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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心髒手術

第40章 心髒手術

“阿初, 今天中午食堂有你喜歡的青筍,我買回來了你嘗嘗!”

鐘芷晃了晃手中提着的一袋打包盒,用一次性飯盒裝得滿滿登登的炒青筍特意被她放在最上層, 一進病房就從塑料袋裏掏出來放在宋初病床自帶的小桌板上。

“謝謝阿芷。”

宋初将目光從病房窗外的枯樹上移開, 落在鐘芷臉上時他掩飾般地揚了揚嘴角, 笑得勉強。

病床被稍稍擡起至大約四十度,宋初身後摞着兩個記憶海綿制成的靠枕支撐受傷的腰部,藍色條紋的病號服外裹着一圈雪白的醫用護腰,護腰緊身的設計讓他原本就十分纖瘦的輪廓更加凸顯, 鐘芷瞧着不過幾天的功夫宋初似乎又輕減了些。

這已經是回到醫院的第五天。

剛回醫院的第一天鐘芷就先聯系了過年期間仍在值班的醫生給宋初拍了片子, 萬幸這回并沒有傷及骨骼, 只是因為肌肉扭傷有些水腫,在醫生的建議下采取保守治療,這幾天宋初都只能二十四小時卧床休養, 幾乎沒怎麽再下過地。

不知是被禁锢在病床上的日子太過乏味,還是過年發生的種種依舊讓宋初挂懷,自打從鐘芷家離開的那天起, 宋初的話便越來越少,眼中的光也愈發暗淡。

鐘芷心裏着急又害怕病急亂投醫,前天趁着醫院春節收假複工第一天, 鐘芷約了張琰醫生的時間将宋初的近況一一轉告。

“那得盡快手術了。”張琰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框說出自己的判斷:“我之前就擔心停止服用精神藥物會造成病人情緒反撲,宋初現在明顯已經有些抑郁複發的苗頭了。”

“真是這樣……”心中的猜測被權威證實,鐘芷立即追問:“那什麽時候做手術比較好呢?手術之後還需要繼續停藥多長時間?”

“越快越好, 身體各項數據滿足的情況下五天內就可以安排手術,術後……”張琰略微停頓, 他知道接下來的答案對病人家屬來說算不上什麽好消息:“術後最短也要再停藥至少三個月。”

張琰耐心和鐘芷解釋了緣由:“精神類藥物或多或少都對心髒功能有所影響,尤其是在手術之後心髒複原的過程中, 我們無法預判繼續服用這類藥品是否會導致各種突發情況,比如心率加速或者血小板凝結等等問題,這對病人來說幾乎都是致命的潛在危險。”

“那……那我可以做點什麽?”

“病人家屬就……就盡量多陪伴吧,讓他保持一個好心情,起碼可以确保手術順利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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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鐘芷談話一結束,張琰就立刻為宋初安排了術前最後一次身體檢查。

雖然宋初情緒正不可抗力地消沉下去,好在身體機能各個方面并沒有退步太多,檢查單上的結果顯示身體各項數值已經全部達到了标準水平,手術方案早在春節之前就已經初步敲定過,張琰對于這類型的外科手術經驗最多,作為主治醫師的他将宋初的手術日期定在了正月十三,也就是三天之後。

醫院的午休時間剛過,鐘芷才把宋初盡力吃到一半的飯盒從小桌板上端走,張琰醫生的助理就敲響了病房房門,走到二人跟前将兩份文件擺在還沒來得及放下的小桌板上,一份文件的首頁頂部寫着“手術同意書”,而另一份則印着“授權委托書”。

醫生助理負責地詳細解釋了兩份文件各自的內容和要求,其中手術同意書需要患者本人簽字,而授權委托書則需要患者以及其被授權人共同簽署。

“被授權人這裏要寫誰的名字?”醫生助理指着一處空白看向宋初:“一般患者都會填直系親屬的名字,或者你有沒有……”

宋初已經不剩任何直系親屬陪在身邊,醫生助理與他們來往甚少并不了解內情,鐘芷趕在他追問其他問題之前搶先打斷:“寫我的名字吧,我是他女朋友。”

