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陸重來的時候就認真記了路,發現這兒離住的地方不遠。
他抱着安樂一路跑,安樂摟着他的脖子一直喊“灰,灰”,這是他們經常進行的游戲,陸重拿她沒轍只好停下來,一只手環着她腋下,另一只手抱着她的腿,然後就以這樣的姿勢抱着她往前沖。
安樂兩只小胳膊學着小鳥的樣子扇來扇去,笑聲灑滿這條只有昏暗路燈的街道。
到家陸重一開門就發現媽媽坐在門口,聽到聲音馬上怯怯地擡頭看他,他有點驚訝,一看桌上的飯菜還剩大半。
平時陸重會很早起來去菜市場買菜,說是菜市場其實就是條小街,周邊的農戶會把種的菜背來賣,小本生意分角都不含糊,但在為了圖個好兆頭,早上剛開張的第一筆還是會多少便宜一點,陸重早起就是為了趕這個。
之前他也試過下午快散集的時候去,确實比早上便宜不少,但是菜又黃又蔫兒,肉也是不新鮮的紫紅色,他再想省錢也不敢買,怕吃壞肚子。
他每天固定會買拳頭大小的一塊肉, 剁成肉末一半早上給安樂蒸蛋羹汽水肉,另一半炒在給媽媽做的菜裏,飯菜做好了放桌上,她白天餓了就會去吃。所以一般他回家時,盤子都是空的,然而今天卻沒有。
陸重先把已經睡着的安樂放到床上,然後牽着媽媽的手到桌邊坐下,指着菜問:“為什麽不吃?”
陸媽媽迅速擡頭瞟了他一眼,又重新低下,陸重耐心地問:“為什麽,不吃飯?”
“等,你”,暗啞的聲音傳來,陸重一怔,他只是試着問一下,卻不期卻聽到回答,她已經多年沒說過話,久到陸重都已經快忘了她其實并不是啞巴。
陸重定定地看着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看什麽,片刻後蹲下,把頭深深地埋在她的膝上,過了很久很久才又擡起。
那天深夜,陸重陪着她又吃了一頓飯,昏黃的燈光下是兩盤因為再次加熱而顯得暗沉的菜,讓人一看就沒有食欲,可是兩個人卻都吃得極認真。
這邊林錦沿着花園散了會兒步才往回走,到家林川柏窩在沙發裏不知道在幹什麽,只留一雙腳搭在沙發外,他剛準備上樓,就被叫住。
“看,陸重給我雕的”,手裏拿着個什麽玩意兒晃來晃去,表情那叫一個神氣。
隔得有點遠林錦沒太看清,走過去拿來一看,哦,一個小船,看完後他塞回林川柏手裏,“早點睡,再熬夜當心我揍你”。
“要你管!”
林錦不置可否地一笑,上樓去了。
第二天早上,陸重給安樂穿衣服,居然在她的外衣兜裏翻出兩塊巧克力,包裝特別又精致,一看就跟他偶爾給安樂買的那些不一樣。
陸重突然意識到,他一直以來沒有足夠重視安樂喜歡收人東西的這個習慣,以為只是別人表達善意的方式,可今天收的是糖,那麽明天呢?以後呢?是不是也會把收不該收的東西當做理所當然。
他狠下心,把還沒完全清醒,眼睛還只睜開一個細縫的安樂拖起來,兩大巴掌就打在她屁股上,安樂愣了幾秒鐘後才開始哇哇大哭。
陸重也不理她,讓她站在牆角罰站,“為什麽随便收別人的東西。”
安樂站在那裏,哭得鼻子眼睛都紅了,眼淚鼻涕滿臉都是。
陸重當着她的面把巧克力從她兜裏拿出來,“以後不許收別人的東西知道沒”。
