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054章 第 54 章
長信殿內, 劉徹領着兩個女兒給窦太後請安,兩歲的衛長公主也不怕人,一口一個“曾祖母”叫着, 哄得窦太後喜笑顏開,石邑公主不滿百日,雖不會說話, 但窦太後伸手碰她的臉時她咧嘴笑了,也令窦太後開懷,當即賞下了兩枚親手編的玉墜絡子。
見祖母高興, 劉徹說道:“祖母, 子夫這都生了兩個孩子了, 名分上是不是應該……”
窦太後摸索着端起了案上的耳杯, 沉默了一會兒, 說道:“阿嬌,你說呢?”
一旁的陳嘉正細心的給衛長公主剝着蜜橘,見祖母問話,她擡頭看了劉徹一眼。衛子夫生下石邑公主,她是高興的, 這份高興無關利益争鬥, 而是因為祖母喜歡孩子, 當然她也喜歡孩子, 雖然她無法生育。
沒了母親和乳母在身邊絮叨,陳嘉的心思反而簡單了,恩寵也好, 後位也罷, 于她而言其實并沒有那麽重要,她最在意的不過是那些寄予她溫暖的人, 比如曾經的劉徹和現在的窦太後……
“孫兒聽祖母的!”陳嘉将手中的蜜橘分下一半放到祖母手上。
窦太後欣慰地點了點頭,說道:“衛姬接連誕下兩位公主,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想冊封就冊封吧!”
劉徹起身作揖道謝,又說了今日朝堂上的瑣事,陪了祖母小半日才帶着孩子離開。
看見劉徹,陳嘉心裏偶爾也會難過,曾經她熾熱的愛過他,她以為他也是愛她的,可直到衛子夫出現,她才知道他的愛是什麽樣的,她一直活在他的謊言裏,他根本就不愛她,所以她也放棄了。
她的乳母死了,母親為了董偃抛棄了她,愛她的人越來越少,現在她只剩下祖母了,她不想再與任何人争鬥,只想好好陪着她的祖母。
自打被女兒氣病以後,窦太後自覺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歷經四朝,見慣了生死的她并不怕死,劉徹已然長大,有能力挑起漢室的重擔,不用她再操心,自己的女兒不争氣她也無力再管,現下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陳嘉。
有她在,衛姬再怎麽受寵也越不過陳嘉去,可她若不在,衛姬起勢是必然的,她有恩寵,有子嗣,陳嘉無論如何也鬥不過她。
窦太後想為陳嘉在後宮鋪一條路出來,可思來想去又覺得不是長久之計,她不喜歡後宮争鬥,陳嘉也不适合宮廷争鬥,她就是嘔心瀝血地鋪條路出來陳嘉又能走多遠呢?一年?兩年?亦或是五年,十年……
陳嘉無子,無寵,終将會有被廢黜的一天,那時候又該如何?
與其費盡心機依舊逃不出被廢黜的結局,倒不如早些退出這場争鬥,過幾天安生日子,只要陳嘉安分守己,不生事端,到時候就算劉徹就算要廢黜她,也總得顧忌外頭的輿論,不會亂來,她再托人從中調和,想必能為陳嘉某一個妥善的出路。
建元六年,二月,遼東高祖廟失火,四月,長陵高園殿又遇大火,劉徹下令朝臣素服五日,告慰先祖。
種種跡象都表明是大兇之兆,陳嘉看着形容枯槁的祖母無能為力,日日垂淚。
“好孩子,別哭”,窦太後伸出手來:“祖母老了,總要走那麽一遭的。”
陳嘉搖頭,将她的手掌貼在臉上哭泣:“祖母,不要,不要撇下阿嬌……”
窦太後落淚,想起了陳嘉小時候圍在她身邊,祖母長祖母短的那些日子,她單純可愛,又淘氣,給予了孤寂的她不少陪伴,而今她卻不能再陪着她了。
陳嘉生在楚地,回到長安時已經八九歲了,她是館陶和陳午的獨女,自幼被嬌寵長大,回到長安後又被館陶送進長樂宮陪伴窦太後。因早些年婚姻上的不如意,館陶對窦太後多有怨怼,而窦太後亦因對館陶心懷歉疚,便将這份愛全部傾注到陳嘉身上,對她諸多偏寵。
十餘年了,窦太後習慣了她在身邊任性胡鬧,卻不能再繼續為她遮風擋雨,她心裏諸多無奈和不舍。
“記着祖母跟你說的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以後你好好的,祖母在天上看着你呢。”
陳嘉趴在祖母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端午日,卧床數月的窦太後突然可以起身了,讓人去傳了劉徹過來,祖孫二人去到城樓,共同睥睨這漢室天下,回憶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
窦太後的人生不可謂不傳奇,生于亂世,長于亂世,幼年與家人失散,為了生計被迫入宮,又被呂後賜給代王,得代王寵幸,從家人子到代王後,再到母憑子貴的大漢皇後,皇太後,太皇太後。
她助兩位先帝匡扶漢室,見過亂世的生靈塗炭,也經歷過漢宮的生殺喋血,能活着看到漢家天下繁榮昌盛,她死而無憾,她受得起這至尊的高位與榮耀,也對得起漢室的列祖列宗,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那個伏在她榻前哭着說不要撇下她的阿嬌,那是她僅存的一點私心。
“你可知道在這麽多的兒孫當中,陪哀家最多的人是誰嗎?”窦太後問。
劉徹沒有接話,他知道這個人是誰,反正不是他。
“你們總說她心思惡毒,可是哀家生病的這一年多來,陪在哀家身邊盡心竭力侍奉湯藥的,就只有她!”窦太後輕輕嘆息。
劉徹也不能再裝傻了,應道:“皇後是至孝之人,孫兒明白!”