正在簽字的宋初筆尖微頓,擡起頭望着鐘芷堅定的表情笑意輕淺:“阿芷,麻煩你了……”

無論是作為當事人還是旁觀者,從小到大宋初已經經歷過數次這樣的場面,然而相較于宋初的平靜,鐘芷反倒罕見地有些緊張。

當印有“授權委托書”的那份文件被推至鐘芷面前時,她下意識攥緊了手裏的圓珠筆,嘗試幾次卻遲遲沒能下筆。

白紙黑字上印刷的語句淺顯易懂,可每一條背後卻都是生死一線的抉擇。

簽署這份文件便意味着在宋初失去自主意識的時間裏,她要去選擇緊急情況下采取的治療方案,如果必須面對最糟糕的結果時,她是唯一可以決定是否繼續實施搶救的責任人,那幾頁紙上還條理清晰地将一系列可怕的并發症和意外事故一一列舉。

她無法幹脆利落地寫下自己的名字,正如她t無法接受其中任何一種可能發生在宋初身上。

“阿芷……”靠坐在病床上的宋初費力地伸出手,指尖蜷縮勾起鐘芷垂落在身側的左手,用自己冰冷的手掌抹去她手心潮濕的薄汗:“沒事的,這都是看着吓人,我以前也簽過委托書,這就是走個流程而已,你別害怕。”

鐘芷一擡眼望見的便是宋初清俊溫潤的笑臉。

明明阿初才是最應該緊張無措的人,她卻讓一個後天就要上手術臺的人反過來安慰自己……

“嗯,我不怕。”

鐘芷回過神來飛快地在委托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始終與宋初交握的左手卻仍舊微微顫抖,那是她在親密愛人面前才會願意表露的不安。

醫生助理收回兩份已經簽好的文件後,又囑咐了一些手術之前的注意事項便離開了病房。房門剛剛落鎖,鐘芷就翻身上床躺在宋初身側,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調換姿勢趴進自己懷裏。

卧床養傷雖然不能随意移動,但是長時間維持一個姿勢也不利于血液循環,鐘芷攬着宋初上半身,伸出兩只手經過他腋下幫他按摩腰背處僵硬的肌肉,只是手掌的力道放得再輕,一開始按揉時還是讓懷裏的人疼得直吸氣。

“忍一下,馬上就好了,醫生說了不把這塊肌肉揉開,你等一下會更難受。”心疼地親了親宋初冰涼的鬓角,方才授權委托書上的字跡依舊讓鐘芷心有餘悸:“阿初,我會在手術室外一直等着你,你一定要加油,好不好……”

“嗯,我會……嘶……我會加油,你別擔心。”宋初咬牙忍着腰背傳來的刺痛分出心神迎合鐘芷的話題,只是話說到一半還是控制不住痛呼一聲。

“我不擔心,張琰醫生這類型的手術都做過幾十臺了,到現在為止手術成功率都還維持在百分之一百,有這麽好的醫生我擔心什麽?我才不擔心呢!”

鐘芷說話的音量突然拔高,一番說辭背後不知是為了寬慰宋初,還是在安撫自己。

只是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即便是再優秀的醫生,再成熟的技術,只要上了手術臺就一定需要承擔随之而來的風險。從商定手術方案的第一天起,張琰醫生就不斷向二人強調,雖然手術成功的把握在七成以上,但依舊有三成的未知數需要他們做好心理準備。

可是這一刻,他們誰都不願再提醒對方那三成未知數的存在。

彼此默契地避而不談,宋初只是窩在鐘芷懷裏輕輕應和:“嗯,不擔心就好。”

背上的肌肉在鐘芷一番按摩後逐漸回溫松弛,宋初整個人卸力一般躺在鐘芷懷裏沒再動作,感覺到她手上按摩的速度也慢慢停下,兩個人就這樣靜靜抱在一起誰都沒有再出聲,空蕩的房間內一時無話,只剩走廊方向偶爾傳來些人來人往、匆匆忙忙的腳步聲。

