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林錦下午只有兩節課,下課了他也沒什麽事,就往青河碼頭開。
他不否認,他對陸重很感興趣。
林錦從高二覺察到自己性取向開始,交過的男朋友自己都記不清,安靜的、活潑的、內斂的,可還從來沒遇到過像陸重這麽……有生命力的人。
就像沙漠裏的灌木一樣。
林錦把車停好,插着兜往碼頭走,到處溜達了一會兒,然後就看到了安樂。
他走過去蹲在安樂面前,安樂擡起頭,一看是他就笑了,喊:“哥哥。”
“真乖”,林錦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臉,又問:“你哥哥呢?”
安樂歪着頭看他。
林錦這才想起來安樂好像不叫陸重哥哥,可死活也想不起來叫的是什麽。林錦一邊逗安樂玩兒一邊四處看,十多分鐘後還真讓他看到陸重,背上扛着一個巨大無比的包裹,偏偏步子很是輕巧,真真有幾分舉重若輕的感覺。
可沒兩分鐘就消失在轉角,林錦去旁邊的小賣店準備買瓶水,那袋子礦泉水也不知道開了多久沒賣完,到處都是灰,那老板随手用黑漆漆的抹布一擦,就遞給他。
林錦連接都不想接,買了幾根看起來還算湊合的棒棒糖就走了。
身後的老板沖他翻了個白眼。
林錦撕開棒棒糖放到安樂嘴裏,又把剩下的也遞給她,安樂吃着那一根剩下的卻不接,還把手背到身後。
他只好塞到自己口袋裏,沒一會兒又看到陸重,可能是因為熱所以把上衣脫了,光着上半身,林錦此刻真慶幸自己兩只眼睛都是5.0,這種平時勞動形成的肌肉比健身房裏練出來的好看太多。
從來不吃糖的林錦掏出棒棒糖,就着陸重吃完了一根。這時,電話煞風景的響了。
“喂,怎麽了?”
“那個定秋回來了,晚上聚聚啊,梅園”。
“成,知道了”。
挂了電話林錦還在想沈定秋怎麽突然回國,陸重就過來了,看到林錦後一愣,有點反應不過來,安樂沖他喊:“阿大”。
對了,叫的是阿大,林錦終于想起來。
陸重有點摸不清他的意圖,斟酌着開口問:“您有什麽事嗎?”
“沒事,就是……就是這個學期要寫一篇社會調查報告,來跟你取點材”,林錦随口胡謅。
陸重恍然大悟,估計是什麽關于外來務工人員的,點點頭,“有什麽需要的您只管說。”
“可能最近會經常過來,會不會打擾你?”
“不會不會”,陸重忙擺手,有這麽個機會可以回報他那天的善意,陸重覺得很開心。
“現在是準備回家了嗎?”
“嗯,今天還比較早,平時得六點多”。
“一般一天工作多少個小時?”
陸重仔細算了算,“我們這種工作哪有說多少個小時,有活兒就幹呗,我因為要照顧家人所以幹的時間會短點,早上八點到下午六點吧。”
“十個小時?!”
“中間會休息休息,吃個飯什麽的,其他人基本上都是六七點就到了”,陸重說到這兒有點不好意思,好像他比別人晚到兩個小時是很丢臉的事情。
林錦說不出來自己心裏此刻的感受,輕聲問:“在這兒幹了多久?”
“現在是第三個月了”。
“……你之前不是在搬家公司?”
“搬家公司?”片刻後陸重臉上露出恍然的表情,“哦,不是,我就晚上的時候跟着幹點搬家的活。”
林錦沒想到是這麽個情況,有點遲疑地問:“你的意思是,白天一直在這裏,晚上又跟其他人去搬家?”
“對啊,光在碼頭下貨賺得太少了。”
林錦沒有再在繼續問下去,兩個人就這麽走在這條無人的長堤上,夕陽拉長他們的影子,過好一會兒他才繼續開口:“夕陽很漂亮”。
陸重微笑着深吸了一口氣,“我也覺得很漂亮”。
半小時後陸重快到家了,他停下來,說:“那個,我到了。”
“那我先走了……明天再來找你。”
“嗯”。
林錦都轉身了又轉回來,說:“對了,我叫林錦,錦繡的錦。”
“我叫陸重,重來的重。”
兩人就此道別,陸重站在那裏看林錦走遠了才往家走,林錦拐個彎就攔了輛車,剛都忘了自己車還在碼頭。
緊趕慢趕林錦到梅園的時候也已經快七點,人都到齊了就差他一個,當即被罰了三杯。
林錦坐到沈定秋旁邊,問:“怎麽回來了?”
沈定秋估計已經喝了不少,臉有點紅,回道:“老爺子鬧着要遷祖墳。”
這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林錦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什麽時候走?”
“還沒定,估計就這個月吧。”
他們一幫人是初中同學,多年的交情了,又笑又鬧,一頓飯吃得熱熱鬧鬧,吃完後又說去KTV續攤。
張楓問:“要不要讓他們叫幾個人過來?”
其他人都無所謂,不知誰喊了一嗓子:“記得要個男孩”,林錦笑罵了一句,他的性向早就不是秘密。
到了KTV就是喝酒,林錦躲在一旁跟沈定秋說話,他倆關系一直比其他人更近一點。
林錦問:“以後回國發展嗎?”
“肯定得回,不是家裏這一檔子誰管。”
林錦往後靠,把手臂搭沙發背上,“所以,及時行樂吧”。
剛說完就聽到張楓喊了句:“林錦,這你的菜啊!”
林錦轉過頭一看,嗯,唇紅齒白的美少年,果然符合自己一貫喜好,他勾了勾唇角,沖那人做了個過來的手勢。
美少年走過來坐在他旁邊,林錦捏着他下巴左右看了看,還好沒化妝。
“多大了?”
