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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塵往事

1、前塵往事

八月十四,傍晚,金霞西聚。

蜀薊國蒼州北部小鎮,鎮郊官道。

一個女孩拄着竹杖,沿着官道迎着夕陽不緊不慢地走着。

女孩頭上梳着雙丫髻,左邊發髻上別着一簇淡紫色的小野花,身上穿着一件淺藍色的窄袖衫子,布料看着是好料子,但細看卻不難發現那料子已經很舊了,只是主人将它打理得很是幹淨平整。

女孩臉蛋白淨,肌膚細膩瑩潤,看着像是嬌養的,但她握着竹杖的手上,指尖有一層顯眼的薄繭,顯然在家是做慣了活的。

幾裏路外有個小小的村莊,那村莊裏統共有三十幾戶人家,此時正是農戶人家晚炊的時刻,不大的一個小村莊裏,此時同時有二十來道炊煙伴着晚風搖曳。

大人們燒火做飯去了,幫着大人同樣忙了大半天的孩子們此時終于都得了閑,按着年齡、鄰裏、親緣關系三三兩兩地分成了小團體,散落在村子裏和村子周圍的各個地方嘻鬧。

羅家的嬸子洗衣服回來,路過村東口的時候,正看見自己家的大丫帶着沒比她小兩歲的弟弟滾了一身土,整個人都灰撲撲的,不由怒叱一聲:“羅春芳!羅福松!你倆幹啥呢?淨給我添亂!天天給你倆洗洗洗,洗個沒完,你倆還上蹿下跳的!再整髒你倆自己去河邊洗!”

羅大娘子生得人高馬大,體格健壯,下地幹活頂得上倆漢子,是村裏出名的能幹媳婦同時也是出名的悍婦。

羅福松不過八周歲,被親媽一吼,身子一哆嗦就躲姐姐身後了;羅春芳沒傳承到母親壯碩的身材,但傳承了親媽的彪悍脾氣,這會兒站親媽眼前,嘴一撇脖子一梗,整個人明晃晃地透着不服氣。

羅大娘子氣得正要再數落兩句,想她勤快利索又幹淨的一個人,怎麽就生出來了這麽兩個邋遢還理直氣壯的混賬,不料這個時候,東邊的小路上,走過來了一個人。

不緊不慢地走過來的是個拄着竹杖的小姑娘,看着和羅春芳年歲仿佛。

“喲,小寒回來了啊。”有外人在,羅大娘子也不舍得數落自己孩子了,便轉過身來和那小姑娘打了個招呼。

“羅大嬸子好啊,春芳、松子。”小姑娘停下來對她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不大,但是很真誠也很甜軟,然後和兩個孩子打了個招呼。

羅春芳又是一撇嘴,羅福松沖小姑娘揮了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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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是又上集賣鞋去了?”

“是,再買些芝麻和紅豆,明天就八月節了,我這東西都準備晚了。”

“不晚不晚,你手快。”羅大娘子又和她客氣了兩句,然後小姑娘就道:“我先回去給小寶做飯了,嬸子回見。”

“诶诶你去吧。”羅大娘子笑着看小姑娘先走了,回頭再看自己的一雙兒女就換了副面孔,不過聲音已經小很多了:“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倆!我不指望你倆也做鞋拿去賣補貼家裏,但你倆也別天天都混成個泥猴子然後回家啊。唉,也就是我跟你爹都太靠譜了,你爹要跟須秀才一樣——一樣——”羅大娘子想說點不好聽的,但老老實實的莊戶人家對讀書人的敬重是印在骨子裏的,她卡了半天終究什麽難聽的都沒說出來:“你們爹要也是個酒鬼,我要是個病秧子歪在床上或者直接沒了,你倆估計早立事了!”

“媽!”羅春芳氣得跺了下腳:“我不也下地幹活嗎,下地幹活能不整一身土嗎?”

“你倆這是下地幹活蹭的土嗎?我和你爹也天天幹活,咋就沒天天都一身土呢?從小到大,你倆的衣服就沒幾件是磨廢的,全是洗爛的!”倆孩子都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都是從小寵到大的,因此被別人家的小姑娘打斷了發揮後,羅大娘子這會兒确實有些罵不出來了:“今天的衣服,你倆自己洗!別趁我不在去河邊,明下午日頭落下去前,你倆跟我一塊兒去洗衣服!”她說完端着衣服就走了,羅福松小聲出了口氣,羅春芳癟着嘴站了一刻,然後又拉着弟弟跑草叢裏找蛐蛐蝈蝈扁擔溝去了。

鄉下的孩子說起玩來,花樣還真不好說是多是少;說多吧,城裏小少爺們的金銀頑器是不可能有的,糖人風車也是稀罕物,但若說少吧,整座山、整條河乃至整個荒郊野外都是他們的玩具。只不過玩完一轉了,他們痛快了,家裏爹媽難免暴躁抓瞎。

這會兒臨近八月節,正是玩草地裏的蟲子的時候;這時節草地裏蟲子多,孩子進到草地裏,一面走一面用腳掃草,期間看見綠地裏有黑的綠的黃的突然跳起來,那便是找到種子了,蹲下來用手一扣便能捉到。

蟲子精神的時候就捏在手裏玩,不精神了就拿回家去犒勞下蛋的老母雞;雞愛吃這個,不吃糧只靠着頑童捉蟲投喂都能養得膘肥體壯。

另一頭,被羅大娘喊做小寒的姑娘進了自己家院門。她先在門口張望了一下,像是在确定什麽,随後松了一口氣,合上院門,把竹杖靠在院門上,然後才進了屋。

這院子修得在這個小村莊裏算是數一數二的氣派了,院子裏是青磚大瓦房,正中一間大堂屋,兩側各有一個廂

房,後面還有個廚房,也是極體面的;只是若有人進了這屋子,那他就會發現,這屋裏空蕩蕩的,沒有裝飾,也沒有任何一件多餘的或者能拿來充場面的家具。

西邊廂房裏有個男童坐在炕上玩葫蘆,看着大約三四歲,白白胖胖虎頭虎腦,看得出來家裏養的很精心。

男童聽見了外面的動靜,已經放下手裏的葫蘆,把腦袋偏過來對着門口了;但等到小姑娘進屋,走近了,男童才咧嘴笑起來:“姐——姐姐……”

“嗯吶,姐姐回來啦,小寶怕沒怕?”小姑娘走到炕邊上,坐下來,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道。

停了幾個呼吸的時間,小寶才奶聲奶氣地回答了:“沒有,想姐姐。”

“沒想我啊,沒想我我就不回來了。”小姑娘故意曲解小寶的意思,小寶又停了一會兒,才皺着兩道淡淡的小眉毛否認道:“不怕,想姐。”

小姑娘笑了,又逗着弟弟說了幾句話,看炕邊上自己走前放的一盤發糕這會兒只剩個盤子了,道:“晚上喝粥,姐姐去煮粥。”

“嗯……喝粥。”男童按往常的慣例重複了姐姐的話,當姐姐的伸手在他頭頂上揉了兩把,然後就起身去廚房了。

現在才做飯真的是太晚了,也還好中午給小寶留了整塊兒的發糕。

這兒到鎮上,去是一十六裏,回來也是一十六裏,小姑娘回來時走得不緊不慢不是不着急,是她真走不動了。

“水……”一揭開水缸的蓋,看到的就是濕漉漉的缸底,小姑娘龇了下牙:“唉,現在連水都不挑了。”她搖頭嘆氣地去拎了水桶。

還得再跑一趟打水。

最近的水井是二堂叔家的水井,但她不想去——她今天這一去是省事了,明天又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可憐她或者對着她罵她爹。

煩。

小姑娘拎着個二尺高的木桶就出門了,除了須二叔家的水井,就村東口的那個水井最近了。現在家家戶戶都忙着做飯,水都是提前打好了的,水井那反而不會有人排隊。

小姑娘去井邊打了半桶水,她現在身上疲累,再多就拎不動了;她從村東口往回走,正好和打算回家的羅家姐弟碰了個正着。

羅春芳剛從旁人那裏知道了些事,是跟那個須沐寒有關系的;不是好事,她心裏說不上是幸災樂禍還是同情。

須沐寒一直是這村裏最特殊的那個姑娘。無論是四年前還是四年後。

這村裏統共有三十三戶人家,須羅尤三個大姓;除卻須家的須秀林十幾年前考中了秀才外,剩下的都是最普通的莊稼人。

須沐寒是須秀才的女兒。

當年須秀林年紀輕輕就中了秀才,本村鄰村都有不少人上門提親,結果須秀林竟全都回絕了,轉頭娶了個喪父随母逃荒來的人家的姑娘——原因無他,那姑娘長得實在是太好了,至少在這個小山村的人眼裏,這等人物就像是天仙下凡一樣。

更何況,還有人聽說那姑娘父親同樣是個秀才,那姑娘也是一身的書香氣息,和沒事就總愛掉掉書袋的須秀林還真挺配套。

須秀林是秀才,按着律例有三十畝勸學田不必繳納稅賦;母親和新進門的媳婦都是刺繡的好手,立業成家後日子一時蒸蒸日上,也是小村莊裏頭一號的富戶了。

秀才娘子過門第二年就生了兒子,三年後又添了姑娘;村裏初時還有人背後說她命不好,後來見她湊成好字也只能歇了聲。

秀才娘子生的兒子須沐宗俊秀又機靈,和爹媽一樣會讀書,虛齡十二就考了童生,是遠近聞名的小神童;只是人有旦夕禍福,這小神童考上童生後,半年不到人就丢了。

秀才娘當時已經年逾六旬,身體也一直不怎麽爽利;而秀才娘子當時正懷着五個月的身孕,發現須沐宗丢了,兩人一下就都病倒了。

須家又是報官又是賣田懸賞地尋人,因着丢的是個小神童,官府也還很配合,只是找了一溜十三招,最後卻是兩個月後才在河裏找見具沒了頭的屍體。

病了倆月的秀才娘子才能下床,就得知了這個消息,一時大受刺激,早産生下個瘦弱得像個野貓崽子的男娃。前腳男娃在穩婆手裏哭出聲,後腳秀才娘子便西去了。

而纏綿病榻的秀才娘白發人送黑發人,新生的孫子也沒能吊住她一口氣,不過一個半月過去,就也在睡夢中離世了。

本來把日子過得蒸蒸日上的須家,兩個月辦了三場喪事;須家最後的一個成年人須秀林,在最春風得意的時候連續遭遇了失子喪子、喪妻喪母四個打擊,竟就此一蹶不振了。

新添的小兒子或許多少還給了他一點期望,小寶不愛哭鬧,吊唁的人都難免安慰須秀才一句,将這有克親之嫌的娃兒誇成會疼人。但……待那小兒子長到虛三歲,再遲鈍的、沒生養過的人也看出來了,這須家的小兒子,頭腦上像是有點問題呢。