“阿芷……”宋初咬了咬下唇,有一些必要的事情他還是得提前告知,鐘芷看着他伸長手臂從枕頭一旁拿出平板電腦,點開系統自帶的錄音軟件:“我準備了一段錄音,如果……我是說如果,發生什麽突發狀況,這段錄音應該可以派上用場。”

按下屏幕上三角形的播放按鈕,宋初溫柔的嗓音伴随着細微的電流聲從揚聲器中緩緩溢出:“我是宋初,今天是2024年2月5日,我将在三天後,也就是2024年2月7日接受心髒外科手術。”

鐘芷詫異地看向宋初,宋初在她完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準備了這段錄音,她好像已經隐隐猜到這段錄音接下來的內容……

“手術過程中也許會發生天意使然或人為造成的意外,如果我不幸在手術中或手術後因心跳停止、呼吸停止或腦死亡而被醫學标準判定為死亡,我願意将我名下的全部遺産贈予鐘芷,她的身份證號為……”

一把搶過宋初手中的平板電腦眼疾手快地退出錄音軟件,揚聲器中的聲音随之戛然而止,鐘芷将平板電腦扔到身後的床頭櫃上轉身将懷裏的宋初抱得更緊:“我不要,我什麽都不要,你不許說,更不許想,什麽意外都不會發生,我會在手術室外等你,我會等你,會順利的,一切都會順利的……”

誰能想到一向伶牙俐齒的鐘芷也會這樣語無倫次。

宋初有些懊悔地深深嘆氣,鐘芷的反應他早有預見,可真實地發生在他眼前時卻讓他忍不住心碎,他的愛人因為他而擔驚受怕,因為他而手足無措,那麽自信、那麽率直的鐘芷,卻因為他……

“唔……”

紛亂的思緒被突如其來的親吻打斷。

那甚至不能夠被稱之為一個吻,鐘芷一只手扣在宋初腦後狠狠咬上他的雙唇,灼熱的氣息包裹在他周身近乎要将他吞噬,滾燙的淚珠從鐘芷的眼角滑落,順着二人深吻的嘴角挂在肌膚表面搖搖欲墜。

午後和煦的陽光将那顆晶瑩淚珠照亮,透過水珠折射出一道淺淺的七色光暈映在宋初白皙的頸側。

在他們自己都未曾發覺的角落,原來洶湧的愛意已經足夠構築起一道彩虹,那是愛人熾熱的心,明亮溫暖而又絢爛多姿。

-

鐘芷請了一周假留在醫院裏,春節節後沒幾天就申請連續五個工作日的帶薪假按理說并不太容易通過,何靖芸能夠批準起碼有一半都是看在鐘芷與她一起扳倒林宿的情份上。

手術前需要準備的東西太多,上午鐘芷獨自從超市提着大包小包滿載而歸,人才剛剛坐下沒喝幾口水又接到了同城快遞的電話,板凳都沒坐熱就再次沖到了醫院大門口。

快遞包裹裏是李弘文寄來的一床羽絨被,原本鐘毓琴和李弘文商量着宋初手術前說什麽都得來醫院看望一趟,然而來之前卻被鐘芷一通電話找了個借口給攔下,這幾天宋初肉眼可見地狀态不對,鐘芷心想與其勉強他強打起精神應付二老,還不如在手術前好好養精蓄銳。

這床羽絨被是鐘芷拜托李弘文找工廠專門定做的單人尺寸。

鐘芷将嶄新的羽絨被在宋初病床上攤開,輕柔的材料蓋在身上感受不到一點重量,但同時不過幾秒鐘的時間被窩裏就立刻開始升溫,在具備了保暖效果的同時又不會讓心髒病人在術後被壓得傷口不适。

“阿初,舒服嗎?暖不暖和?”

