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孫記酒館
第001章 孫記酒館
武朝臨安。
孫老爹在劉家吃了閉門羹,滿臉黑線回酒館。
孫記酒館在長盛街與主街交彙的位置,這是孫家祖上流傳下來的家業,七八代人就靠着這個酒館過活。到了孫老爹這裏,旁支無人,膝下唯有一女,還是年近三旬時才得這個姑娘。因性子急躁潑辣,無人敢與孫家結親。
正是下午申時,店裏沒什麽人,只坐着一桌客人。孫老爹眼掃視了一圈,冷聲問道:“秀娥呢?”
夥計看他臉色不對,不敢怠慢,忙從櫃臺裏邊出來,輕聲回道:“少東家午飯後出城去摘桂圓,還沒回來。”
孫老爹眼眸垂下,站着呆愣了會兒,往後院廚房去。
時辰漸晚,店裏陸陸續續來了些客人。有幾位爺是老顧客,點名要孫秀娥做的醋魚和東坡肉。
小二先把花雕和花生米上了,巴巴地守在門口,等客人的花生米都換了兩碟,看到街頭總算出現了那個紅衣身影。
大街上人頭攢動,只見孫秀娥一身粗布紅衣,撸着衣袖,懷裏抱着一籮筐新摘的龍眼。
孫秀娥個頭不高,雖有二十三的年紀,仍像一個十一二歲的半大孩子個頭。雖然穿着醒目的紅衣,但要在人來人往的街頭找到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模樣還算過得去,因為身量嬌小,看起來倒是有幾分稚氣。
她抱着籮筐大步流星往酒館趕,忽然從路邊橫沖出來兩個男孩,嘻嘻哈哈手裏還提着個臉盆大小的竹球。
孫秀娥皺起了眉頭,正要沖那倆背影罵去,聽到身後小女孩的哭聲。
原是那倆小子搶了小姑娘的球,孫秀娥二話沒說抱起籮筐追,幾乎跑了半個臨安城,總算把人逮到。
那倆孩童約莫七八歲的年紀,已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睜睜看着剛到手的球被孫秀娥奪去。
因想着店裏的生意,孫秀娥沒功夫收拾這倆小子,正要帶着球回去還給小姑娘,轉身還沒邁開腿,身後孩童哇哇大哭。
“幹什麽幹什麽!孫大娘你怎能欺負我家孩子?”
這是倆孩子的娘找來了,後面跟着還有大大小小一群孩子,兩位婦人見自家孩子哭得可憐樣兒,那叫一個心疼。
孫秀娥理直氣壯道:“誰看見我欺負你家孩子了?這球是二妮兒的,你們這倆小崽子搶了人家的球,我不過是替二妮兒拿回去。”
聽到她這麽說,男孩都說是跟二妮借來玩的。
孫秀娥懶得多費口舌,白了一眼,轉身離開。
其中一位母親沒好氣道:“孩子間争搶玩物的事你也管,性子如此蠻橫,難怪嫁不出去!”
話音一落,孫秀娥駐足回頭瞪了一眼,空氣瞬間凝固住,孩子的哭聲也一下子聽了。
“你倒是能嫁,嫁了三回了,分得清孩兒的爹是誰嗎?”