“哀家還記得,她剛來的時候,像個小太陽似的,照得長信殿生機勃勃的,哀家雖然瞧不見她的模樣,卻聽得見她的笑聲,她不會唱歌,但她笑起來比唱歌好聽!”
劉徹不否認陳嘉笑起來很好看,但說她笑起來比唱歌好聽,他絕對不信,記憶中她的笑聲大多都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的,這樣的笑聲要是好聽那才見鬼了。
“可是自從她當了這個皇後以後,她就笑得少了……”
劉徹翻了一個白眼,心道又不是他要她當的這個皇後!
窦太後又說:“金屋藏嬌錯不在她,要怪只能怪她貪得無厭的母親,她無辜啊!”
金屋藏嬌的錯是不在她,可三番兩次打衛子夫主意的卻是她,她雖可憐,但絕不無辜,劉徹始終是這樣認為的。
窦太後拉住劉徹的手說:“祖母從沒求過你什麽,但是今天,祖母想求你一件事。”
劉徹作揖:“祖母請說!”
窦太後握緊了他的手:“祖母求你替我好好照顧她,任何時候都不要撇下她!”
劉徹一怔,擡頭問道:“那如果她做了不法之事呢?”
窦太後頓了頓,松開了他,心知他們夫妻兩個的緣分是真到頭了,再怎麽勸都沒有用了。
“那就請你看在她盡心侍奉哀家的份兒上,護她周全,留她一條活路!”
“好!”劉徹作揖應下。
窦太後無奈地閉上了眼睛,能做的她都做了,以後如何,就全憑陳嘉自己的造化了!
建元六年,五月丁亥,太皇太後窦氏崩于長樂宮。
劉徹依照前世的章程,令丞相許昌,禦史大夫莊青翟為太皇太後發喪,與太宗皇帝合葬于霸淩。
祖母的崩逝令陳嘉傷心欲絕,前後哭暈了好幾次,傷心過度,終至病倒,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撐着病體送了祖母最後一程。在祖母的葬禮上,她看到了同樣哭得肝腸寸斷的母親,而陪在母親身邊的是害死祖母的罪魁禍首董偃。
葬禮過後,窦太主進宮探望陳嘉,在傾訴了這一年對女兒的思念後,說道:“兒啊,你祖母已經不在了,沒人再護着你了,衛子夫那個賤人你一個人鬥不過的,讓母親回來幫你吧!”
館陶封地雖好,到底比不上長安富貴風光,窦太主原以為母親趕她走,只是一時生氣,等她消了氣便會讓她回來,可這半年來她寫了不少家書給母親,都沒有回複,母親到死都沒有召她回來,她能回來送葬還是劉徹準許的,葬禮一結束,她還得回封地去。
陳嘉躺在病榻上,面上無半分血色,神情也冷漠至極,看都不看母親一眼,直接讓人拿了一瓶砒/霜過來:“母親想要留下來可以,去取了董偃的頭顱過來祭奠祖母,如此我便讓母親留下!”
如果不是董偃迷惑母親氣壞祖母,祖母也不至于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她對董偃的痛恨,比衛子夫有過之而無不及。
窦太主愣了愣,明白了陳嘉的态度後,氣上心頭,指着她的鼻頭抖了半天,不知道該從哪裏罵起,一氣之下砸了砒/霜,氣沖沖地出了椒房殿。
母親的态度引不起陳嘉任何情緒波動,自上一次母親為了董偃毅然決然的抛棄她和祖母時,她便知道在母親心裏她和祖母加起來都比不過一個董偃,她的心那時候就已經冷了。在她心裏祖母是最重要的,母親高興與否并不重要,她決不允許母親和害死祖母的董偃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逍遙快活。
母親的離世确實令窦太主好生難過,她原以為母親身體健朗,不會那麽容易被擊垮的,誰知道這般弱不禁風,失去了一個強有力的庇護傘,又與皇後生了嫌隙,窦太主窩了一肚子氣,回到家看到董偃,上前就是一巴掌,打得他轉了好大一個圈。
董偃反應過來後,立刻往地上一跪,他知道她心情不好,全然做出一副任打任罵的樣子,讓她出氣。
“都是你!”窦太主難過到哭:“要不是為了你,我也不會惹母後生氣,母後也不會……”
董偃連連口叩頭:“都是奴婢不好,奴婢願意受罰,公主莫要生氣,莫要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窦太主無奈,跑進屋號啕大哭,母親沒了,又受了女兒的氣,她有一肚子的委屈要哭。
董偃跟進屋,将她摟在懷裏安慰,許久說道:“公主,咱們離開這裏吧,回封地去,那裏沒人能将我們分開!”
窦太主哭了一會兒,氣兒便順了,想起女兒的話,連忙抱緊了董偃,她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哪怕是自己的女兒也不行。既然女兒要跟她作對,那她也不必在意她了,讓她自己作吧,總有一天她會哭着來求她。
于董偃而言,館陶比長安要好得多,長安的貴人太多,即便她有窦太主庇佑,也總是名不正言不順,沒幾個人會正眼瞧他,且随時會有性命之憂。而館陶就不同了,那裏貴人少,頂着大長公主親信的名頭,他完全可以橫着走,沒人敢輕視他半分,他只用哄好窦太主,待将她熬死,他便可以拿着她的家産去過自由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