須秀林不再像以前一半抄書題字賺取家用了,反而整日裏喝酒,喝得醉醺醺地不省人事,把兒子

女兒都扔到一邊去了。村裏人開始還勸他,後來見他油鹽不進,也不再去讨沒趣了。

——勸也沒多大的立場去勸。須秀才混賬酗酒不着家,但他買酒花的是自己家田裏的租子,租子花完了就賣家具賣田地,總之沒向鄉裏鄉親要過一文錢。

而須沐寒,自然就是須秀才的女兒,是當初占了半個好字的姑娘。

須家的三個孩子,體質上其實一個比一個差些。老大須沐宗是完全健康的,老三須沐寶先天不足後天還愛生病,排中間的須沐寒眼下看着和沐宗一樣結實健康,實則介于兩者之間。

四年前須家還富裕時,須沐寒是嬌養在家裏的姑娘,須家的地都是賃出去收租的,她不用下地幹活或者幫家裏撿柴火挖野菜,所以和羅春芳等所謂的“鄉下野丫頭”相比,她很少出家門,也不會穿粗麻布的衣服,更不會和一群野小子混在一起上樹下河;偶爾路過須家門口看見她一回,她臉蛋是雪白的,腦袋上的兩個小抓鬏總是梳得整整齊齊的,衣服也穿得板板整整的,鞋面上繡着紅海棠、紅芍藥、紅牡丹或者錦鯉,繡花的顏色永遠是那種幹淨的鮮亮,千層底的鞋幫也是雪白的,不沾一點髒——若和羅春芳等人相比,須沐寒這樣的大概已經算是“城裏的閨秀”了,雖然真正的閨秀肯定比她還精致秀氣。

村裏的人都排外,村裏的孩子也是類似的樣子。你先時不同我一道玩,我後面有事情也不會帶上你,宗寒兩人在同村的孩子裏是沒有夥伴的。

這原因,一方面是兩人規行矩步、偏向沉穩成熟的性格都和野蠻生長的同齡孩子們有些格格不入,另一方面也确實是沐宗忙于讀書,沐寒顯少出門,因此和村裏的孩子都不熟。

其他孩子和秀才的孩子從一開始就隔出了一個無形的距離,就連同姓的須家孩子也和沐寒有些疏遠,和沐宗倒是能走得近些,因為沐宗只是沉穩,而沐寒卻是沉默。

等後來須秀才不頂事了,身體被老祖母養得結實的須沐寒開始張羅家裏的事情了;但她比以前頻繁了不知多少倍的出門,又給同村的孩子帶來了不小的“災難”。

原因無他,某個角度看,這個小姑娘太能幹了,砍柴做飯洗衣服帶孩子還做鞋補貼家用,除了不下地幹農活外,這個小姑娘和二十來歲的媳婦比也不差什麽了。真正讓人驚嘆的是,須沐寒現在每天也進林子砍柴摘果子挖野菜,偶爾還打水,但她身上衣衫始終洗的幹淨熨得板正。

鄉下的嫂子自然不會浪費力氣在這種“華而不實”的面子活上,但這不妨礙她們誇獎能做到這點的人。而她們這頭誇完了須沐寒,回頭再看自己家總是一身土或者草葉子的讨債鬼就不是那麽順眼了。

于是幾年前孩子們對須沐寒只是出于“不熟悉”“你有些不一樣”而無意識繞開,幾年後與須沐寒差不多年歲的孩子,卻是有意識地排斥抵觸了。

羅春芳只比須沐寒小兩個月不到,倆人一個頭年冬月生的,一個翻過年春日裏生的,也因此老被羅大娘比對着教訓。眼下才因為類似的原因被羅大娘子揪着罵完,緊接着知道須沐寒要倒黴了,結果沒多久就又碰見了須沐寒。

她這會兒心情倒是複雜,但須沐寒可不知道。

須沐寒照例掃了她一眼點了下頭,然後對叫了她一聲的羅福松笑了一下。

羅春芳卻突然一股火升起來了。

也不知道須沐寒是不是和她那個總是慢半拍的弟弟一樣有什麽毛病,她臉上表情總是特別淺,而且更多的時候是完全沒有表情;看得多了後羅春芳就徹底煩上了,每次看須沐寒一副沒有表情的表情看她,她都會想和須沐寒吵架。

她也确實吵過,還不止一次,只不過都沒吵起來。須沐寒好像不止表情很淺,就連情緒都是淺的。

但今天與平日不同,羅春芳壓下火氣:“須沐寒!”

“嗯?”須沐寒皺了下眉毛,她表情變化的确非常少,但也沒少到羅春芳以為的那個程度。羅春芳相關的事情在她這裏基本都屬于麻煩,因為,她真的沒時間和羅春芳扯些沒用的。

她這次皺眉的這個表情,羅春芳就完全沒注意到。

“你爹把你賣了,你知道嗎?”羅春芳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麽心情說的這句話,但她覺得這話不說不行。

“你說什麽?”這回皺眉就很明顯了,須沐寒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說你爹把你賣了,愛信不信!”羅春芳好像覺得自己被冒犯了,甩了下手轉身就要走,卻叫羅福松絆住了:“尤大娘說的,我們聽到了。”這句話是羅福松說的。

“……是怎麽回事?你們知道別的嗎?”須沐寒臉上倒沒太多慌張或者憤怒的表情,只是板着臉,有些吓人。

倒不是有意識甩臉子給羅家姐弟看,她情緒波動大的時候就是眼下這樣子,心裏盛着驚濤駭浪,臉上除了特別嚴肅外反而沒什麽明顯變化。

羅春芳這時候回過頭來,就正對上這樣一副表情,一時間竟有些被吓住了:“河壩村那邊,有個鳏夫

花了二十兩銀子給他五歲兒子買童養媳,要十歲往上體格健壯能做活的,尤大娘說給你爹,你爹答應了。”

“荒唐!”須沐寒臉色還是特別嚴肅,沒什麽別的變化,但說話的語氣還是洩露了她此時的真實心情。

羅春芳才發現自己竟被須沐寒拿捏住了,自覺有些下不了臺,正想發作一下,卻聽須沐寒在那頭道:“謝謝,我回去找他問問。”火氣又一下子就沒了。

印象裏,除了在母親祖母靈前給來吊唁的人磕頭,須沐寒還沒謝過什麽人呢。

須沐寒依舊是沒時間管羅春芳的小心思的,她謝了羅家姐弟,拎着半滿的水桶健步如飛地往家走——這一氣似乎把她一天耗空的力氣全氣回來了。

須秀林……她還真是高估他這個當爹的了!

【第一章增添第二段】

回到家,發現院門大開,沐寒心裏知道須秀林是回來了,她進門放下水桶便往東邊廂房走,東邊廂房裏沒有人,倒是有個男人在這時候從西邊廂房裏出來了。

男人約摸四十歲左右,面皮發黃,眼神渾濁,臉上浮腫,身材不高不矮,看上去極其細瘦,衣服寬大得兜風。

“小寒回來啦。”他今天先是一反常态地去看了西廂房的兒子,然後又一反常态地主動和女兒打了招呼。

須沐寒心裏有數了。

“我聞說,你把我賣了?”須沐寒不和他繞圈子,單刀直入就是質問。

女兒平日裏沉默得很,話都很少和他說,更別提态度這麽強硬了,須秀林噎了一下,然後錯開了目光:“沒有,就是給你結門親事。”

“那是什麽樣的親?”須沐寒擋在東廂房門口不讓須秀林回屋。

“女孩別議論自己的親事。”須秀林搪塞到。

“不議論?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把我賣給河壩村姓劉的了!他啥樣你心裏沒數嗎?他找個童養媳是給誰找的你心裏沒譜嗎?”

“你要點臉,哪有女孩說話像你這麽放肆的!”須秀林從被女兒質問的無措裏走出來了,這會兒倒又能端起長輩的架子了,只是眼睛依舊不敢對上須沐寒的眼睛。

“我不要臉還是旁的什麽人不要臉?”須沐寒沉着臉,臉上依舊是特別陰沉嚴肅,“我以為,你到底還記得自己是個當爹的!”

“那你就這麽跟你爹說話?”須秀林反問回去,但氣勢依舊是外強中幹,随後整個人都軟下來了:“小寒,我也不想啊,可我今早醉酒,弄翻了人家撐門面的擺件,人家要我三天內賠上三十兩,咱家現在,除非賣了地,不然哪裏還能弄來二十兩以上的銀子?可咱家就剩十畝地了,小寶還——”

“沒有那就去借!”須沐寒忍無可忍地打斷了須秀林的訴苦。須秀林好面子,從來不找鄰裏幫忙,殊不知他整日酗酒典賣田地早就把臉丢光了!可笑她為了維護他那點面子,也一樣咬牙不讓鄰裏覺得自己艱難,結果現在倒好,須秀林竟是把她也賣了:“去大堂伯二堂叔那裏借!一個月後收了租子就能還上了!”

“我怎麽能去借錢——”

“借錢丢人賣女兒就不丢人了?”須沐寒平日裏不善言辭,但這會兒怼親爹竟頭頭是道:“你信不信,你今天不借這個錢,明天我大堂伯二堂叔大堂姑父也都會來找你?人家家裏也有女兒,我大堂姐還要嫁人,你讓我給青年鳏夫的幾歲兒子當童養媳,你不要臉他們還要臉!”

“夠了!”須秀林心虛氣短不欲再吵了,“你幾個哥哥姐姐都是要婚嫁的時候,他們家裏這會兒也正缺花用,莫為難人家了。我已經答應劉二了,明天在家過完八月節,後天我就送你去河壩村。”他說完也不回屋了,從院門就出去了。

倒是分毫不怕須沐寒跑了或者去找族裏叔伯求救的樣子。

……須沐寒真要跑,就他這個身子骨也攔不住就是了。至于找叔伯求救……他可能還巴不得自己替他去借錢吧!

須沐寒站在東廂房門口,冷眼看着他走了,才走到院門口,把院門闩上了。她沒時間感慨什麽,只是拎起了那半桶水——再不做飯,小寶腸胃該被餓壞了。

小寶其實沒外面的人以為的那麽呆傻,說他憨、笨都可以,但準确的形容應該是鈍,是反應不夠快。最有力的佐證就是,小寶認字不慢,半年就認得七百多個字了,而且幾乎沒有遺忘過學過的字,只是若是讓須沐寒考校他,不管指哪個字讓他認,他都要停上好幾個呼吸的時間才會說出答案,就像須沐寒平日裏和他說話,他也總需要其他孩子四五倍的間隔時間才能開口接話。

須沐寒生火熬粥,熬粥的空檔,她去了堂屋。

堂屋是須奶奶住的地方,也是她七周歲前住的地方。如今奶奶沒了快滿四年了,堂屋也空了四年了。

這四年她一直和小寶住東廂房。

她在堂屋裏靜立片刻,跪下來沖床磕了個頭,又沖案上的牌位也磕了個頭。

然後出門,看了眼院門,院門還好好地闩着。

她從柴堆旁邊拎出了一把鋤頭,在院裏那株葡萄藤下面小心翼翼地刨挖起來。

刨了有一尺半深,一塊布頭從土裏露出來。須沐寒又繞着布頭刨了幾下把它完全挖出來,拎在手裏。

那是個布袋子,她把它拎到東廂房,然後把裏面的東西倒在了須秀林的書桌上。

十幾個大大小小的銀角子。

總共有二十六兩銀子,沐寒心裏有數。

她平日裏為了省燈油錢,就是在這擺個凳子做針線,銀子就踩在她腳底下;須秀林從沒想到自己女兒日日做活的地方還另有玄機。

這錢當然不是須沐寒自己賺的,她手藝一般,做鞋就是賺辛苦錢,須秀林每月給的家用初時還夠她支撐家裏,可等後來她長大小寶也長大,須秀林給的銀錢卻還是那些,只夠家裏半個月的使費,她賣雞蛋做鞋賺的那些錢,也就勉強夠補貼家裏的日用開銷。