“嗯……很舒服,謝謝阿芷。”

鐘芷笑嘻嘻地在宋初臉頰上親了一口,刻意避開他唇角的傷口,那是前一天她一時情緒失控在宋初白淨臉蛋上留下的罪證。

昨天傍晚過後他們誰都沒有再提及那份委托書,同樣那段錄音也被鎖在平板電腦裏沒人再去觸碰。晚上睡覺前鐘芷偷偷摸摸地想要删除那段錄音時,宋初看見了也沒再多阻攔,他早就備份了其他複件,其中一份已經躺在鐘芷的郵箱裏,只是她這兩天忙前忙後還沒能抽出空閑時間查看罷了。

剛把羽絨被疊好準備手術前交給負責監護室的護士,鐘芷又端起熱水壺準備燒點水:“你在這兒等我一下,我去給你沖一杯葡萄糖,醫生說手術時間比較長,讓你今天得多喝點糖水預防明天在手術室低血糖再犯了。”

說完她便轉身出了病房去走廊盡頭的水房裏接上一壺飲用水,留下宋初一人看着虛掩的房門眼神逐漸變得落寞無光。

從早晨起床開始鐘芷就這樣跑前跑後、來去如風地忙了大半天,好幾次宋初想要攔下鐘芷讓她休息一會兒,還沒等他有機會開口鐘芷就已經又想到了什麽事情再次忙碌起來,可他卻只能坐在病床上一動不動,就連方才整理羽絨被時想要伸手幫她一把都不小心扯到了自己腰傷,條件反射般立刻抿住雙唇才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再叫鐘芷擔心。

直到窗外夜色降臨,走廊人聲漸止,鐘芷才終于停下腳步,在宋初身側躺下鑽進了被窩。

早上六點的鬧鐘已經設定完畢,明天的手術安排在早上八點,預留兩個小時進行術前最後的準備工作,鐘芷督促着宋初閉上眼睛快點入睡為明天的戰鬥養足精神,可她自己卻怎麽都止不住胡思亂想,不敢翻身害怕吵醒了宋初,只能睜着雙眼呆滞地望向房頂雪白的天花板。

明天手術臺上會不會出現意外?

貧血、低血糖的病症會不會突然複發?

他腰還傷着,手術之後要在監護室躺那麽久有沒有人給他定時按摩t?

一個人呆在監護室裏會不會情緒更加低落?

還有……

還有左胸上要劃開那麽大一道傷口,他會不會哭,會不會疼……

一想到這裏她那顆本該健康的心髒也皺成一團,疼得發酸。

然而鐘芷不知道的是,僅憑呼吸起伏的頻率和聲量,宋初就能猜到她現在睡得如何。

輕輕牽起鐘芷放在被窩裏的那只手,掙開她的手掌與她十指相扣:“阿芷,別想了,睡吧……”

“阿初……”

“嗯?”

鐘芷轉身面朝宋初,用另外一只手掌撫上他左胸的位置,隔着薄薄的一層睡衣她還能感覺到手掌下心髒微弱的跳動:“如果很疼,很難受的時候,就想想我,我一直在你監護室外陪着你,好嗎?”

“好,睡吧,我都答應你。”

“等一下,還有一件事。”

鐘芷松開宋初的手,雙臂彎曲使力将上半身撐起,一只手找到他睡衣前襟的紐扣然後靈活地解開,在宋初慌亂不解的眼神中俯身在他左胸上方印下輕輕一吻,她垂眸低訴像是在向他的心髒認真囑咐:“你也要努力,知道嗎?你也要變得更健康、更強壯,然後帶着阿初一起回到我身邊。”

“好……”宋初拍了拍身旁的床位示意她躺回原位,再次牽起鐘芷的手輕聲開口:“我替它答應你,我們都會完完整整地再回到你身邊。”

宋初的承諾像是一顆定心丸驅散了她體內的焦躁和惶恐,鐘芷翻身将自己一邊臉頰貼在宋初身側,聽着他緩慢細弱的心跳聲漸漸陷入沉睡。

黑暗中鐘芷的呼吸終于變得平穩綿長,宋初轉過頭望向她恬靜的睡顏凝視良久。

安心睡吧,阿芷……

別再為我忙碌,別再為我憂愁。

-

标志手術正在進行的紅燈已經整整亮了三個小時。

手術前張琰醫生曾經告知過鐘芷整個手術預計需要花費五到六個小時左右,距離手術結束還有一段時間,鐘芷獨自坐在手術室外的座椅上,曲膝蜷縮着将自己抱緊。

緊閉雙目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緊張空白的大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在不斷自我重複。