“十九”。
林錦沒再說話,依舊把手往沙發背上一撐,那美少年順勢就慢慢往他懷裏靠,林錦突然覺得有點膩歪,縮回手換了個姿勢,又去找沈定秋說話。
吃過飯後,陸重邊洗衣服邊教安樂念三字經,“曰春秋,曰秋冬,此四時,運不窮”。
安樂跟着念:“曰曾秋,曰秋冬,此适時,印不窮”,陸媽媽坐在旁邊板凳上看他們。
“曰南北,曰西東,此四方,應乎中”。
“曰南北,曰西工,此釋荒,印乎中”。
驀地聽見敲門聲,陸重擦幹手去開門,居然是張明,看到他就問:“陸重小兄弟,能不能陪哥喝點酒?”
陸重看他整個人精神特別不對勁兒,想了想還是答應,“好,等我一會兒。”
換了身上被弄濕的衣服,陸重抱起安樂跟着下樓,張明帶着他去街對面的一家大排檔,點了花生毛豆和烤串,還有兩瓶白酒。
安樂坐在陸重懷裏,一直盯着對面的張明看,張明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強咧開嘴角,“我們家閨女我走的時候也這麽大點”。
陸重估計他就是想找人陪着說會兒話,很偶爾的時候自己也會有這種心情,順着他的話問:“那她現在在哪兒?”
“跟着她媽呢”。
張明一口幹了整整半瓶52度的白酒,陸重想勸他慢點喝又不知從何勸起。
“我家在湖南西邊一個小鎮,從我爺爺的爺爺那輩就開始學篆刻,到我爸第四代,不說富足吧起碼衣食無憂,我也是從小就跟爺爺和爸爸學手藝。”
“我十七八歲的時候,就你現在這個年紀,死活不願意繼續幹這一行,我爸就是每天坐在小桌前刻印章,一坐就是大半輩子,我就特不願重複我爸這樣的人生,總想着去闖一闖。當時年輕氣盛,加上周圍有幾個朋友一撺掇,我就跟着他們去了另外一個城市打拼,說是打拼其實就是混社會,幫人看場子、打架、偷搶反正壞事幹盡。”
“我,二十二歲吧應該是,那年被抓進去判了三年半,當時好像一進去就一下子清醒了,不知道自己這幾年到底在幹些什麽,後來在裏邊好好表現争取到減刑,将将是我二十五歲生日那天出獄。”
“我記得那天我就穿着我進去時的那身衣服,獄裏發的東西我什麽都沒帶,打着空手就出去了,一出鐵門就看到我爸站門口等我,彎着背,像比我走的時候老了十幾歲,當時我覺得我真他媽不是東西。從出來那天我就再也沒回過家,過年也沒回,回去才知道我媽的眼睛已經因為我哭瞎了,要不是想着還有爸媽我真想一刀把自己結果了。”
“回去我就安心重新撿起手藝,跟我爸一塊接活兒,可能真的像我爸說的那樣,我天生就是吃這行飯的,我們家店還真叫我打出個名堂,好多人從老遠的地方來請我刻印章,生意一天比一天好。”
“後來我認識個從外地來我們鎮上賣衣裳的姑娘,我看她第一眼就覺得,真好看,簡直照着我心窩窩裏的樣子長的,我死皮賴臉粘着她好久她才同意嫁給我,結婚第二年就給我生了個小閨女,你不知道我家閨女長得可俊了,大眼睛,高鼻梁,又聰明,還不到一歲就能滿地跑。”
張明說着說着臉上浮現追憶的笑容,讓人不忍心打擾。
“我閨女兩歲那年,我爸老流鼻血又腹脹,我就帶他去縣醫院檢查,查出來說是肝癌中期,當時我天都要塌了,又擔心他的病治不好,又擔心治病的錢不夠,一個人憋着誰也不敢講,現在才懂,我們做兒女的怎麽瞞得過父母,他們無時無刻不在關注你的一舉一動,我爸感覺到到什麽,趁我不在家偷偷翻了診斷書,留了一封信讓我們好好過自己的生活就走了,然後再也沒回來。”
“我在周邊一些他可能會去的地方找遍了都沒找到,沒兩天縣醫院又來人說診斷書拿錯了,我爸什麽事兒都沒有,就小毛病。我去廚房拿起菜刀就往醫院沖,當時我就想着我都沒爸了,砍死那個庸醫,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是我媳婦兒生生把我拖住。”
聽完後,陸重都不知道臉上該是什麽表情。
有的人好像天生被上天厭棄,老天就是見不得他們順遂。他們好像生來這個世界就是來承擔苦難的,像一粒糖抛進大海,永遠無法改變那深重的苦澀,也許只有經過的魚才會知道那一絲稀有的甜蜜。(此句改自野夫《鄉關何處》)
陸重倒了慢慢一杯酒喝下去,嗆得嘴巴喉嚨發痛,心裏似乎才稍微好過點。
張明猶自繼續說:“我出來找我爸一年後就回去離了婚,想着怎麽也不能拖累她,她死活不幹,抱着閨女哭了好幾天,可是我媽臨死前我發過誓,一定會把爸找回來,就這麽找了四年。”
“今天我才知道,上個月她改嫁了,我真替她高興,高興”,說是高興他卻抹了把眼睛,可那眼淚就像止不住一樣,怎麽擦也擦不幹淨。
最後,陸重看着這麽個秋天還穿着黑色的工字背心,右邊手臂和背上全是刺青,頂着個大光頭,三十幾歲的魁梧大漢,坐在街邊大排檔的小板凳上,哭得像個小孩,滿臉都是眼淚和鼻涕。
陸重擡頭看着天上的滿月,怕低下頭自己也會忍不住跟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