這是須奶奶留的私房。

當初她大哥丢了,家裏發懸賞,她奶奶拿了四十八兩銀子,這不是小數目了,須秀林自然覺得母親過身後除了棺材本就沒留下私房錢是很正常的。

但須奶奶除了給自己留了二十兩的老衣錢還給孫女留了一筆嫁妝錢。

須奶奶是兒媳婦斷七那天夜裏沒的,臨走前半個月左右,她可能是預感到了什麽,有天須秀林不在的時候,她就拉着須沐寒說了好多話。

她一直在給自己的一對孫子孫女攢婚嫁資費,給孫子攢的四十八兩已經夠數了,取的是四平八穩的意思,只可惜她福薄沒能享上孫子孫媳婦的福。她又說那四十八兩已經拿去找孫子了,給孫女攢的嫁妝錢只攢到二十六兩,她原本也想着湊成四平八穩四十八兩的,如今還沒湊夠數,但她也沒給別人。她給誰攢的錢那就是給誰的,別人都不該動。

那天也巧。

是小寶滿月。

因着孝中滿月,自然也沒給辦滿月酒,須奶奶也病了很久了,人也昏沉了,但……這個一世精明要強的老婦人也不該完全沒注意到那日是孫子滿月。

但她那天甚至一句話都沒提小寶。

她精神不濟,那天卻拉着孫女說了一下午的話,說了自己青年守寡的艱難,說了和獨子相依為命的時候,說了大孫子小時候,說了兒媳婦剛進門的時候,說了孫女以後該怎麽辦,卻一句都沒提小孫子。

……她是怨這個小孫子呢。

須沐寒能隐隐約約地猜到祖母的想法。須家連連出事,是她娘親命硬?然而秀才娘子嫁過來十三年,須家一路順風順水,要是妨克,早該出事了。倒是這小孫子……小孫子還在娘胎裏的時候,大孫子就丢了,大孫子死訊傳來當天,小孫子就早産出生了;小孫子一落地,兒媳婦就撒手人寰了。

在須奶奶眼裏,這個小孫子,須家現在的“獨苗”,才是克這個家的人呢。

須沐寒心裏對弟弟倒是沒什麽不好的想法。這個弟弟她抱身邊養了快四年了,她當初不過是一個七周歲的孩子,能堅持到現在,也和家裏有個更弱小的小東西要傍着她才好活命不無關系。

人有的時候很奇怪的,處境艱難的時候,自己一個人輕裝簡行都很難跨過那個坎,但拖個只能帶累自己的累贅卻反而能咬牙邁過去了。

她對小寶的感情,也不比她對早夭的大哥差多少了。

如今拿了奶奶給她留的嫁妝錢去保以後會留給小寶的田地,也希望奶奶別生她的氣——這也是須家最後的田地了。

須秀林那句話沒說完,但她也明白他要說什麽。無非是“小寶還是個呆傻的,如果手裏連好點的耕地都沒有,以後莫說婚娶,就連吃飯都艱難”。

呆傻……這詞他念過不下百十次了,他也真舍得說自己兒子。就算說小寶是個風吹就倒的病秧子也比說他是個傻子要靠譜。他對自己的兒子一點了解都沒有,到現在還在和外人一樣覺得小寶是真的傻,而不是反應慢且乖巧聽話。

須沐寒搖搖頭,從裏面揀了幾塊銀子出來,掂着覺得自己拿了差不多十兩,然後才把剩下的十六兩左右的銀子在須秀林書桌上攏成一堆。

須秀林今天敢賣女兒,明天就敢更過分。須沐寒的腦子比須大哥也沒差多少,這會兒已經想出了法子要折騰自己老子了。

一會兒跟小寶吃完飯,晚上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天沒大亮的時候,她就帶着銀子去鎮上躲一躲——嗯她得把院門打開,不然把須秀林鎖外面一整宿就不好了。

須秀林把她賣了二十兩,聯系他剛剛的說辭,說明他大概也就是缺二十兩或者二十兩不到。家裏除了兩只下蛋雞外已經賣無可賣了,她留十六兩給他,剩下的幾兩就逼着他自己去借。

他好面子,主動拉下來臉借錢定然難受;這次要是能把他打老實了,以後她和小寶就不會這麽艱難了。

她都不指望須秀才像以前一樣抄書寫字帖賺錢,只要他以後別再酗酒就行了。只要須秀林不酗酒,十畝地的出息其實

完全夠他們一家三口吃用,每年朝廷補給秀才的三兩銀子一匹布還能富餘下來。

說句不孝的話,須秀林不酗酒就是對她這個女兒最大的幫扶照顧了。

須沐寒還是年紀小。

她沒想過須秀林真的借過錢以後,除了大受刺激然後從此收斂惡習外,同樣有可能變成真的沒臉沒皮借錢不還的人——雖然須秀林成為後者的幾率,确實非常低。

須沐寒舀着上層盛了一碗半的粥,半碗是小寶的。小寶虛的地方在腸胃,白日裏要少見風,晚上不能多食。盛完後鍋裏還剩下大概一半,米多湯少,須沐寒看眼鍋底,又擡眼看看門外,她能看到闩着的院門;她抿抿嘴,最終只是把鍋扣上沒說什麽。

她端着粥去了西廂房,小寶這會兒沒在玩葫蘆了,他現在在玩一組十二生肖的小木雕,木雕上還用隸書刻了對應的地支和名稱。

說是十二生肖,但缺了蛇、猴兩個。

那是須大哥小時候的頑器,須沐寒也有一套,但須沐寒的那套陪着須沐宗走了——因為須沐寒那套頑器是十二個齊全的,須大哥那套被他自己玩丢了個猴,被剛會下地的須沐寒玩丢了個蛇。

……這木雕是須秀林雕的。須秀林以前還會刻章呢。

帶着小寶吃了飯,須沐寒撿過桌子刷了碗,便要去把院門門闩取下來,

取下門闩的時候,她覺得外面好像有什麽東西響了一聲;她一推門,便發現門竟被人從外面鎖上了!

——好一個當爹的!

須沐寒只覺一股火從心頭升起直沖天靈,燒得她兩眼發花站立不穩。

她扶着門大口喘了幾聲,方覺得腦裏眼前都稍微清明些了。

她又扶着門站了片刻,随後臉上表情稍微和緩了些,也不見她害怕,她心裏也确實沒多少害怕,只是怒火尤其旺。

她轉身進了廚房,之前做的發糕還剩兩大塊,她發糕蒸得大,最初出鍋的時候一塊都有一斤多,正好是三個人一餐食用的分量;出鍋後會把一部分切成均等兩塊,那是她和小寶兩個人吃的分量。

雞蛋今天剛剛被她全賣了,就剩兩個等着做月餅。

她把兩大塊發糕各自均等分了八個小塊,拿油紙包了八塊放在鍋臺上,剩下的拿油紙兜着帶去了西廂房。

“——姐,姐姐。”小寶正往葫蘆裏灌黃豆。

“小寶,你看這個。”她把油紙攤開往小寶跟前放。

“這是什麽?”

小寶停了一會兒:“糕糕。”說完他就樂了,露出一口齊整的小碎牙。村人說的也沒錯,秀才夫妻的靈氣全給前頭的一兒一女了,而小寶是取兩人短處長的……不過兄妹三個也只有他牙齒随了秀才娘子,宗寒兩個牙齒也整齊,但都是大牙,只有小寶是一口小碎牙,張嘴笑起來特別好看,直能甜到人心坎上。

須沐寒被這個笑安撫了。她本來是強撐着不讓怒火從自己臉上露出來,這會兒對着弟弟倒真能平心靜氣了。

小寶很乖,晚飯後不能再吃東西,這會兒看見發糕也不伸手抓。

“糕糕放你這裏,你餓了就吃,”須沐寒慢慢說道,“吃完就把它包起來,吶,就這樣,包好,餓了再打開拿糕吃。”她将油紙包好,又将油紙打開;兩個動作都做的很慢。

“姐,要走?”她第二遍打開油紙,又要第二次折上的時候,小寶問了。

……看,哪個見了這情景的人還能說須沐寶是傻子。

“嗯,姐姐要去鎮上呆幾天、兩三天就回來,怕你挨餓。”須沐寒爽快地承認了。

“一定去嗎?”小寶隔了一會兒又問。

“一定得去,有很要緊的事情。”

“哦。那我乖,等姐姐。”小寶似懂非懂地。

須沐寒松了口氣,雖說她知道小寶肯定是這個反應,但她也擔心小寶會突然不樂意她離開——她可不想說什麽那你以後就沒姐姐了、再也見不到姐姐了來恫吓這個小家夥。

“還有啊,你吃的時候就偷偷吃,別給爹看見。也別把糕糕給他。”須沐寒這回是打定主意要好好折騰一下須秀林了。

“那爹餓了?”

“他餓了他自己燒飯吃。他吃飯你就去跟着吃,他不吃飯,你餓了就吃糕。”

“……偷偷吃。”

“嗯,偷偷吃。”須沐寒心裏想的卻是逼須秀林自己開夥做幾天飯。

她在老祖母身邊呆的時間久,自然知道自己的父親少年時不是那種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呆秀才;須秀才之前能天天酗酒不着家,還不是因為有她在家打理家務帶小寶?她且去鎮上躲幾天,看須秀林沒衣服換沒早飯吃兒子沒人喂的時候還有沒有力氣去喝酒。

“還有,要是沒糕糕了,你就去對面羅大伯家說你餓,爹要把門鎖了,你就去院門邊上喊幾聲,沒人應你就回屋等會兒再喊,有人應你就說餓。”

小寶不是真的傻,就算須秀林

不做飯他也不至于被餓出個好歹來。

“羅大伯,羅大娘,春生哥?”小寶問。

“對,餓了就喊,你喊誰都行,要是他們問你你就和他們說是我教你喊的。”

“好。”小寶記下來了。

看吧,我弟弟哪裏傻了?不到四周歲的孩子,你還指望他會的更多嗎?只要耐心和他說幾句話,哪個有臉說他傻?