如果她重生的背後是一股未知的力量,如果這個世界真的存在神明,那麽求求你……

求求你保佑宋初,保佑他平安歸來。

焦灼的等待将時間橫向拉長,一扇鐵門把手術室內外空間隔絕成兩個世界,一個在門外彷徨無助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向未知的神明苦苦祈求,一個在門內獨自用身體作為賭注迎接來自命運的審判。

幾乎是在紅燈熄滅的同時,手術室關閉了長達六個小時的大門終于從內被人打開,鐘芷慌忙從座椅上站起,雙腳剛剛踩到地面時,長時間沒有活動的下肢驟然發麻酸軟,讓她差點沒站穩跌倒在地,還是張琰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醫生,手術結束了嗎?順利嗎?阿初現在怎麽樣了?”

一連串脫口而出的問題換做旁人怕是會應接不暇,幸好張琰對這樣的場面如今早已駕輕就熟,條理清晰地回複了鐘芷的每一句提問:“結束了,放心吧,手術很順利,病人還在手術室裏需要做一些最後的收尾工作,大概不到半個小時以後就能出來。”

心中一塊巨石終于落地,鐘芷這才像是能夠在地面上踩實一般,勉強穩住心生不斷向張琰聲聲道謝:“謝謝,謝謝醫生,你辛苦了……”

“不用客氣,只不過病人可能會要在監護室多觀察一段時間,他原本的身體素質就比較弱,我建議還是多慎重一些,确認完全平穩下來再轉回普通病房。”

“好的醫生,我知道了,沒問題。”

送走張琰醫生大約二十分鐘之後,宋初躺在移動病床上被幾位護士一起從手術室裏推出,提前準備的羽絨被蓋在宋初身上将他整個身體完全包裹,只有肩膀露出的縫隙中能夠看見左胸上方一抹若隐若現的繃帶,蒼白的臉上有一半都被氧氣面罩遮蓋,鐘芷怎麽看都覺着宋初比早上進手術室之前又消瘦了幾分。

可是僅僅六個小時過去而已又能瘦下多少?只不過是她關心則亂,心疼宋初遭受的這些苦難和委屈罷了。

從手術室到監護室的距離并不太遠,鐘芷跟在護士身後不過十分鐘不到的路程,就目送着護士再次将宋初推進了她觸摸不到的地方。

玻璃門外她看到護士在他身上連接好無數電線和軟管,偶爾需要掀起羽絨被時她才發現宋初全身未着一物,為了方便護理他只能渾身赤裸地躺在病床上任由他人擺弄。

就連私密部位也都一并暴露在空氣中,被護士在身下插上尿管。

那一幕刺眼得讓鐘芷眼眶發燙。

阿初,阿初……

你是不是在疼?

你是不是在怕?

會不會覺得難堪,覺得羞辱?

別怕,我在這裏陪你,我哪兒都不去,我就在這裏。

-

監護室內二十四小時長明的燈光将整個房間照得光亮如同白晝,數臺電子設備在病床四周圍成一圈,陷入其中的宋初正赤身裸體地躺在冰冷的床面上,一只手上還插着滞留針管,一瓶瓶不知名的藥水正在被不間斷地注入他的血液當中。

一場手術對宋初身體的消耗太大,距離手術結束已經過去了一天,他還沒有從術後的昏迷中完全蘇醒。

只是在混沌中尋回了一絲朦胧的意識。

好疼。

好冷。

阿芷……

阿芷,你在哪?

你能不能來抱抱我……

疼……

虛弱的□□猶如千斤巨石般仰卧在病床上無法移動絲毫,意識被困在軀殼這座牢籠中不斷拼命叫嚣着、吶喊着。

我要醒來……

我要阿芷……

我要見她……

強烈的意識在體內橫沖直撞,終于似乎在某一瞬間突破了□□的枷鎖,宋初感覺到自己突然能夠自主在病床上坐起,而當他“站起”時才發現自己的身體明明還停留在原地一動未動。

這是什麽?