說完轉身離開,後面則是孩子的哭聲、婦人的叫罵聲,還有問爹是誰的聲音……
孫秀娥先去把球還給二妮,跑回酒館,夥計忙迎上前,接過她手裏的籮筐,忙說道:“姑娘可算回來了,客人都催了幾回了。”
孫秀娥從城外園子一路跑回來的,就為了多摘幾顆龍眼,誤了些時辰。風風火火跑到廚房,從孫老爹手裏拿過菜刀和砧板。
“爹,我來,您去歇着吧。”
孫老爹不聲不響地退到廚房外。
孫家有祖上傳下來的釀酒秘方,酒館以酒聞名。孫老爹幼時在外祖母手下又學了一手好廚藝,自從接手了酒館的生意,在堂中添置了幾張桌凳,生意比祖父和父親做得還要紅火。
秀娥她娘走得早,他又在酒館起早貪黑的忙活。原想着家裏就這一個姑娘,能招一個上門郎自是最好不過,還能給他養老送終。若不能,那便是準備些嫁妝,找個門當戶t對的,把女兒風風光光嫁出去。誰知孫秀娥剛及笄那會兒,正是議親的好年紀,酒館生意日日爆滿,孫老爹甚至在後院庫房裏搭了張小床,時常半月不着家。每日買酒的客人接不過來,賺得盆滿缽滿,倒是把女兒的婚事完全抛之腦後了。
孫秀娥不僅學得祖傳的釀酒技巧,廚藝比她爹更加精湛。
頭幾年孫老爹沒日沒夜在酒坊裏忙活,一場風寒後才發覺身子骨不如從前了,肝胃似有隐隐作痛,腿腳也不利索。他不知是病是從何時起得,郎中告訴他切莫太過操勞。
此後孫秀娥接管酒館,生意更勝從前。她似有廚藝天賦,一道菜嘗過一遍,便知道裏頭放了哪些佐料。城裏醉仙居的菜是受人追捧的,那裏的廚子還是宮廷禦廚的後代。她有幾次去醉仙居,嘗了菜後回家也做了幾道。
雖然感覺比醉仙居差點意思,若是放在自家酒館,價格上更親民一些,或許也能争來不少客人。
果不其然,孫秀娥接手酒館後,給菜譜上添了幾道菜,客人嘗了後都誇好。這裏不如醉仙居的陳設奢華,菜算不上什麽玉盤珍馐,卻也是美味佳肴。主要是經濟實惠,還有這裏的酒好,連醉仙居的酒也是孫記酒館這裏供應的。達官貴人那些為了撐場面,都會選擇醉仙居,尋常百姓往往更青睐孫記酒館。
孫老爹自從病後少有到後廚和酒坊來,就在前堂招呼客人。有時候見女兒忙不過來,只是到廚房裏打打下手,做些洗菜切菜的活兒。看到客人們都喜歡女兒的廚藝,他這老父親也深感欣慰。
等他一閑下來,算了算年份,才發現女兒已經快到雙十年紀,是該找戶人家嫁了。他四處托媒人幫女兒尋親事,可別人家都嫌他姑娘太潑辣。暗自責怪自己只顧着酒館的生意,疏于對女兒的關心和管教。
孫秀娥九歲那會兒,鄰居家幾個小郎君來搶了她手裏的糖葫蘆,她把那幾個人都揍得鼻青臉腫,有一個胳膊都脫臼了。孫老爹賠銀子又賠湯藥,還挨家挨戶給人道歉。再大點十三歲,店裏生意忙,有一個扒手混進來,趁着孫老爹不注意,把櫃臺上沒來得及收撿的銀子摸走了。孫秀娥眼尖,追了那人五條街,不但把銀子搶回來,還把那人揍得跪地求饒喊姑奶奶。
在這臨安的大街小巷,老少婦孺都知道孫家大娘不好惹。尋常鋪子偶有小混混吃白食的,在孫記酒館不可能發生這等事。
這兩三年裏,孫老爹為了給女兒找個夫婿,還花了不少錢。只是銀子花出去了,都沒有回響。他坐在後院裏,聽着廚房鍋鏟碰撞的铿锵聲,望着那籮筐龍眼犯愁。我家姑娘這般勤快能幹,為何就沒人有家肯要呢?
孫老爹知道女兒脾氣不好,有時性子撅起來,他這個做爹的都管不住。他有勸過女兒要改改自己的火爆起來,別人家娶媳婦,都喜歡聽話溫順的。若再找不到夫家,到了三十更難嫁了。
酉時正刻,客人漸漸吃過,孫秀娥才得歇下來吃飯。後院支了一張長桌子,平日裏酒坊工人和店裏夥計都在這裏吃。這會兒酒坊的工人已經吃過回家,店裏夥計也是輪流吃過了,只有孫老爹等着女兒一起用飯。
“爹,你身子不好早該吃飯的,別到時候肚子疼又要上醫館抓藥。”
孫秀娥手捧一個大碗,米飯堆得冒尖,拿着筷子夾菜扒飯。坐在長凳上,一條腿着地,另一條腿放在長凳上。
看到她不拘小節的樣子,孫老爹想叫她把腿放下去,吃飯慢着點,聲響別太大,可話到嘴邊還是沒說出來。她這吃飯擡腳的習慣似是從小時候的有的,說了無數遍就是改不了。她吃飯這麽快不也是餓得?在廚房裏一忙活就是近兩個時辰,往往水都沒工夫喝一口,一直站在竈臺前,手也沒停下來過。
自己也是過來人,知道在廚房忙活了半晌,累得怕是能吃下半頭牛。
一碗飯還沒吃過一半,前堂夥計又高聲喊道:“招牌醬鴨,千菜焖肉,油焖筍嘞——”
孫秀娥口裏的飯差點噎住,眼睛鼓了鼓,起身咽下飯應了一聲又回到後廚。
一刻鐘後,孫秀娥又回到飯桌上來。她這時注意到父親憂郁的目光,吃着飯一邊問道:“爹,你怎麽不說話?今兒是不是又上劉家說親去了?如何?”