這頭安排好了小寶,須沐寒拿着一身幹淨衣服去堂屋躺下了;她打算半夜動身,怕吵着小寶。小寶不怕黑,讓他自己睡一晚也沒什麽的。

須奶奶就是在這張床上走的,但她躺着也不覺得害怕。她躺上去,閉上眼就睡着了。

她好像能控制自己睡覺的時間,兩個時辰後,月上中天,她便正好在子時正醒過來。她把衣服整理好,頭發重新紮緊,用水抹了把臉,把幹淨衣服裝背簍裏,然後進廚房把鍋裏剩的快變成幹飯的冷粥給吃了。

吃過後又灌了兩碗放冷了的開水。

她把竈臺上的油紙包塞到背簍裏,然後背着竹簍拎着竹杖搬着高腳凳繞到堆柴禾的地方。墊着凳子,她剛好能從院牆上探出頭。

夜色沉谧。

好,外面沒人。

她把竹杖從牆內移到牆外挨着牆放好,将背簍放在牆沿上。

她胳膊搭到牆沿上,雙手使力,背部彎成弓,一腳在牆上一蹬,另一條腿就跨過牆去了。

雙手繼續用力,她跨坐到牆頭,坐穩後把背簍夠過來背好,然後把另一條腿也挪出來了;她坐在牆頭上,往前一跳就落到了外面的地上。

牆不高,她身體又輕盈,落地時沒發出太大的聲音。

這套動作看着很笨拙,但實際上竟透着一股熟練……這村裏怕是沒人想得到須沐寒居然還會□□。

擡頭望望天,今晚的月亮已經接近圓滿了。別人八月十五夜裏回家,她八月十五淩晨跳牆離家,這樣想雖是苦中作樂卻也別有一番意思。

剛剛睡的一覺并不解乏,反而讓她白天攢下來的疲憊都湧出來了,四肢,尤其是兩條腿上,有種後反勁兒的沉重感。但她不能不休息,因為那樣看着精神實際上沒有一點能用出來的力氣;也不能等天亮,因為那樣的話容易被人看到——那就走不了了。

她又四下看了一圈,确定無人,才提着竹杖快步離開了。

走的還是官道,但夜裏的官道看起來太陌生了;她雖還能認出來這就是自己白日裏常走的路,但卻沒法像白天那樣放心、放松。

這段官道,兩邊載滿了柳樹,樹下的草很深,藏個人不成問題;柳樹在草後,黑暗裏看着像張牙舞爪的鬼影。

有生以來,須沐寒頭一回發現,自己好像有點怕黑。

怕也沒用。

她調整了一下背簍帶子的位置,不再分神去看兩邊,低頭就是一氣猛走。

今夜是晴天,但官道上依舊很黑,不大容易看清腳下的路。好在官道常有車馬通行,所以很平整,只要小心些,倒也不用擔心摔倒。

七八月夜晚正是蟲鳴大盛的時候,今夜無風雨,自然也是遍地蟲音。往常在家裏睡覺的時候,她聽着這聲音入睡得很快,睡得也很香,但這會兒聽着這此起彼伏的戚噓吱咕,卻覺得心裏有些煩躁了。

還有些隐隐約約的恐懼。

蟲鳴太響,她聽不到太多別的聲音。她總擔心草叢裏會突然蹿出個人來威脅她的性命。

憂心懼怖之下,她走得倒是越來越快了,竹杖點在地上發出一連串噠噠嗒嗒的聲音,像是鼓樂剛開場時小錘快點出的密集節拍。

她昨日背了許久的背簍,肩膀被壓得很不舒服,現在背了個幾乎沒裝多少東西的簍子,仍舊覺得兩條背帶像兩把鈍刀子一樣割得自己肩膀生疼。她用手調整了好幾次背帶的位置,但從結果上來看這舉動無濟于事。

她不該吃冷粥的。

她現在開始覺得肚腹脹得不舒服,好想有股氣橫在胸腹之間,想打嗝卻又打不出來——這像是要嘔吐的樣子。

她兩條腿走得飛快,但她自己卻覺得它們好像被人灌滿了鉛水,有下一刻就再也擡不起來的趨勢。她知道自己快沒力氣了,但是不适的腹部否決了她吃東西的想法。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了,但擡眼看看四周,她勉強能确定自己大概走出一半還多些的路程了。

現在離鎮上應該只剩下六七裏路了。

視野已經不是一片模模糊糊的漆黑了,稍微帶了些亮光;東邊已經能看出微微的晨光,算算時間,太陽的确快出來了。

但這并不能使她松一口氣。

她快要倒下去了。

眼前再次出現藍藍紫紫金金的小亮點時,她想着。

不能暈倒……

絕對不能。

哪怕這裏是官道,哪怕天快亮了。

雖說這一片向來很太平……但她

大哥……呵,誰知道她暈在路邊了後還有沒有命全須全尾地回家。

她緊緊抿着嘴,眼神有些發空,鼻子裏的呼吸聲越來越重也越來越不規律了,但竹杖點地的噠噠聲,還有她擡腿邁步的動作,還依舊是平穩規律的。

光線由暗變亮,世界的顏色由冷變暖。灰藍到藍,再到微微的暖黃。太陽升起的那一瞬間,她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道幻象。

她不确定那是幻象還是真實。

平整道路忽然扭曲,熹微天光也碎裂成了斑駁的色塊,無數扭曲纏繞的斑斓色彩深處,有一道高高的黑影若隐若現;也就在這個時刻,她眼前有五顏六色的東西倏的炸開,腦海中也響起雷鳴般的爆響。

她身形搖晃兩下,拼盡全力想睜着眼不閉上,卻還是失去了意識。

她倒下了,但也從官道上消失了。

空闊的官道上,沒有任何人影。

只在西邊盡頭的地方,有騾車的影子緩緩行近。

【第一章增添第三段】

須沐寒再度睜眼時,已是不知多久之後了。

從昏迷中醒來的茫然只持續了短短的一瞬,她眼神一凝,沒有起身,反而又閉上了眼。

她閉着眼睛,一動不動,靜靜地聽了一會兒周圍的聲音。周圍一片寂靜,除了她有意識放得綿長輕緩的呼吸聲再無其他動靜,就仿佛再沒有旁的人了一樣。

這裝睡的招數還是她五六歲的時候拿來糊弄老祖母的。

她保持原來的姿勢趴了約有兩刻鐘,身邊環境依舊無任何變化,這才睜眼起身。

這一起來,她才發現,她的背簍還背在她的肩膀上。

所以她這不是被人救了或者被人“撿走”了?

她站起來,驚疑不定地看着四周。

……身上竟再無一處不适了。

無論是沉重的腿、酸痛的肩膀還是麻木的胳膊,這會兒都是最舒服自在的狀态,肚子裏也沒有那種難受的脹疼欲嘔之感了。

她還穿着自己從家裏穿出來的衣服,衣服上還沾着不少塵土——頭發上搞不好也是。

她仔細地打量四周,想搞明白自己現在在哪——她确定這裏是個絕對陌生的地方。這裏是個空闊的大廳,頂棚很高,她估摸着怕有三丈往上。

她掃視了一圈,暗暗心驚。

這大廳呈圓形,徑逾裏許,深紅色的地磚不知是什麽石頭抛光打磨而成的,一塵不染光可鑒人,不像是無人打掃的樣子。

乍看這裏沒有燈火照明,但須沐寒低頭看地上,地上除了能映出自己的倒影外,她腳下還是有影子的,只不過很小,只有腳周圍一圈有,還是層層疊疊的,好像有五六盞燈同時從她頭頂和身側照下來一般。

但……

同樣深紅色但不知道材料是否與地磚相同的牆壁上,竟是一扇門也沒有。而牆壁頂棚與地磚圍成的這個大廳裏,只有她須沐寒一個人在。

許是有的,只是門也是和牆壁一般的模樣所以隔得太遠自己看不清?

她是怎麽過來的?

背簍還在她背上,她這樣子不像是被人搭救或者劫持了。當然……也确實有可能是把她帶到這裏的那個人故意這麽做來迷惑她的。但是她是什麽人?一個普普通通的平民小丫頭,這樣迷惑她似乎沒有任何必要。

徹底昏迷前,她可能有段時間意識不清,好像還看到了很多亂馬七糟的東西。莫非是那個時候她自己迷迷糊糊已經走錯路了,然後走着錯誤的路走過來的?這個事情可能性不算太低。

但她家附近,似乎并沒有什麽地方,能和眼前這個空蕩蕩卻依舊難掩其雄偉氣概的大廳對上號。

須沐寒眼神最後落在大廳正中心的位置上。

那裏離她不遠,大約隔了二百步。

大廳一片空蕩蕩,只有那裏有兩個……看着像是箱子的東西?

也可能是石碑?

兩塊石碑中間懸着一團金燦燦的光球,這情景實在奇異,只不過須沐寒心裏倒沒覺得害怕,只是警惕與排斥一發地重了。

這樣子實在像是街頭戲法的騙局。

須沐寒表示自己也是有點見識的人,須秀林當初還是個好好的一家之主的時候,是給須大哥和她講過不少街頭戲法的機竅的。

但究竟什麽人會把行騙的主意打到她身上?須沐寒又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裝束,湖藍色的窄袖衫子是拿她娘親的衣服改的,料子雖然很好但已經洗褪色了,都褪成淺藍了,明眼人隔幾丈遠都能看出來。

她看上去很有被騙的價值嗎?

須沐寒覺得那個人應該挺想不開的。

她帶着提防走向大廳正中心。

走近了,她發現那并不是箱子,而是一塊與她等高的石碑和一尊高高的石臺。

兩者之間上方懸着的……那個金色光球裏是本書?

書浮在半

空?

她想看看書是不是被細線吊在那裏的,然而,書漂浮的位置不高也不矮,她把手伸到最高,剛好應該剛好能夠觸碰到書的下緣。

像是感覺到了她的想法,那書竟然落下來了一些,落到石碑與石臺之間,她面孔正前方的位置,然後又不動了。

金色的光暈一直籠罩在那本書上;光芒很強,但不刺眼;她能隐隐約約地看到那書上有些印跡,好像是字跡的樣子,但看不清上面寫的究竟是什麽。

她擡高了手臂,手掌剛好能伸到那本書的上方了,她在那本書的上方細細地摸索了兩三圈,沒有觸碰到任何實物的感覺。

她收回手,垂下眼思索,她沉默的思索持續了許久,那書就靜靜浮在她面前,也沒有別的響動,明明是一本書,卻莫名給人一種似莊重似乖巧的奇異感。

她再度看向那金光裏懸着的書本,最終伸出手,她決定碰一下那本書,看看接下來會不會發生什麽事情。

“混元靈根方可解吾遺劄。有緣之人得承此塔,萬望汝輩助吾尋覓傳人。”指尖剛探入那書卷周圍的燦金光暈,便有一道聲音響了起來。

須沐寒本該驚恐或者生疑,但聽了那聲音後,竟莫名被安撫了所有情緒。

那聲音響起的地方很奇怪,她覺得是有人在她耳邊對她低語,卻又覺得是有人在面對面地叮囑她,但停下來一想,又開始覺得那聲音是在自己腦海裏響起來的。

那聲音聽着很年輕,但是其中顯露的沉穩威嚴不容人忽視,而那沉穩威嚴中又藏着一分包容、溫和和善意。

……什麽東西?