這是靈魂出竅嗎?

宋初驚慌失措地環顧四周,就在監護室玻璃窗外的那排座椅上,他找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是阿芷!

他奮力向鐘芷所在的方向奔去,僅僅不過一秒他便能夠穿透牆壁撲進她的懷裏,只是想像中的溫暖并沒有如期而至。

他撲空了。

擡起的雙臂在經過鐘芷的身體時瞬間化為透明,将手掌貼上鐘芷臉上卻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溫度,他……

他抱不到她。

她就在他眼前,可他卻抱不到她。

沒關系,起碼能夠看到她,他便也知足了。

宋初緩緩在鐘芷面前蹲下,留戀的目光在她白淨的臉上流轉,貪戀地将愛人的輪廓五官一筆一畫靜靜勾勒。

阿芷……

她看起來好累……

靠坐在走廊座椅上的鐘芷正雙目緊閉陷入淺眠,眼睑下方的皮膚上浮着一層淡淡的烏青,無意識交疊的雙臂企圖從體內汲取一絲溫暖,昏黃的走廊燈光下她憔悴的面色顯得越發晃眼,睡夢中她的眉頭依舊緊蹙着仿佛無時無刻都無法完全放下心中的不安。

宋初知道,那是一份由他而生出的不安。

對不起,阿芷。

辛苦了,我的阿芷……

宋初伸出手指想要沿着鐘芷臉龐的線條細細描畫,可霎時間一道強光襲來,整個世界陷入一片雪白,他眼前的鐘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讓他感到有些陌生的鐘芷。

那個鐘芷身着一套淺灰色正裝,正坐在圓桌前目光淩厲地閱讀桌上的一份文件。明明是同一張臉,可宋初卻莫名地覺得陌生,這樣氣質嚴酷的鐘芷他尋遍了記憶裏的角角落落卻只能找到唯一一次——他只在母親的葬禮上見過這樣的阿芷。

宋初走進幾步嘗試辨認那份文件上的字跡,可當他看清那份文件的标題時卻瞬間呆滞,那張紙上分明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寫着——“宋初遺囑”。

相較于宋初的驚詫,鐘芷反倒一臉平靜泰然。

宋初目睹着她将那份遺囑随意地裝進背包中,與律師閑談幾句後神色如常般走下電梯乘坐出租車離開,他尾随她想要從那背影中看出一絲慌亂和悲傷都始終無跡可尋。

耀眼的白光再次亮起,四周景象如同電影情節被按下快進鍵一般飛速向後推移,宋初看到鐘芷如同她曾經期待中的那樣通過答辯,随後自然而然順勢升職加薪,可是這些明明……

明明在他們的時空裏未曾發生。

時間線再次推進,甚至不給宋初任何反應的機會。

這個時空裏的鐘芷不僅僅通過了那次答辯,他看到她獨挑大梁憑一人之力扛下了重點t項目的核心任務,他看到她五年之內坐上副總經理的位置獨攬企業半壁江山,他還看到她在公司裏雷厲風行、在酒席間談笑風生,人們形容她為職業女性的領袖标杆、行業內一顆冉冉升起的明星。

這……

這是阿芷在這個時空裏可以擁有的一切嗎?

宋初不知道,原來他和鐘芷之間的故事也可以擁有另外一套劇本。

仿佛在回應宋初的疑問一般,眼前的景象再次變幻。

腳下所處的時空被漸漸無限拉長,如同一卷電影膠片在宋初眼前展開,每一段情節都已經牢牢镌刻在一張張膠片上,而他可以從膠片的兩頭輕而易舉地看到命運的開頭與結尾。

同樣的膠卷卻不止這一圈。

無數圈不同的膠卷逐漸一一浮現,每一圈膠卷上放映的景象略有不同,可是無論哪一圈當宋初向結尾處看去時,他都能找到那個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鐘芷。

宋初終于恍然大悟,這一圈圈膠卷就是平行宇宙中無數條并行的時間線,一幕幕景象便是那個時空中的阿芷親身經歷的一切,這些數以萬計的時空都擁有同一個相似點——每一個鐘芷都必然站上事業巅峰、活得肆意潇灑,而在她們的身邊都尋不見宋初的存在。

沒有他。

沒有他。

在每一個時空的盡頭阿芷的身邊都沒有他,個個如此,無一例外。

不對……

不對!