孫老爹暗暗嘆氣,愁眉不展。瞧這樣子,孫秀娥也猜到了父親說親未果,她嘴一撇眉頭舒了舒,似是預料之中。
“我叫你別去別去,何必拿熱臉去貼人家冷屁股。他劉家不過是做木匠生意的,本姑娘一月掙的頂他們家兩三月,要我扔下爹和酒館不顧,絕不可能。沒人要我就一直守着這酒館,給您養老送終。我能養活自己,不嫁人就不嫁人罷,又不是沒了夫郎活不起。”
孫老爹一聽拍桌道:“胡鬧!哪有姑娘不嫁人?那是要給人戳脊梁骨的!你娘走得早,小時候你也在街上挨了不少指點,難道要讓人一輩子瞧不起嗎?”
孫秀娥歷聲質問道:“誰敢?誰敢在本姑娘背後說三道四?嘴給她扇飛!”
她眉頭一擰,帶着怒氣的眼神似是要把人吃了。
孫老爹一語凝噎,閨女這個脾氣他最是頭疼。
吃過飯後,孫秀娥坐在籮筐旁剝龍眼,手十分利索,眨眼的功夫就能剝完一顆。她手沒停下,擡頭望向一旁坐着的孫老爹:“爹你先回去吧,我今晚要泡酒就不回去了,等會兒就在庫房小床裏睡。”
她早在上月就瞧上城外一戶人家的龍眼,跟人商讨後付了半吊錢,等龍眼成熟後來知會一聲,她自己去摘。廚房櫃子裏有去年存的桂花幹,用龍眼桂花泡酒最是養胃疏肝。
孫家是開酒坊酒館的,祖祖輩輩無人不嗜酒,孫老爹若是哪日不喝上一壺,夜裏睡覺都覺得渾身不自在。郎中說過酒不可多喝,孫秀娥把酒壇子都看起來,店裏有多少酒壇子,壇子裏酒或多或少,她都是有數的,每日只給父親溫一壺。
做女兒,孫秀娥是無可挑剔的。
從孫老爹病後,家裏店裏的重活累活她全都包攬起來,就算忙着店裏的生意顧不上家,她也花錢雇了一位丫鬟在家洗衣做飯給孫老爹煎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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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夜裏暑熱,孫老爹睡前忘蓋被子,早起時腦袋有些暈乎乎的。正好今日是要去醫館拿藥,平日都是丫鬟小翠去拿的,順便過去想讓郎中診診脈,若不打緊回來熱一壺酒睡一覺便是。
濟世堂在最繁華的長安街上,先生姓丁,祖祖輩輩在此行醫。孫老爹上濟世堂來,若是丁先生得閑,兩人說不完的話。
與孫老爹一樣,丁先生也是操心女兒的婚事。他家有個姑娘,閨名月梅,比孫秀娥小五歲,兩個姑娘自幼相識交好。孫秀娥身材嬌小玲珑,而這丁家的姑娘身材高大肥胖,一個能定兩三個孫秀娥。因為過于肥胖,也難說親事。
丁先生給孫老爹看過,确實是夜裏受了寒,加之上了年紀顯得格外難受些。店裏丁月梅在幫忙給孫老爹抓藥,知道他受了寒,舀了一罐子秘制的藥酒,驅寒最是有效。
跟丁月梅閑聊了幾句,見鋪子上還有人,孫老爹不便多擾,提着酒罐子和藥包準備回去。
“丁大娘,王老爹的藥好了嗎?”
櫃臺前來了一位高大的書生,身着鴉青素面長衫,瞧着有點寒酸的書生氣。視線上移,男子天庭飽滿,面寬耳厚,與這素衣長衫不怎搭調。
孫老爹邁出去的腳忽然停住,定睛一看。
“這不是肖四郎麽?”
男子拿着藥面色匆忙看了孫老爹一眼,認出人來謙和有禮弓腰問候道:“孫掌櫃,多日不見,您近來可還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