須沐寒聽得一頭霧水,意識中卻在此時又突然多出來了許多讓她更加不知所措的東西來——

“此塔名為神秀塔,塔藏造化,包羅萬象,積薪存火。為妥善存留塔內一應傳承,擇得新主之前,全塔封鎖于虛空之極,擇主後,全塔随新主神識增長而逐層開啓。”

“天靈根且身具指定血脈者,可被神秀塔擇為新主。”

“神秀塔一層□□名為掩天機,可掩飾塔主靈根資質。”

“神秀塔一層玄碑為天機碑,可檢測靈根資質。”

“靈根為凡人尋求仙道之根本,主金、木、水、火、土、風、雷、冰八系,另有一罕見靈根曰陰靈根。活人靈根皆在上九之列,若壽元未盡而身先隕滅,元神尚存,則可轉作鬼修。鬼修之靈根則轉為陰金,陰木等,陰靈根則轉為重陰靈根。一人之身最多可容納五種靈根。單系靈根者,靈根資質最高可達一百點,雙系靈根者,其單系靈根最高可為九十。三系則單系最高為八十,四系七十,五系六十。”

“身具全部靈根均為最高值者即為擁有天靈根。金木水火土五系天靈根者,或風雷冰三系天靈根者,即為擁有混元靈根。”

“修士修煉,與天争命,逆天而行;多行不義必遭天譴,求真正心方得始終。”

……這都……什麽跟什麽?須沐寒直皺眉。她這個時候倒不會說什麽“子不語怪力亂神”,但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于她來說還是有些理解不能。

她覺得,這個時候,自己還是找個地方坐下來,精心斟酌一下比較好。

但她伸出去的手,好像被書上的那一圈光暈吸附住了,她一抽手,竟沒能抽回來。

不等她對此生出更多的情緒,那書周的一圈光暈竟凝作一道金光沒入她的眉心,而她的手也就這麽自然而然地落下來了——

是結結實實地按在那本書上了。

這書的質感……摸着好像有點奇怪啊。

難得須沐寒這工夫還有心情關注別的。

那層光沒了,這字跡……怎的還是隐隐約約模模糊糊的?

“新主為混元靈根,可承致元道君之《九華秘錄》。”

書依舊浮在半空,但沒了那層光暈,也沒了上面隐隐約約的字跡。

“凡間之數,合九即歸一;金木水火土,相生伴相克,五方聚而輪回成。吾本為混元靈根,身具五行,少時心高獨辟一徑,以五行為基,演化風雷冰三奇,集八方造化,推及冥陰異數,成九得鑄輪回,終得參大道。奈何大劫臨境,萬靈血濡,不才忝列我界大能,代世臨劫,斬同階賊首二十又七人,以身殉道,痛哉快哉,愧哉憾哉!汝得吾之遺劄,亦為吾徒,望汝以五及九,輪回合一,以吾中折之道,成汝登仙之途。”

一串串文字在須沐寒腦海中飛速閃過,須沐寒發覺,自己對這另一個世界一無所知,卻能輕易看懂那些文字的所有含義,當真是匪夷所思。

但這一連串發生的事情和飛快在腦海裏紮根滲透的文字,沒有給她留下任何時間讓她用來驚訝。

她精神恍惚地站了一會兒,等那些文字已盡在她腦海中走過一遍,她本能地盤膝坐下,閉目冥想了起來。

待她再度睜眼,只覺眼前一切都有所不同了,定睛細看,一切又都只是原本的樣子。

她呼出一口濁氣,看向那依舊懸在半空空白書冊,神色複雜,這次她心裏卻是自動回想起了自己最初看到的那些文字。

……代世臨劫……亦為吾徒……以吾中折之道,成汝登仙之途。

她眼中萬般情緒,最終凝成一股堅定。她起身,在書冊正前方三尺遠處跪正,三度叩首。

神情嚴肅,眼神清正,禮節恭謹。

無論起因如何,這位致元道君如今都已是她授業之師,她當行弟子禮。

待她行過拜師之禮,剛直起身,卻見那書上一道紅光迸出。

她下意識後退數步,而那紅光落在書前一尺之處,落地竟現出人形來。

那是一名……威嚴強勢?雍容華貴?英姿飒爽?鐘靈毓秀?須沐寒不知該用怎樣的詞來形容眼前這女子給她的感覺。

這女子紅袍甲胄,玄色高靴,衣上紋金,靴嵌七寶,似是戎裝又似是華服;手提長劍,身材高挑,身姿挺拔如松,黑發于頭頂束成高髻,露出飽滿光潔的額頭。她眉如彎弓,眸若星子,唇懸櫻珠,膚凝玉脂。鴉雲黑發下支撐着的纖細脖頸,繁複衣袍掩不住的溜肩膀,鎖扣金甲勾勒出了小蠻腰,這些分明都是柔軟脆弱的體征,卻處處透着一種讓人心驚肉跳忍不住想要退避乃至遁逃的恐怖力量——

那是一種玄之又玄的氣場。

那女子面貌實在年輕,但通透的眸光裏卻有只有經過歲月積澱才能凝結的厚重。

她是淺笑着的,但沒人能無視她的威嚴;她是強悍到令人只想退避三舍的,但那迫人的威壓中又透着善意,帶着包容和安撫。

須沐寒忽然就将自己最開始聽到的那唯一一句有聲音的話與這女子聯系起來了——

“混元靈根方可解吾遺劄。有緣之人得承此塔,萬望汝輩助吾尋覓傳人。”

混元靈根……書上金光說她是混元靈根,她這個混元靈根從書裏得到的是九華秘錄,那這位就是——

“吾名九凰,字炫陽,道號致元。”那女子開了口,話音果真和她最初聽到的那句話一模一樣。她目光正停在須沐寒臉上,須沐寒剛以為她是看見自己了,動了一下想再行禮,卻發現女子目光一動不動——她只是在盯着自己正前略向下一點的位置罷了。

發現這似乎不是能與自己交流的真人,須沐寒來不及驚訝,她立在原地,聽得更仔細認真了。

“此神秀塔為吾所鑄,初時鑄以備吾渡真仙之劫,後以其內煉空間化一方小世界,為吾後輩專研踐習之所。再後遭逢大劫,百族将傾,吾設書樓收萬千典藏以護我人族道統。”

“得承此塔之人……”她忽然住了口,半晌竟未再說一句話。須沐寒等了片刻,九凰還不曾說話,她看着這個不是真人的人影,心裏竟生出一些擔憂。

九凰卻在此刻勾唇笑了。

不是剛剛一直維持着的、僅僅是個表情沒有任何其餘含義的淺笑。

須沐寒覺得,這笑容像是包容,也或許是釋懷。

“得承此塔之人,當立心正己。莫愧于人,莫愧于己,莫愧于道,無愧于心。”九凰接着自己之前的話道。

……她最開始想說的,似乎不是這一句。只不過,不知出于什麽樣的原因,她自己尚未說出口就更改了。

“吾有……一子,亦于戰中重傷,肉身因此于劫雷下隕滅。幸元神無恙,暫托庇于神秀塔,汝為主,吾子客矣,期汝善待于他,炫陽不勝感激。”

在須沐寒所知道的事情裏,一般來講,師父要徒弟做些什麽,都是理所應當的,做過了師父給予徒弟的也是誇獎而非感謝。

而九凰竟對着自己正前方說了一句“不勝感激”,而且這還沒有結束,她竟彎下身實實在在地作了一個揖。

須沐寒被她吓了一跳,趕緊挪了兩步又側過身,算是把這個禮避開了。

這地方好像是在一座塔裏……

而這塔是這位致元道君建造的,現在致元道君過世了,她不明不白地平白得了一座塔,人家自己的兒子住住又怎麽了?她哪裏敢讓這位已經是她師長的道君行禮謝她。

九凰直起身後,又道:“吾之九華秘錄,合九為一,及至大成,靈根已與五靈根、混元靈根皆是不同。吾謂之元始靈根。”

元始?

——莫非,致“元”的來歷?

“得吾傳承,汝九華決大成之時,合體晉入化神之日,靈根亦會有此更易。”

“尋仙一途,繁花遮眼,魍魉惑神。”九凰似是輕聲一嘆,爾後阖目低聲道,“唯願吾徒立心正己,不愧天地,大道得償。”

這話的內容是铿锵有力的,但她聲音很低,語調很溫柔,如同慈母對熟睡稚子的絮語。

話音落盡,那道金紅色的身影便如從未存在過一般消逝了,只剩下一個阖着雙目氣息沉靜神色溫柔的影像印在須沐寒腦海裏。

她神采飛揚,她明豔逼人,她威嚴強勢,但

她最終留給須沐寒的,卻是一種……似乎與萬物合歸為一的自然包容,沉靜溫柔。

須沐寒忍不住也閉上眼,只是一閉上眼,眼前就浮現出九凰最後閉目低語的樣子。

她閉着眼睛站在那裏,過了許久依舊一動不動,就仿佛是太過疲累站着睡着了一般。

四面都是牆壁的狀況,在金光鑽入須沐寒眉心的時刻就已經發生改變,十數道黑色描金的大門出現在石壁上,大廳一角還出現了樓梯。

那樓梯有連接上方的,也有可以往下走的——這樣看,這裏還不是神秀塔的最底層。

過了許久,有一道身影從樓梯上方走了下來。

……是真的身“影”。

他身下沒有一點影子,光亮的地板沒有他的倒影,不知處于何處的燈光也沒能給他在地上投下一點影子。

他從階梯上走下來,再走向須沐寒;他一步一步走着,每一步都踩得很踏實,但這并不能改變一個事實——

他的身體……是有些透明的。

他……沒有實體。

若有人站在他正前方,那麽就會發現自己的視線能透過他的身體隐隐約約地看到他身後的東西。

他緩步走到須沐寒側前方,約摸着離須沐寒還有二十步遠的時候,他停了下來。

他看着須沐寒,從頭打量到腳,他看得很認真,但目光裏并沒有評估或者審視,只像是在很認真地去認識一個陌生人。

倘若須沐寒這會兒睜着眼,她也很難因為這樣的視線而感覺自己被人唐突冒犯。

須沐寒一直閉着眼沒動靜,這人也一直站在那個位置沒動地方,只是垂下眼不再盯着須沐寒看了。

又過了許久,須沐寒才張開眼。

九凰留給她的最後映像很是奇異——不,從一開始,九凰的形象就是非常難以描述的,強勢與溫柔,威嚴與包容,鋒芒畢露與和善可親,只不過,這些都及不上她最後那阖目絮語時,仿佛化為萬物的返璞歸真。

她一閉眼,便沉浸到九凰指引給她的奇異境界裏了;再睜眼只覺得腹內饑餓難忍,竟是不知道又過了多久了。

然而她卻不能立刻找發糕吃了。

她一睜眼便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用凡人的眼光來看,大約二十歲左右的年輕男人?或者說……用凡人眼光來看,這是個鬼?

