身後的齊輿沉默着,顯然也認同叔山梧所說的話。
其實齊輿身為牧監,如何不懂其中道理,可養育沮渠戰馬非同小可,是聖上都關切的大事,冬則溫廄,夏則涼庑,一應巨細不敢怠慢。齊輿不敢擅自論斷病情,只能喊來沮渠使者,要從他們口中得出結論。
“這——”李德音一時說不出話來,他上前一步,欲靠近那匹受傷的馬查看一番,卻被鄭來儀從身後拽住了。
“不可。它已經受了傷,極易受刺激,靠近會有危險。”
叔山梧目光微動,落在鄭來儀拉住李德音的手上。
李德音心頭一暖,伸手覆在鄭來儀手背,低聲:“多謝椒椒提醒。”
鄭來儀不動聲色地将手抽回。
李德音定定心神,再問叔山梧:“那依你之見,這幼馬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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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山梧鋒利的薄唇緊緊抿着,手下意識停在腰間,又無聲放了下去。
鄭來儀心中一沉,然後便聽見他沉聲:“向世子借刀一用。”
李德音瞪大了眼睛:“你、你要做什麽?”
鄭來儀知道他要做什麽,有人曾教過他,戰場上的馬兒,受傷後只有一種結果。
叔山梧朝他們走了過來,與她擦身而過,從李德音身邊的翊衛腰間抽出了佩刀。
李德音意識到他要做什麽,下意識道:“不、別——”
他驚慌地看向旁邊的齊輿,“難道沒有別的法子?這未免太殘忍——”話未說完,他一口涼氣倒吸。
刀光一寒,一聲長嘶,冰涼的長刃刺進了小馬的身體。
“讓它活在痛苦中,就是最大的殘忍。”叔山梧反手撤出染紅的刀刃。
馬兒緩緩倒地,細小的傷口中汩汩流出暗紅色的熱血,四肢猶自抽搐着。剛剛一招致命的叔山梧在馬兒身側單膝跪地,寬大的手掌按在幼馬的頭顱,低聲絮語着什麽。
沒人能聽懂。他說的是它故鄉的語言。
馬兒的鼻息變得微弱,渾圓的眼睛中光芒逐漸灰敗,簌簌發抖的身體變得安靜。
鄭來儀咬住下唇,神色痛楚。眼前的一切沖擊着她的視覺,倒地不起的馬兒幻化成了前世國公府門前心髒中刀的自己。
李德音深吸一口氣,轉頭看見鄭來儀慘白的臉,連忙将她冰涼的手握住,一手帶着她肩膀轉過身去。
“不怕,椒椒,不怕,我們先出去,離開這裏……”
幼馬的屍體邊,跪地的男人手蓋在死去的馬兒眼上,微微側臉。餘光中一雙背影已經相攜離去。
*
“讓你受驚了,都是我的錯。”
李德音不無歉疚地陪着鄭來儀站在溫暖的陽光中,又喚人送冰飲過來給四小姐,一邊溫聲安慰她。
“其實育馬的過程中,這樣的事情偶爾會發生,有時剛生下不久的小馬夭折也是有的,生老病死,于馬兒也是一樣,不必太過在意……”
他已經從方才的場景中平靜下來,想了想又道,“其實於淵做得也沒錯,這馬兒傷勢難救,一昧仁慈于它無益。只是這、也太過果t決了些,叫人一時難以接受。”
鄭來儀已經平靜了不少,只是聲音還有些發顫:“……有些人,天生容易狠得下心。或許血也比常人涼一些吧。”
李德音聞言,揚了揚眉:“你說叔山梧麽?也許吧!他自小混跡在邊境,見過無數生殺的人,這等果敢确是等閑人難有的!”
鄭來儀聽他語氣,微微皺了皺眉:“世子怎會認識他?”
“他是被人引薦給父王的。叔山梧從小便在軍中歷練,比我還小上幾歲,已經是一身的戰功,他善說各種夷族語言,父王便叫他來,在與胡州市馬一事上助我一臂之力!”
鄭來儀語氣淡淡的:“青山将軍果然家學淵源深厚,父輩就與胡人頻頻打交道,令公子也青出于藍。”
李德音一愣,而後笑道:“你這麽說,倒也沒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叔山尋出自槊方,和北境蠻夷經年對壘,與沮渠圖羅這些番邦算是老對手了!”