這些都不是他的阿芷!

他的阿芷不會丢下他,他的阿芷不在這裏!

那道白光再次感應到宋初情緒的起伏,他原本漂浮的靈魂好像再次變得沉重緩緩從虛無中墜落,當周圍的景象再次清晰時,他再次看到了鐘芷那張疲憊不堪的臉。

對!

他的阿芷在這裏!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

可是……

可是他的阿芷怎麽會這麽憔悴……

在所有平行時空裏,他的阿芷是唯一一個筋疲力盡,滿面愁容,甚至在困意來襲時都只能在醫院走廊裹緊外衣淺眠片刻的阿芷。

是不是……

是不是他的阿芷原本也可以像她們一樣功成名就,神采飛揚?

是不是……

是不是沒有了他的牽絆,他的阿芷也可以得到她本該擁有的一切?

-

“家屬探視的時間有三十分鐘,進去和病人多說說寬心的話,注意不要引起他情緒劇烈起伏,剩下的自己把握好時間就行。”

護士長一邊幫鐘芷穿上監護室特有的探視服一邊不忘囑咐幾句,剛剛做完心髒手術正是恢複的關鍵時期,宋初現在保持心情平穩舒暢算是重中之重。

“好的,我知道了。”

鐘芷幾乎寸步不離候在病房外已經過去差不多兩天,早上接到宋初已經恢複意識的消息才算真正放心,精神放松下來後巨大的困意便成排山倒海之勢一般向她襲來,還是護士看她站都站不穩了才在休息室給她開了一張臨時床補了幾個小時的覺,剛恢複一些精氣神就立馬找到護士長打聽着想要進監護室看看宋初。

跟着護士長踏進病房,鐘芷才聽見監護室裏寂靜一片,只剩下數臺機器“滴——滴——”運行的聲音。

“你坐在這兒和他說說話,我就在簾子後面,有什麽事你喊我就行。”監護室明令禁止家屬探視時沒有醫護人員陪同,護士長在奉行醫院規則的同時也尊重病人和家屬之間的隐私,識趣地掀開病床之間相隔的簾子,站在房間另外一頭把空間留給鐘芷。

鐘芷這才轉頭看向躺在病床上的宋初。

兩天沒見的人兒只一眼鐘芷鼻頭就開始發酸,小心地撩開羽絨被一角握住宋初沒有插上針管的那只手,和她的想像中如出一轍,宋初骨節分明的手指冰涼地好似沒有一點溫度,鐘芷不敢幅度太大扯到他的傷口,只敢輕輕将那只手捧在自己雙手掌心慢慢捂熱。

手指間傳來的觸感将宋初從昏沉中拖出。

他始終無法分清夢境與現實。

那個夢光怪陸離近乎快要颠覆他的認知,但又清晰真切,直到現在他還能夠準确地回想起夢中的每一幕,每一秒。

他甚至在懷疑那到底是否該被稱之為一個夢。

當鐘芷的臉再次出現在他眼前時,宋初一時無法判斷那是哪個鐘芷,直到他聽見鐘芷語氣顫抖地問出:“阿初,疼不疼?”