她第一時間就發現這男子的身影有些……透明。

那人眨了幾下眼,兩人一時都有些愣住,竟不知道說什麽話好,最終,幾個呼吸後,那人略有些遲疑地率先開口道:“……幸會,在下伯賞蒼歌,算是這塔先前主人的……弟子或者追随者吧。”他笑了一下,“現在藏身于神秀塔的第十層。你大概可以把我當作……這塔的器靈?我不是器靈,但你對這塔有什麽知道卻不懂的,盡可以問我。”

男人說話語氣有些疏離,但也趨于和善。

什麽?須沐寒卻更摸不到頭腦了,剛剛第一眼看到這男子時,她便理所當然地以為,這應當是她那位師父的兒子,但這人說——不對……

她剛剛沒好意思盯着陌生人打量,這下一細看,就面前這張臉……

都說生女肖父生兒肖母,眼前這人,乍看讓人完全聯想不到那位致元道君,但細細一看,這人臉型眉眼,無一處不像致元道君。只是不知是氣質神情使然,還是兩人五官細微處略有不同,致元道君的面孔,美豔至極,明媚張揚,讓人不敢逼視;而青年卻截然相反,乍看只是五官端正,但給人的感覺卻如同春風化雨,純淨而和善溫潤。

況且這人也是殘魂之态,所以這分明就是九凰之子。只是……

她忽然想到,九凰提及此人時,說的是“吾有、一子”,中間有個很奇怪的停頓,而眼前這人自報家門時,提到自己與原本塔主的關系時,也微妙地頓了一下。

……估計是別人的家務事,她還是莫管了。以及神秀塔是九層……他說他住第十層——這倒不難理解,應該是九凰傳給她的神秀塔是九層,第十層則是給了肉身隕滅的親子。

須沐寒斟酌了一下,作揖道:“在下須沐寒,見過伯賞師兄。”她猶豫了一下自稱的問題,最後還是學着男子用了“在下”。

男子遲疑了一下,沒有避開,但也回了一禮,口裏卻道:“我不算她正經入門的弟子,你不必叫我師兄,稱呼我為伯賞或者蒼歌皆可。”

這個家務事,可能有點嚴重的樣子。須沐寒猶豫了一下,改口道:“伯賞前輩……”男子打斷了她:“不必叫我前輩,我這許多年為減少元神損耗一直沉睡,并沒有比你年長多少,更何況你我應屬同輩。你稱呼我為蒼歌或者伯賞即可。”

“……蒼歌,”伯賞的名字,讀音取得多少有些巧,這麽叫她便當自己是在叫兄長輩的人物了,出口也不覺得很艱難,“我從師父那裏得知,這塔擇主要某種血脈,可我家幾代皆是普通的凡人,”她外公家敗落前是四代讀

書人,這個她是知道的,而她須家的宗族就在蒼州北部一帶,也都是凡人,“我竟不知這是怎麽一回事。”

“……須,這我就不知道了,你把手按到碑上,碑能檢測出上古九族的血脈。”伯賞指點道:“因為要……”他停了一下,“神秀塔擇新主的時候,只認上古九族裏丁、黎、莫三家的血脈。你看一下你傳的是哪一家——這和你現在姓什麽沒關系,只看你祖上嫁娶時和什麽人結過親。”考慮到須沐寒說的那句“幾代普通凡人”,伯賞多解釋了一句。

“天機碑,觸碰或滴血于其上,可檢測出修士的靈根、修為、特殊血脈與資質神通,捉取修士靈息授于此碑則僅可檢測修士靈根及修為。”她這回看天機碑,便直接知道了天機碑的用途,只不過“靈息”和“資質神通”是什麽她卻是不知道的,想來這就是伯賞說的“知道卻不懂”了。

她将手按到天機碑上,幾息之後,黑色的天機碑上出現了散發着白光的字:“塔主須沐寒,黎家血脈,混元靈根,無修為,澄明之心。”

伯賞眉毛動了動:“你竟有資質神通……還是澄明之心,這樣省事了。”

“敢問資質神通是什麽?還有澄明之心,這個我也不知道。”

“資質神通,嗯,凡人趕路,腳程有快有慢,但再快的總不能和騎馬的相比,至于騎馬的,肯定也不如坐轎子或者坐馬車的來得舒适。我這樣作比略有不适,但資質神通這種,就和妖族的天賦神通一般,妖族是‘別人一輩子都修煉不出的東西你天生就有’,修士的資質神通則是,某個方面的知識,旁人花費一百年時間可能不及你三二十年學得通透。當然,不同的資質神通對應的方向是不同的。妖族的天賦神通出生時就确定了,我輩修士的資質神通,有天生就有的,亦有後天偶然修成。”

“那澄明之心——”

“這個恕我不能為你解惑了。”伯賞微笑道:“澄明之心是最玄奧的一種神通。你的天分究竟在哪裏,還是得你自己去感受。”伯賞并沒有說實話。

但是說謊比說實話更加……對須沐寒有利。

如無意外,澄明之心不會半路夭折,但是最終成就有高有低。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去試試,對須沐寒來說,才是最合适的。

“不過你血脈是黎家的,”伯賞轉開了話題,“太古有九個得天獨厚的大家族,紀林丁黎陳,韓元莫白,每一族的血脈……但凡是血脈覺醒了的族人,都會比旁人有些與生俱來的優勢。太古九族的血脈很是奇特,覺醒前我們都說那是死水,覺醒後才稱作是活的血脈。你放心,你的血脈必然已經‘活’過來了。只有覺醒血脈的天靈根才會被她設置的陣法抓到這裏來,只不過,你應該是近兩日突然覺醒的,不然你三歲的時候,我和無主的神秀塔就應該已經找上你了。至于神秀塔為什麽只認丁黎莫三族……這個你現在知道也無用,反而影響心境,你只要記得,太古九族不說同氣連枝起碼也是亦敵亦友,她的這個設置只是出于大局需要,并非族間存有龌龊。”

須沐寒聽得認真,但還是中途走了下神,太古九族的姓氏是按什麽排的順序?前五個姓氏還好,這後面四個……

含冤莫白?

“黎家血脈,神識修煉上會比旁人更順,丹道,确切來說是醫道,天賦不在頂尖也在一流之列。”伯賞再度微笑,這個笑容似乎很放松:“神秀塔能開啓到什麽狀态,和你的神識關系很大,我醫道不精,但丹道,我當年是唯一一個接近丹仙的丹道大宗師。你日後想學,我可一路把你教到宗師。”

但須沐寒的關注點卻又放到別的地方了:“丹仙?蒼歌你用了多少時間?”她其實想問問伯賞究竟多大了,她剛剛還真以為伯賞年紀不大。

她腦子裏有神秀塔本身相關的全部基礎信息,其中自然難免涉及一些常識,就比如,丹道大宗師在丹術上的階位等同于化神期修士在修煉上的階位。

“大概二十歲開始,一直學到我肉身隕落前五十年不到吧。”才五十年?沒等須沐寒詫異,伯賞又補充了一下,“我肉身隕落時是一千九百多歲。”

是斷句的問題啊——一千九百歲?須沐寒突然哭笑不得。這叫沒大多少?不過她和伯賞的确是同輩,這樣想,差多少年歲也确實沒什麽實際的意義。

“……蒼歌,”須沐寒突然把話題轉到了伯賞身上:“我剛知道修仙的事情,你現在是屬于鬼修嗎?”她不知道這個問題過不過界,但伯賞現在的樣子似乎……然而不如鬼修狀态好——鬼修的身體,起碼該是凝實的。

伯賞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須沐寒會問這個問題,随後搖搖頭,也不見惱怒或者尴尬:“我不是,我現在是神魂之身,即陰魂寄托于元神。元嬰期以下的修士,沒了肉身只能轉世、奪舍或者成為鬼修,元嬰期以上的修士,元神已經化為元嬰,陰魂可以以元神為基得以保存,這時就可以有很多時間來周轉,比如,請丹道、器道的宗師以寶物煉制一副與自己原本軀殼相同的軀體。”他停了一下,随後又道:“我的肉身是渡劫沒

的,當年我正修煉到大圓滿,沒準備好渡劫所以沒有立刻尋求突破。豈料……一場大戰,我戰中沒能壓制住修為,竟當場突破引來雷劫。我本就沒準備好,又在戰場上受了傷,雷劫扛到一半,肉身就徹底毀了,我元神避入自己的洞府法器裏,但是……若不是前任塔主把我和我的洞府一起收入塔中,掩蔽了我的氣息,我便徹底隕落了。”他對九凰的稱呼很生疏,但發生的事情卻說明兩人關系似乎并沒有太過僵硬。

……莫非所謂第十層就是伯賞自己的洞府法器?須沐寒突然就想到了這個地方上來。

“那蒼歌你現在是以神魂之身在修煉嗎?”

伯賞再次搖頭:“我只是在隕落的邊緣上,哪有什麽修煉不修煉的。修煉對神魂之身來說,就是不斷地聚集靈氣延緩元神消散陰魂轉世的時間罷了。”

須沐寒沒想到他處境竟這麽糟糕,一時讷讷無言。

伯賞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複又笑道:“你也不必為我擔憂,只要我依舊是神魂之身,不奪舍不做鬼修,元神的壽元就不會消耗,奪舍傷天害理,作鬼修卻無所謂;真到我撐不下去的時候我立時轉作鬼修便可。神秀塔無主的時候,塔內完全閉鎖,我在塔內無法向外界汲取靈氣,那個時候對我來說才是最艱難的,如今有你作為溝通外界的媒介,神秀塔重新開始運轉,只要你活着,我這個狀态就能一直維持下去——我的兩位至交,前任塔主的兩位弟子已經為我準備了複活的軀體,只是塔一直鎖在虛空的最深處,靈氣滋養不夠,我暫時進不去罷了。”

“我暫時只能托庇于神秀塔,神秀塔要靠你溝通外界獲取靈氣——你應該知道的吧,這不會影響你修煉的,你只相當于一把鑰匙,門則在神秀塔上——”

“我能理解這個問題,”伯賞好像有些緊張,須沐寒只得倒過來安他的心:“我修煉吸收的靈氣都是我自己的,不會被神秀塔占走,這個我明白。”

伯賞則繼續道:“神秀塔靠你從外界吸取靈氣,這靈氣有一半會被陣法引到我居住的第十層去而不是花費在神秀塔本身運轉上。這算是我欠你的人情,作為回報,只要你需要,我會把我知道的都教給你,你看這樣可行?”修真之人重因果,哪怕是師徒親眷同門,因果往來也多半像凡人的人情往來一樣算得分明。

“我倒覺得這樣是我占便宜了。”須沐寒很認真地道。

“并沒有,你要做的事,很多。”伯賞的回答,亦是極其認真。

“那,伯賞,你……你這個樣子在塔裏,呆了多少年了?”

伯賞愣了一會兒,終道:“不清楚了,我為了避免元神消耗……常年沉睡,偶爾中途醒來,也會立刻選擇繼續睡去。不過,大概一千年前,神秀塔感應到了可以做塔主的人,我神魂和神秀塔相連,自然也醒了……我那時很高興,然後便又睡了,因為神秀塔只是感應到了人卻沒有把人帶過來,那人應該是一下生就是活血脈,而神秀塔擇主需要新主神識達到一定強度……不修煉的話,大概三四歲的孩子和神秀塔建立聯系。

“我想着還要兩三年,于是又睡了,結果一睡七百年……神秀塔沒有異動,我便沒有醒。那個孩子……怕是沒到三歲就死了,再不然,就是靈根廢了。”

其實他怎麽可能不記得自己睡了多少年呢?至少他每次醒過來的時候,都知道自己這一次睡了多久的。就算他無法通過壽元的減少來計算時間,但修煉到他這個程度,哪怕徹底昏迷了,神識都會對時間流逝保有最基礎的感覺的。

他只是刻意忘記、刻意不去計算罷了。不然真的加在一起,一千年、兩千年不算什麽,那幾萬年呢?如果真的計得清清楚楚,幾萬年過去,卻無一人能喚醒神秀塔,他難道不是更絕望嗎?神秀塔被藏在虛空最深處,即便他做了鬼修,亦是無法離開這裏的。

更何況,他本該隕落,九凰替他挨了三十九道雷劫,神秀塔讓他免于被天道發現。他本就欠了神秀塔因果,就算能離開,這樣大的因果不了結他也依舊是無緣大道。

再有,他也不敢計算時間……

當年那場劫數,親眼目睹過的人,沒幾個會堅信這方天地真的能撐下去。他若認認真真地計算了時日,而幾萬年過去無一人能開啓神秀塔……

他只怕自己會想到更讓人瘋狂的地方去。

其實最絕望的時候就是大概三百一十五年前——看他記得多準——他離神秀塔感應到新主的時日,剛剛好好又睡了七百年。

他曾以為自己的困守終于結束了,但一夢醒來卻發現希望已經夭折。

不過他只失态了短短的幾個時辰。

有人能達到神秀塔的要求,就是這一方世界還未傾覆,就是九族尚有血脈。世界還在,上古九族還在,那他就能繼續等下去。

但這些都不必說與須沐寒知道。

至少現在不用。

況且,若是凡人裏的普通人,都能安居樂業的話……那場劫數,應該已經過去了。只是不知道,他那幾位,

同門和老相識,還有沒有活到現在的。

他如今只是閉了下眼,就算出自己已經困守于此四萬六千年了。

他只是不敢算而已。

若是都成功化神的話……或許日後,還會有相見之日。

“對了,蒼歌,你知道我進來有多久了嗎?”須沐寒從另一個世界給自己的沖擊裏緩過神來,終于想起自己原本呆着的那方熟悉的天地了。

伯賞搖搖頭:“你自己不知道嗎?”