鄭來儀掀眉看他一眼,緩緩道:“對手、知己,誰能說得清?與胡人鬥争往來,恐怕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吧。”
李德音聞言沉寂了一會,而後對着鄭來儀贊賞的語氣:“椒椒不愧是跟着姑父長大的,所思深遠,比不少男人都透徹。”
鄭來儀看着李德音,知道他沒聽懂自己意思,便也懶得再費口舌。
李德音看她恹恹的提不起精神,便道:“今日也累得狠了,要不要先回別院休息,明日我帶你騎馬?”
鄭來儀點頭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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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天的梆子敲過,天邊響起驚雷,綿密的雨水瓢潑而至。
驿館內院,一面半開的窗扇在風雨中被來回吹打,發出哐當哐當的響聲。屋內似乎沒人,可細一看,桌案上明明有朦胧燭火閃動着,從雨幕中透出一點弱不禁風的光來。
叔山梧一襲黑色深衣坐在案前,同色的罩袍披在肩上,腰帶垂落,拖曳于地面。
他垂着頭,額發被被汗水浸濕,蜿蜒在臉側。領口敞着露出大片的胸肌,從脖頸到胸口一片水光,都是晶瑩的汗,整個人如同從水中剛剛上岸。
冷風從開着的窗扇竄進來,将一身的汗都吹冷了。
他閉着眼,眉頭蹙成川字,搭在案上的雙手在微微抽搐。或許是為了抑制這不自覺的抽動,他用左手狠狠抓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沒過多久右手便在緊固之下失去了知覺,骨節與皮膚一樣死白。
他只睡了一個時辰不到,便在銳痛中驚醒了。
大多數人一旦醒來,便再難想起夢中發生過什麽。而叔山梧自從霁陽一戰後,每當夢醒,總能立時回憶起腦海中發生的一切,再要入睡便極為困難,一旦再次睡着,噩夢的場景便從斷開的地方繼續上演。
今夜他沒有夢見霁陽。
白日裏被他刺中心髒的馬兒睜着碩大的眼睛,有淚水從眼角溢出,哀傷的目光中還有悲憫。
馬兒低聲哀嘶,而他能聽懂。
它說,如今的你,還能再次提刀上陣麽?
——阿梧,你幫我解脫了,誰來幫你呢?
馬兒琉璃一般的眼睛深深凝視着他,漸漸化作一雙布滿血淚的女子眼睛。
她痛楚地望着自己,眼神怨毒,嘴唇翕動着似在詛咒。
這樣意義不明的噩夢他已經經歷了好幾回,每一次都掙紮着難以抽身。
他開始嘗試在夢中喚醒自己,有時手中有利器,便毫不猶豫地刺向自己;有時面前是深淵,他便會縱身下躍。
每次這樣拼死抵抗着自己的潛意識,醒來時便伴随着心髒的銳痛,幾乎讓人無法呼吸。為了讓這樣的痛楚顯得微不足道,他不得不去做一些其它的事,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叔山梧睜開眼,痛楚漸漸平息,雙瞳中閃動着異樣的顏色。
回想起夢裏最後浮現的那雙含着血淚的少女的眼睛,竟莫名讓他想起了……鄭來儀。
叔山梧蹙緊眉頭,回想起第二次和她相遇的場景。
那一夜在長街對面站了很久,冷冷地旁觀着平野王府門前車水馬龍的熱鬧。正欲離去時,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鬼使神差地陪她進了王府,雖然他本來不願在那樣的日子踏入家門。偏偏又和父親達成了一場違背初心的交易。
叔山尋早就看出李氏內部并非鐵板一塊,外人倒比兄弟親的事情,古今中外都不少見。旁人舉薦二郎去青州輔助舜王世子,實則正中了他下懷。
他帶着叔山梧離席後,二人于無人處省略了寒暄,只交代他:“去和舜王世子處好關系,還有——拉攏好鄭遠持。”
叔山梧自嘲般輕笑:“我是什麽貨色,捉生将出身,如何能與國公爺攀上關系?”
叔山尋望着兒子桀骜的眼睛,緩緩道:“鶴臯山中,你做得不是挺不錯?叔山氏對四小姐的救命之恩,鄭國公府不會忘記的。”
叔山梧抿緊嘴角,一時沒有說話。縱然在親生父親面前,他亦是一身的戒備。
叔山尋突然換了語氣:“阿梧,我看你今日與她一起回來,你是喜歡這個國公府的鄭小姐麽?”