簡短的一句話中快要溢出的心疼和情愫讓他的理智瞬間回籠,這是阿芷,是他的阿芷。

還沒有完全脫離危險期,宋初的臉上依舊覆蓋着寬大的氧氣面罩,他提不起一絲力氣來回應鐘芷的問題,只能快速眨眼告訴她,他還好,別擔心。

“我知道,我知道,我看懂了,你叫我別擔心。”

鐘芷擡手輕緩地将宋初額前的碎發一下一下向後捋順,如同往日一般親昵,好像瞬間便回到了某個夕陽西下的傍晚。

“你別着急,我不用說話,我來說,我聽我說就好。”

“張琰醫生說你的手術很順利,只要我們好好恢複,再回家就是一個健健康康的阿初了,以後我就可以帶你去爬山,去徒步,我們可以一起做很多很多沒有完成的事情了……”

宋初睜大眼睛靜靜聽着,眼尾略微下垂好像也被她口中所描繪的一切打動。

鐘芷目光瞟見他羽絨被下露出的白色繃帶眼眶又再次開始發燙:“傷口是不是很疼?我知道,但是我們阿初很堅強,對不對?再堅持幾天馬上就好了。”

“一個人在病房裏是不是很難過,想我的時候你就告訴自己,阿芷就在病房外陪你呢,哪裏都不去,一步都不離開……”

在病房外陪我……

一步都不離開……

等等……

不要……

不要再繼續守在病房外為我擔憂熬夜了,不要一個人睡在座椅上凍得自己瑟瑟發抖了,不要因為我的原因從公司請假了,不要……

不要再讓我阻止你前進的腳步了。

原本平靜溫和的雙眸突然像是被痛苦淹沒,望向鐘芷的目光由恬靜變得越發激動,無法發出聲音的宋初拼盡全力也只是在枕頭上蹭着略微搖了搖頭,分明有一顆淚從他的左眼快速滑落,鐘芷手足無措地将淚珠用手掌抹去。

“阿初,阿初,你怎麽了?”

“哪裏不舒服,還是想要什麽東西?”

“你告訴我,別哭,別哭……”

慌忙的詢問得不到任何準确的反饋,鐘芷看到宋初包裹着紗布的胸腔起伏地越發劇烈,連接左胸的心電監護儀開始發出尖銳的提示音,顯示器上的心跳曲線陡然升高,本就還未愈合的傷口緩緩滲出點點血跡,将一圈雪白的繃帶染成血紅。

守在門簾後的護士長立刻反應過來按下急救按鈕,魚貫而入的醫護人員将鐘芷與宋初隔開,擁擠的人影縫隙她已經看不到宋初的臉,護士長用力抓住鐘芷的手腕将她帶出監護室:“快走吧,你現在不能再待在這裏了。”

宋初的病床被醫生和機器團團圍住不留一絲縫隙,鐘芷無法窺探到一絲室內的狀況,直到穿着白褂的值班醫生推門而出,帶着幾分愠怒的口氣向她質問:“你剛剛和病人說什麽了?他怎麽突然間情緒這麽激烈?你知不知道病人現在最忌諱這種情況?”

“我……我沒說什麽,我只是問他傷口疼不疼,跟他說我在病房外陪着他而已,我……”

鐘芷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哪一句話出了問題,站在一旁的護士長也順勢替她解圍:“我剛剛也在裏面,就在簾子後面,她說的話我聽得一清二楚,沒有說什麽奇怪的,病人情緒突然失控大概另有原因。”

值班醫生狐疑地又看了鐘芷一眼,沒再多說什麽,按照規則還是要将剛剛急救的情況轉告給她這位委托人:“剛剛病人情緒過于激烈,短時間內很難控制下來,為了防止出現什麽意外,我們只能給他注射了一針鎮靜劑讓他暫時平靜。但是……”

值班醫生眼神銳利地看向鐘芷,醫院監護室這樣的地方發生的意外層出不窮,不怪他會對任何人多一份防範心,只是見過太過世态炎涼早已認清人性經不起考驗罷了:“但是這樣的情況絕對不允許再出現了,剛剛不僅僅傷口崩裂,而且同時心跳失常,這對于病人恢複都是非常不利的,這樣的情況絕對不能再出現第二次了。”

“好,好,我知道了,謝謝醫生。”

送走值班醫生後,鐘芷呆呆地坐在監護室外望着玻璃窗另外一側的病床長久出神。

阿初……

阿初,你為什麽會突然激動?

阿t初,我應該怎麽做?

走廊上人來人往行色匆匆,卻沒有一個人可以停下腳步解答她的疑問。

我的阿初,你到底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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