安樂其實還不能完全聽懂話,可看到把她的糖拿走就瞬間崩潰了,一屁股坐到地上,打着滾哇哇的哭,一邊哭還一邊大喊“不,糖”。
陸重不管她,自顧自去做早飯,聽到安樂從扯着嗓子哭慢慢變成一抽一抽的嗚咽,他第一次對未來感到一絲恐懼,養大一個小孩太不容易了,就像一棵小樹一樣,随便一陣大風一晚上就能讓它變彎,可如果想要讓它再直回來,就可能得花費好幾年的功夫,他突然很害怕不能帶好安樂,看着鍋裏咕嚕咕嚕冒起的泡泡,陸重長長地吐了口氣。
飯做好,端上桌,他才又去看安樂。
他也不指望一次就能讓她改過來,走過去抱起她,安樂從來沒見過陸重這麽嚴厲的樣子,剛剛吓壞了,直到這時才放下心來,摟住陸重的脖子,一個勁兒喊“阿大”,因為哭太久還不停地打嗝。
陸重用手慢慢順她的背,把她放在小板凳上,讓她自己用勺子吃早餐,這才去叫他媽媽。陸重現在發現她其實并不是瘋,只是智力退化,變成個幾歲小孩的樣子,雖然不怎麽會思考,但是聽得懂話,而且知道穿衣服、吃飯。所以他一直想着等攢夠錢了帶她去醫院看一看,興許能治好也不一定。
一家三口吃了每天唯一一頓一起吃的飯,過後陸重就牽着安樂去了碼頭,路上看到有睡在路邊乞讨的老人,他摸出那兩塊巧克力,沖安樂指了指老人面前的碗。
安樂癟着嘴,一副我很想哭但是我憋着的表情,一步三回頭地走過去,陸重就那麽平靜地看着她,終于她狠下心把巧克力放到那個碗裏。
接下來的一路安樂都鼓着嘴,不讓陸重牽,也不跟他說話,陸重心想這小丫頭脾氣還挺大。
又是從早忙到中午。
陸重他們的工資是計件的,一般人一次只能搬兩件,但陸重要麽就三件要麽就四件,跟他一塊兒的老趙說:“陸重,這麽拼命攢錢娶媳婦兒呢,哈哈哈哈”,周圍的人也跟着哈哈大笑。
陸重略微有點腼腆的笑,沒有回話,旁人還以為猜中了他的心思,笑得更大聲了。
一直到12點半才算忙完早上這一撥,陸重坐在臺階上休息,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臉,旁邊的安樂在玩前兩天給她雕的小鴨子。
電話響了,陸重這手機屏幕是壞的,看不到來電顯示,不過接打沒問題,當時買的時候就圖它便宜,要緊的電話他可以記在腦袋裏。
“喂?”
“陸重嗎?”
“是,您哪位?”
“我,林川柏啊。”
陸重有點納悶他為什麽會給自己打電話,不過還是禮貌的問:“有什麽事嗎?”
“我就想問你,要不要來跟我們一起玩兒,我們要去爬山。”
陸重簡直要笑了,不知道這人是太不食人間煙火還是單純的蠢,回了句:“不用了,我還得工作……先挂了啊。”
挂了電話他還是忍不住想笑,無奈地搖搖頭,帶着安樂去船娘那裏買午飯。
吃飯的時候就接到羅師的電話,說今天沒接到晚上的活兒,讓他不用去了,聽罷陸重問:“羅哥,現在在家嗎?”
“嗯,什麽事?”
“沒事,我待會來找你,有點事兒。”
陸重吃過飯把安樂拜托給船娘照顧一會兒,自己去了羅師家,到了羅師正在吃飯,看到他來就讓媳婦兒給加雙筷子,陸重連忙拒絕,說已經吃過。
陸重也不啰嗦,直接就摸出已經準備好的四百塊錢放到餐桌上,“羅哥,這四百塊你收着。”
羅師夾了顆花生米吃,臉上沒有驚訝的表情,卻做出驚訝的語氣,“幹嘛你小陸,怎麽平白無故給我錢呢?”