他那時矢口否認:“怎麽可能。”
叔山尋靜靜看了他一會,而後緩緩點頭。
“你沒有這個心思也好。夫人有心讓阿柏去拉攏,那就由他們去做——”
“你只管顧好舜王那裏就好。”
叔山梧與叔山尋在沒有掌燈的書房中沉默地對峙。
離家這麽多年,如今的他已經比父親高出了半個頭,黑暗将父子二人籠罩,他們之間一層看不見的屏障有如實質。
叔山梧看不見父親眼神中一瞬的失落,他看出兒子對自己不夠坦誠。而叔山尋也聽不出叔山梧語氣中的諷意,嘲弄着父親的處心積慮。
“但憑父王安排。”
雖多年不曾在父親身邊,他卻再明白不過叔山尋的用意。他的父親不會甘于當下的局面,他向來是運籌帷幄之中的天生将才,領兵打仗只是他的特長之一。
自己自邊關烽燧回到關中,成為霁陽守備軍的一員後,父親身邊的近衛便會不定時出現在他身邊,将關內情勢、朝中時局乃至世家情形暗中傳遞給他,他深知自己也是父親處心積慮要回到關中的一枚棋子。
所以他才能在鶴臯山中,僅僅憑借鄭來儀透露出的不起眼的訊息,判斷出她的出身。
叔山梧明白權利地位的争奪,僅憑陽謀是不夠的。卻對父親在衆高官之中虛與委蛇,不惜借助姻親手段拉攏門閥世家的手段有種深深的厭惡。
袁振為首的宦黨如跗骨之蛆,借顏青沅之死大作文章,嚼死人骨血;
兵部的主官懦弱無能,在禁軍和藩将面前連個屁都不敢放;
還有通身高位者虛僞做派的鄭國公,既結皇室,又結強藩,兩邊觀望,期于不敗;
更不用說他那個小舅子。
若不是李澹擁兵不進,霁陽便不會陷入絕境,師父就不會……
叔山梧咬緊了牙,眸中閃過濃烈的恨意。
窗外有黑影一閃而過。叔山梧松開手中的東西,向後靠坐。
“進來。”
那人影從開着的窗扇翻身進屋,穩穩落在叔山梧的桌案前。是個束着馬尾眉眼鋒利,約莫十三四歲的少年。
“主子。”
“如何?”
“那幾個前來進貢良馬的圖羅使者沒有從北邊出境,在城中游蕩了幾日,途中還有同伴加入了他們,看身形,應當是帶着功夫在身上的。”
叔山梧眸中銳色一閃。
“他們一路都十分謹慎,出城後沒有向北離境,而是取道奉州向東去了,決雲就沒有再跟。”
叔山梧雙手撐在案上,阖目不語。
決雲的視線移到他的手臂,黑色的寬袖下,隐約可見一道道狹長的傷口,一直蔓延至手背,正微微滲着血。
他心一沉,轉而看見叔山梧的右手邊倒着一只青銅燭臺,頂部的鐵刺上沾着暗紅色。
“主子,您又……”
決雲咬了咬牙,轉身去屋子的另一頭翻找,回來時帶了一只藥箱:“我給您上藥。”
“不必。”叔山梧豎起手制止他。
這點身體上的疼痛,能夠讓他清醒些。或者說,幹脆讓他糊塗些,短暫地忘記那些噩夢。
決雲拒絕聽命,伸手抓住叔山梧那只受傷的手臂,一手捏着藥瓶上藥,一邊氣急敗壞地喋喋着。
“青州氣候濕鹹,傷口不妥善處理手是會廢掉的!您為什麽要這樣對自己……”
叔山梧沒有掙紮,他擡眼看着動作利索給他裹傷的屬下,突然道:“你不該跟着我,随着阿柏留在玉京多好。”
傷已裹完,決雲将手裏的金創藥瓶往案上一頓,眼角有些微紅。
“主子是在嫌棄決雲沒用麽!”
叔山梧望着一臉倔強的決雲,嘴角浮起一絲苦笑,視線移到他衣袖驀然變了臉色。
“你受傷了?”
決雲晃了晃胳膊,一臉無所謂。
“小傷,不要緊的,已經處理過了。方才遇到個蒙面小賊,他似乎一直在跟蹤我,被我發現還交了手t——說起來也奇怪,這人的功夫路數很像是圖羅人,但又和那幾個使者不是一夥……”
叔山梧一手托住下巴,唇線抿緊了。
“他見打不過我就要溜,我佯裝放他走,暗中跟在他後面——主子可知,他去了哪兒?”
叔山梧擡眼看向決雲,眉頭微蹙,似乎反感他這樣吊口味的說話方式。
“——舜王世子的別院。”
決雲壓低聲音,臉色嚴肅起來:“屬下看得分明,那小賊從後門進的別院,出來迎他的就是鄭四小姐的那個丫鬟,紫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