“我進來的時候,可能已經昏過去了吧——你之前是說,我是被神秀塔‘抓’來的?所以也不是我走過來的?”

“這是自然。”伯賞這回點頭,複又搖頭:“神秀塔不在人世上任何一個地方,前任塔主出于穩妥考慮,将它封鎖在了虛空的最深處。你走是走不過來的。那我便也不知道你進來了多久了……你說你昏過去了,那大概就是你血脈忽然覺醒了;你覺醒後被塔中陣紋察覺到,然後直接被塔拉進來,和一千年前那次還不一樣……而我醒來的時候,應該是你和神秀塔建立聯系的時候。”

“……這樣嗎,那我——那我該怎麽出去?”沐寒知道自己進入練氣一層以後,進出便都只是一個念頭的事情,但現在她根本沒到練氣一層。

神秀塔被封鎖了這麽多年,塔裏幾乎已經沒有靈氣了;現在塔的陣紋才剛剛恢複運作,塔內的靈氣循環還沒回複多少。就像久旱的田地你澆一瓢水上去,水不會留在表面上反而直接滲透到地下一樣,神秀塔開啓後,最先吸納的靈氣會全數被“塔”吸收掉,用來喚醒各處的陣紋,而不是留在塔內。這尊塔在虛空裏沉寂得太久了,九凰當初封印得就很匆忙,雖然須沐寒從那團金光裏知道,九凰留下了大把含有靈氣的靈珠,但那些靈珠全都被用來維持高層上的幾個密室裏的東西不被損壞了,就算有剩的那也在高層,她取不到,而伯賞不是神秀塔真正的主人,除了他自己安身的第十層,其餘未開放的樓層他也是被禁制攔着進不去的。

她不會要一直在這裏等着吧,等到塔內的靈氣濃度徹底恢複了,她再用塔內的靈氣引氣入體進入練氣一層?那起碼得十天往上!

她離家一方面是為了自保,另一方面也是想逼須秀林變得正常點;但她要真的丢了十天……須秀林不變成個正常爹那還好,他要是真的改好了,她跟她大哥來個一模一樣的“走丢了找不到人”,怕是……

怕是要出大事!

還有小寶……

她神色着急,伯賞剛要回答她,卻停住了,他溫和的面龐上此時透出了一絲拿捏不定:“……你是……想出去還是,想回去?”

……伯賞這麽問了,出去和回去必然不是一個意思!須沐寒登時就反應過來了:“不是一個意思嗎?出去難道……不是回到我來這裏前所在的地方?”

伯賞看出她的急切,他多少是明白凡人對血肉親情或者凡塵瑣事的牽挂的,但此時他無能為力。他垂下眼,有些抱歉地道:“沐寒,你可能暫時不能回到你家裏去了。還是那句話……神秀塔在虛空的最深處,我能夠把你送出去,送到一個靈氣充裕方便修煉的地方去,但我無法把你送回去。你是被神秀塔直接帶進來的,我找不到你來時的路徑。我只能通過搜尋外界靈氣充裕的地方,來憑運氣找個地方把你送過去。”

須沐寒只覺頭腦一陣發暈,伯賞擔憂地走近了些,但她在這時穩住了:“那我還能回去嗎?我是說以後。”

“能,就算你找不到地方……你若還有血親在世,便可以通過占蔔算出方位。築基期修士禦劍飛行,一日可飛越數萬裏。金丹期更快。”以世界之大,區區數萬裏其實算不上什麽,但是神秀塔也是有自身的規則的;他無法原路送回須沐寒,但神秀塔所尋找的适合修煉之處,必與須沐寒同屬一疆。

同屬一疆,若是築基期修士往返,距離再遠行程也不會超出一年。

只是須沐寒如今……怕是最多也就十一二歲的樣子,她修煉到築基期的時間,相對于她現在的年齡來說,似乎太長了。

她真的能夠接受嗎?

“好,我知道了。”伯賞擔憂間,須沐寒那邊卻已經調整好了。

“先送我出去吧,我趕緊出去修煉,我會盡快築基的。”須沐寒調整得很快。她心裏其實是接受不了這樣的處理方法的,但現狀如此,不接受也無濟于事——不,不接受只會更耽誤時間。

“好。不過,”伯賞叮囑道:“你現在若是出去了,不到練氣一層你是無法再進入神秀塔的,再有就是……不到練氣一層,你和神秀塔之間的聯系就全靠你清醒的神智來維持。這麽說吧,這個聯系是斷不了,但是若你昏迷或者睡着了,在你沒到練氣一層的情況下,神秀塔會停止從外界吸收靈氣,同時我會無法知道你那裏的動向,無法給你任何幫助。”

睡着了還需要什麽幫助?須沐寒一開始沒明白,但轉眼就想通了。她一出去就是孤身一人在外,她清醒時伯賞或許能幫她注意四周有沒有歹人,但她要睡着了

,伯賞就沒辦法幫她留意這些了。

而她自己只是個小姑娘,雖然比同齡人長得高挑些,氣力也大些,但在外面依舊是容易被人打歪主意的對象。

“我曉得了,我會盡快。”須沐寒意識到了自己的危險,不由得咬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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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出現在鬧市,饒是須沐寒此刻心情不佳,也是着實懵了一下;許是神秀塔起了什麽作用,四圍的人竟沒人注意到她是突然出現在街口的。

“剛點的豆花,熱騰騰的豆花!”

“客官大廳上樓還是雅間?”

“酸餡兒勒,新出鍋的酸餡!”

“……蒼歌,你這個地方?”沐寒發現這邊人和自己說話口音不太一樣,但她基本能聽懂;而且語言一樣,是不是說明,她現在,應該還在自己家鄉附近?至少還在同一個國家?

她聽說書的說過,她們蜀薊國周邊的幾個國家,只兩個小屬國用的是蜀薊國的語言,其他的都不是這種語言了。

伯賞卻領會錯了她的意思:“沒有,這裏是在安全、有人聚居的情況下,我能找到的靈氣最濃郁的地方了。修仙者之間交易應酬亦是常态,更何況低階的修煉者無法辟谷,且常與凡人混居,所以這樣看起來如凡人街市也不奇怪。而且這附近,”伯賞許久沒有見到旁人了,一出來便用神識掃了一下,“這附近練氣初期的修煉者不下百十個,練氣中期的修煉者亦是差不多的數目。這應該是個低階修士聚居的城鎮。”伯賞說出了自己的猜測。

不過這麽大一個鎮子……竟然只有兩個金丹期?築基期只有幾個地方紮堆兒地有十來個,總共沒到五十個。伯賞暗暗皺眉,想再往遠查些,但是發現自己的神識無法再探得更遠了。

他還遠遠沒到極限,那麽就是須沐寒沒到練氣期,和神秀塔的聯系不夠完善,導致他的神識被限制了。

想明白原因後,他倒沒心急,只是神識掃過城門的時候,着實驚愣了一下:甘泉城?

不是鎮子?也不是集?

他忽然覺得,如果不是這個地方住的所有人一同弄錯了什麽,那就是自己可能弄錯了什麽———

沒有分神修士坐鎮的地方,居然敢叫城?!

震驚之下,他這一走神,就是差不多盞茶時間。走神也不是大腦一片空白地走神,他神識探進城中各個店鋪裏,飛速核查着店鋪裏售賣的東西。

別的他不說大話,丹道他絕對是登峰造極,其他的就算他記不準、摸不準,丹藥從最基礎的到最偏門的,他就算偶爾碰見個不識得的,也能當場把藥性拆解個七七八八。

這賣的……賣的都是些什麽……!誰告訴你的六成丹是合格丹?不說他某個同門對弟子的嚴要求,就是大大小小的商會,也是以七成五的丹作為合格丹的。混七成丹進去都容易被人砸店的,你賣六成丹?輔助修煉的藥物裏為什麽沒有滑蟲粉?那個東西能把低階丹藥的丹毒降到最低,你的丹成色這麽差,還不放滑蟲粉?

……怎麽沒有地方賣滑蟲粉?

越看越驚,他突然開始暴躁了。

但是是因為別人店裏賣的東西品質太差而暴躁,還是……因為世界沒有一點熟悉的東西而不安?

而這會兒,須沐寒已經跑到人家賣酸餡的攤位邊上了。

她再急也不能在大街上修煉。

她把背簍從塔裏帶出來了,背簍裏有發糕,但這會兒看那點心攤子的主人在那裏熱情叫賣,随着攤主的招呼聲一股股熱氣從剛打開的蒸籠裏探出來,她竟有些克制不住的心動。

酸餡就是素餡包子。

“酸餡兒怎麽賣?”

“五百錢一個,五兩銀子一屜十二個。”那老板爽快地道。

須沐寒也驚愣了。

不止驚愣,她還被吓到了。

怎麽這麽貴?她和小寶兩個人,一個月也花不到二百錢。

老板招呼她的聲音很大,完全不怕旁人聽見,應當不是宰生客。

她勉強沖那老板笑了笑就走開了,免得擋着攤位。那老板看她不買,也沒表現出別的情緒,依舊笑得很熱情。

這姑娘一看就是從城外過來的,城裏就算是他們這樣的街,賣的東西也是比附屬的鎮子上貴不少的。這姑娘問價不買他一點都不奇怪的。

她心裏懸着,疑慮叢生又摸不着頭腦。她走到街的另一頭,發現這邊街口通向的地方有些冷清。

她又掉頭往回走。

等伯賞從自己的失态裏回過神來,須沐寒已經走到類似平民居住區的地方了。

剛剛那條街好像就是被包在居住區裏。她往哪邊走都是比較僻靜的疑似民坊的地方。

須沐寒回過頭重走過一次街市後,發現另一邊也是比較冷清的巷子,便沒再斟酌,直接往巷子裏走了。

她對這裏一點都不熟悉,但剛剛那條街只有飯館沒有客棧,她找

不到容身的地方,只能撿個方向走了。

她畢竟還是剛剛知道這世上真的有修仙長生之說,所以目前她的很多想法都還停留在普通凡人的層次上;她下意識地自己開始找路,卻完全沒想到還有修士的神識這回事。

她神識外放不了,但伯賞可以啊。只是這時候,兩人一個剛觸及新的領域,即便知曉一些事情也是死記硬背紙上談兵,而另一個看着見多識廣,但面對凡人生活的細枝末節依舊免不了“何不食肉糜”,竟都沒想到這節。

只不過伯賞回過神來後,倒記得問一下須沐寒在做什麽了。

“你這是要去哪裏?”伯賞顯然還沒有意識到,須沐寒這個凡人到了陌生環境是只能靠眼睛找路的。

“我在找小客店。”須沐寒答道:“這裏賣的東西都好貴……不知道客店我能不能住得起。”

“前面那家客店十兩金子住一個月,應該是這城裏最便宜的住處之一了。”伯賞順口道。

“你知道——啊。”須沐寒這時候轉過彎了:“前面,是一直直走嗎?”