陸重摸摸腦袋,不好意思地笑,“昨天不是那人讓我給收拾東西嘛,給了整整一千呢,這四百是我感謝哥的,要不是你我哪兒能有這種好差事,哈哈哈”。
羅師笑着瞥了一眼陸重,“行,既然你這麽說了,那我也厚着臉收下,咱哥倆好好合作,啊”。
“是是,一定的”,陸重滿臉憨厚的笑容,看到羅師酒杯空了,又給他倒了杯酒才走。
出了門陸重才舒了口氣,羅師這人不錯,就是在錢上很小心眼,幾乎锱铢必較,陸重現在還指望搭他的夥接活兒呢,可不敢因為這幾百塊錢就得罪他。
陸重下午下工的時候,特意仔細檢查了安樂的兜,果不其然又有糖和瓜子,他牽着安樂去把糖和瓜子退給擺攤的大娘,安樂睜着圓溜溜的眼睛,噘着嘴,似懂非懂的樣子。
在他們回家的路上,會走過很長一段河堤,人特別少,陸重随手摘了片樹葉吹以前學小調,安樂在旁邊啊啊啊的跟着亂唱,夕陽的餘晖灑在陸重身上,這時的他才好像有了幾分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
這是陸重每天最喜歡的時刻,看着陽光灑在河面上,河對面還亮着,他站着的這邊卻已經陰了,一片溫暖安詳的寧靜。也只有這時,他才能讓自己放縱一會兒,腦袋什麽都不想,只有眼前的河光和山色。
在經過一個橋洞時,有人擺攤賣二手書,陸重欣喜地看到有他從讀初中起就一直很想要的《百年孤獨》,拿在手上翻來覆去來回看了好幾遍,也不知道突然想到什麽,臉上的笑容一滞,又默默地把書放回去,轉而買了本圖文三字經。
快到樓下時碰到一個大哥,頂着一個大光頭,右手臂上全是刺青,腋下夾着一塊紙板,手裏拿着一沓類似傳單的東西,看到陸重就塞一張給他,叼着煙含含糊糊地說,“小兄弟,看到照片上的人了給我打電話,有重謝”。
陸重一看,是一張尋人啓事。
“我爸,走丢好幾年了都。”
陸重仔細地看了看上邊的照片,發現确實沒見過,仔細地折好放到兜裏,說:“我會幫你注意的。”
那人哈哈大笑,拍他的肩膀,看到兩個人往一個樓梯口走,笑得更大聲了,“小兄弟,咱鄰居啊。”
陸重也跟着笑了,“我住五樓,你呢?”
“四樓,你樓下”,邊說邊捏了一下被陸重抱起來的安樂的臉蛋,安樂一臉警惕地看着他。
“我到了,對了,我叫張明,小兄弟怎麽稱呼?”
“陸重”。
“成,那陸重,回見”。
“回見。”
陸重難得有一天回來得這麽早,陸媽媽高興得圍着他一直轉,他重新做了晚飯,吃罷去敲對面的門。
他已經觀察過了,對面住着一個中年女人,聽樓下大姨說是生不出孩子,丈夫跟人跑了,現在就剩她和她瞎了好多年的媽。
門先打開一小條縫,然後才又打開一小半,露出一張飽經風霜,精明又刻薄的中年婦女的臉,下巴比常人長不少,看起來有點詭異。
陸重微笑着說:“阿姨,我是住你們對面的,我叫陸重。”
那女人狐疑地看了好幾眼陸重,“什麽事?”
“是這樣的,我想麻煩您帶我媽去澡堂洗個澡”,說完又馬上補充道:“放心,我付您錢”。
那人眼珠子轉了好幾圈後,一口喊:“二十”。
陸重本來以為五塊十塊就能搞定,沒想到開口就二十,咬了咬牙才回:“行,不過我媽智力有點問題,您帶她去的時候麻煩注意點。”
這邊談好陸重就去給他媽收衣服,是托碼頭賣煙的大娘給買的新的,陸媽媽迷迷糊糊地被拉着出門,直到陸重把她的手放到對面阿姨的手裏,她才像終于反應過來什麽,突然尖叫,抱着陸重的手臂就不撒手。
陸重輕輕地撫她的背,溫聲說了好多遍“跟這個姨去洗澡,回來我在家等你”後,她才慢慢松開,被拉着下樓還不停地往回看,陸重又沖她保證說:“我在這兒等你”,才終于放心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