伯賞停住了,他這時候也發現了自己的疏忽,不由慶幸,幸好剛剛自己不在狀态的時候,須沐寒沒出什麽事。

“你先直走,拐彎的時候我告訴你。”

“好,多謝。這裏金銀是怎麽換的?我身上只有十一兩銀子。”銅錢就不說了,就那七八十個銅錢,以這裏随便吃點東西都要幾百錢的價格,怕是連零錢都不是。

伯賞之前并沒有特意留心這些,不過那些店裏別人提過的他都知道了:“一下品靈珠是二十兩金,一兩金三十兩銀。”

須沐寒抽了口氣:“那我還真就只能住一晚了。”

“今晚你就晉入練氣期一層,以後沒地方住的話,你可以住神秀塔。修士哪怕只是練氣一層也很容易找到活幹,雖然會耽誤你修煉,但你只要想辦法撐過半個月就可以了,半個月後神秀塔一層的田就能恢複過來。”伯賞發現自己的疏漏後,很快就把它彌補上了。

就算為了安全,不在靈田裏種東西然後拿出去售賣,光是靠靈田種些普通的一階作物,那也足夠維持沐寒自己的消耗了。

只是說這些的時候,他又不免撿起剛剛丢下的疑慮。

這裏靈氣着實貧瘠,不與各個勢力占據的福地相比,就算只是與凡人國度附近的那些修士凡人混居地相比,靈氣濃度也差上不少——前者的靈氣濃度怕是只有後者的三分之一。

莫非沐寒出身于荒蕪疆域的凡人國度?所以神秀塔找了半天只能找到這裏了?

須沐寒心裏則沒有伯賞那麽多的想法,她不曾接觸過修仙者的世界,對修士的世界沒有有任何成見,所以也不會生出種種糾結。

她沿着路走了一會兒,伯賞忽然道:“有個人在跟着你。”

“什麽?什麽樣的人?”須沐寒沒回頭,步伐稍稍快了些。

“練氣二層,男人。”伯賞的聲音很凝重,于他來說,這座城裏那兩個金丹都不足以引起重視,但于須沐寒來說,練氣期的修士,是無法抗衡的。

“……壞了,”須沐寒朝前面看了一下:“我身後還有別的人了嗎。”

“——沒有了。”說話間,伯賞眼見着另一個人,和須沐寒、練氣二層男子走的方向相反的人,拐出了這條路。

“我該往哪裏跑?”

……你可能往哪裏跑都甩不掉的,不過……“你先別跑,走到前面那裏,你右拐後立刻跑試試。我幫你找路。”

“好。”

然而事與願違,這條短短的路上這會兒沒別的人,那個修士許是覺得沒必要遮掩了,也許是發現獵物的速度稍稍變快了,他直接跑動起來,他與須沐寒之間本來就只差了十丈遠,這一跑動,眼看着就能抓到須沐寒。

“你快跑!”伯賞想要凝聚神識“紮”那修士識海,卻發現自己的神識在塔外可以自由收放,卻無法凝聚成足以形成攻擊的程度。

——又是神秀塔的禁制!

九凰留下的那些禁制,最大程度地确保了外力無法入內破壞旁人無法篡居,而這個旁人也包括了自己的兒子;但做到這所謂的“萬無一失”的代價,就是塔內想把手伸到塔外也是處處掣肘,伯賞能給新任塔主提供的幫助也被限制了。

而且,伯賞的“器靈”之言,也是屬實的,如果一直不進入新軀體的話,他的确算是半個器靈了。僅僅作為半個器靈,他更是被神秀塔的多重禁制困得結結實實。

如果須沐寒達到練氣一層形成識海了,伯賞受到的限制還能放松許多,但現在……

在被拍暈前一瞬,須沐寒頭一次回頭去看這個對自己不利的人。

——一張非常普通的中年人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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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街市往西走,不出三裏遠,有個胡同。這個胡同很小很窄,裏面只有一戶人家。

“老五今天回來有

點晚。”正屋裏有個婦人笑道:“倒是讓我們好一通擔心。”

“我今天回來的路上看見個貨,順手就帶回來了。繞遠了一些,也不過就比往常晚了半炷香。”

“老五向來守時,稍微晚一些都是新鮮事,晚一刻便足以讓我們多想了。”另一個有些肥胖,面容憨厚的中年男人笑呵呵地道。

“順手?你從哪裏帶了人回來?”一個年輕些的婦人有些不快地道:“你可莫惹事了。”

“惹不了什麽事,那小丫頭片子說話口音怪得很,還不認得路,穿得也寒酸,”身上倒有點零錢,但老五沒有說,況且那錢也确實不多,“反正明早咱們有車去安芳城,測一下她有沒有靈根,有的話就一起送安芳城去,沒有的話就賣樓子裏去。”修仙界的城市與凡人國度的城市不一樣。這裏的城與附屬鎮子之間還好,城與城之間的通路就真的是茂林深山了,而且是野獸衆多偶有妖獸出沒的茂林深山。練氣低階修士都沒幾個敢單獨走,更別提凡人了。

對于普通凡人來說,隔了一座城,便已經算得上陰陽相隔不得再見了。

塔裏,伯賞發現自己的神識失去了對塔外世界的全部感知,登時就知道須沐寒在外面已經出事了。

不過還活着。

應該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除了沒有外人知道的神秀塔,沐寒沒有任何被人殺人奪寶的價值。

應該是劫持……那麽……最差的結果就是邪修活祭,但可能性很低——至少那個男人不是邪修,身上也沒有能與邪修扯得上關系的物件。

他分析了很多,但這只用了短短兩息的時間。

他旋即來到掩天機前,扳動掩天機上的滑塊,他手下動得雖然飛快,但神情上卻帶出了一點吃力;一番動作後,他原本就不是實體的身影,竟虛化了許多。

若說之前還是覺得能透過他的身體隐隐約約地看到他身後的東西,那現在便是能清楚地看到他身後都有什麽了。

———————分割線——

“土三十三,木二十一,”年輕婦人從須沐寒中指指尖刺出一滴血滴在九靈盤上:“這年紀看着也就十來歲,你還真撿着個上等貨色,送去明玉商會能有三十三靈珠呢。”

老五也沒想到自己真撿着金子了,臉上驚喜又得意的笑容怎麽也壓不下去。

他笑了一會兒,像是在消化這動下手就發了一筆小財的喜悅,然後才道:“這個可是寶貝,把那藥拿來給她灌下去,讓她睡個七天,千萬不能讓她半路跑了。”

“我那兒有幾張明玉商會的契紙,先給她契上。”年輕婦人道。

老五根本不知道婦人手裏還有這東西,此時一聽心裏頓覺不快:“沒看出來啊,你還挺能藏,不成,契上了就是明玉商會的人了,回頭明玉商會壓價或者賴賬可怎麽成?”

“人家家大業大看得上你這仨瓜倆棗?丢了臉以後還買不買人了?”

“商會看不上,管事的能看上。”老五直搖頭:“我不同意。人家可不愁沒人賣人,倒是我們這些搞野路貨的不好找下家做買賣。”

“可你不契約,這丫頭命好半路真跑了,你不也什麽都落不着?”

老五舔了舔自己的牙齒,乜斜着眼看年輕婦人:“我說,你是真跟吳四有一腿吧,還是他給你什麽好處了?空白契紙都落你手裏了……你這麽撺掇我,是不是有什麽好處啊。”

婦人噎住了,但很快又勸道:“你想多了,平時都是我聯系這些主顧,自然得了點托付的……哪有那麽多這事那事的,不過是這麽幹以後再和他家來往,我臉上好看些罷了。”

老五還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斜眼看她,也不說別的話。

婦人停了一會兒,看老五一句話不接,只得道:“沒別的事的,就是這紙契了一個人,明玉那邊回頭多給我一成身價錢,你不吃虧。你也知道,他若不給靈珠,你不把契紙給他,直接撕了,他也什麽都得不到。你把這約給她契上,你這筆錢就穩當了,我也能得三個靈珠的好處,咱倆誰都不吃虧,你也當提攜下妹妹。”

“直接撕了這貨也毀了。”老五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他什麽都落不着,我也什麽都落不着,而且我還搭了一路的辛苦,還得罪了大主顧。這麽一想,他到時候打發叫花子給我幾個靈珠的路費,我他—娘-的就得感恩戴德了。”

年輕婦人一時語塞。

“陳小羽,咱倆認識也将将二十年了,誰還不知道誰啊,你也別擱這兒給我耍花槍,三十六靈珠,這丫頭。”他伸手點點昏迷的須沐寒:“你給我三十六靈珠,這丫頭的買賣就轉你名下,你愛給她契上就直接契上。當然,還是我跑這趟路,但不管這丫頭能在明玉商會那換幾個錢,全是你的。你要不給,那我大不了路上辛苦點,多看着她,或者搭一兩副藥進去讓她一路睡到安芳城。她值十六副半的藥呢,也不虧,你說是吧?啊?”

“這,老五你挺會算賬啊,不契約你要搭藥錢,路上人還有可能跑

了,還只能賺三十上下,這抛給我你還直接賺了三十六?”年輕婦人仿佛很生氣:“到頭來我還一分好處沒落着?你怕不是睡迷了,世上哪有這麽好的事?”

“有沒有你自己心裏清楚。而且你不也說了嗎,你有好處的,你臉上好看了呀。”老五抱着膀子笑了一聲:“說白了,我就是不信你浪費這麽多唾沫就為了仨靈珠。”

陳小羽臉上顯出些憤怒來:“老五,你跑了這麽多年買賣你還不知道行情嗎,就這,三十三的最高靈根,價格能高到哪裏去?三十五都不算低了,算上給我的好處,明玉商會出了三十六呢,你覺得哪家還能再高點?”

“我是知道行情,可我只知道這當面談買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行情……這提前預訂然後送貨是個什麽價,我可不知道啊。”老五湊近,看着陳小羽眼睛:“我覺着陳小羽你該知道,不如你和我說說?教教我?”

陳小羽理直氣壯地反駁道:“哪有你想的那麽好,價高了人家不虧?”

“呵嗯。”老五出了下氣,沒說別的——哪有什麽虧不虧的,随便一個練氣一層的修士,做苦力都得最低一個月一顆靈珠,還得包吃住。買一個回去,本錢三四年就省出來了,資質好點的那更是賺頭大着呢。

“反正,陳小羽,我就和你說,你想我給她契上,那就按我說的辦。我今晚得早點休息,明天開始又是半個月奔波。我沒空看着你,你要是偷偷做點啥,我也攔不了,但我能和老大好好談談。畢竟,我把她帶回來,擱老大那是過了明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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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三分:日、月與你。日月贈你,卿盡(靳)天下!——傅九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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