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我只是一個異變的怪物
第77章 我只是一個異變的怪物。
唐杉的目光探究地在山菩薩的臉上移動, 那四張不同樣貌的臉看上去是相同的憤懑，但仔細去瞧，又能從她們抽動的眼尾和不自然的神情中看出些不對勁來。
這太奇怪了。
明明已經脫離了人的範疇, 成為超越普通人存在的“神明”，這山菩薩仍舊對過往耿耿于懷，卻并沒有做出什麽實際的舉動來報複。
難道是出于“人”對于道德和法律的敬重嗎？
看看阿蘭她們對猴子下的死手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那還能是因為什麽？難不成是恐懼？唐杉腦海裏冒出這個古怪的念頭。
她是這麽想的，也就這麽問了出來。“你在害怕嗎？”
山菩薩還在勸告着玩家們，喋喋不休的模樣和廟裏的菩薩像截然不同, 也與祂“邪神”的外表格格不入。抛去令人膽寒的外表不說，此時的祂就像是給晚輩傳授經驗的普通長輩。
祂冷不丁地聽到唐杉的提問, 話說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随即反應過來。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祂音調不自然地提高，見遠處的怪物們被吸引地看了過來後, 又壓低了聲音。“我可是這裏的神！”
區區幾個普通人怎麽可能讓祂害怕？簡直可笑！
旁邊的玩家也符合道：“是啊是啊, 你想太多了吧。”
“菩薩只是在叮囑我們，談不上害怕吧？”
“菩薩您放心, 我們會聽您的話的。”
在玩家看來, 山菩薩是這個副本的關底boss, 最好不要交惡，人家如果心情好了, 說不定想起些什麽, 或者直接上山幹上一票大的，她們都能直接通關了。
總之，此時圍在這裏的玩家們, 對于祂多多少少都有些讨好的心思。聽到山菩薩對唐杉問題的回答，她們想也沒想就幫祂說話。
這套路其他NPC吃不吃不知道, 眼前這個山菩薩顯然是十分受用的。
祂點點頭，贊同玩家們的說法，轉頭又表達了對李家村村民的不屑，“只要他們還敢上山，我就讓他們有來無回！”
聽着祂的豪言壯志，唐杉默不作聲地挑了下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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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萬籁寂靜，萬物都陷入沉睡，整座山裏只有日夜颠倒的野生動物發出微小的聲音。
玩家們還是人類之軀，先前經歷逃亡一系列事情後本就精疲力竭，眼下事情告一段落，三三兩兩地聚在菩薩廟裏睡得正熟。
怪物們圍在這裏也沒有大事，索性一個個隐到樹林裏，目光炯炯地盯着山下村子的方向，只留一個阿蘭在山頂保護玩家。
她不需要睡眠，此時和山菩薩兩個非人生物安靜地坐在未熄滅的火堆前，相顧無言。
她倒是有心和對方說些什麽，幹巴巴地聊了幾句後，雙方都覺得尴尬，便閉上嘴，低頭去撥弄火堆。
山菩薩這麽多年都習慣了孤身一人，這種安靜的氛圍是祂過去每一個日夜都存在的，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
祂看着黑夜中唯一的橙紅色，腦中不斷回想起唐杉說的話。
[你在害怕嗎？]
祂下意識地否定，但過去的經歷一幀一幀地在腦海中慢放，李老六他們猙獰的臉深深地印在記憶之中。
祂不由得往火堆旁邊再靠了一靠。
“你冷嗎？”輕柔的女聲從背後響起，祂回頭一看，唐杉正扶着門框。
山菩薩沉默地看着她走到自己身邊坐下，旁邊的阿蘭看了她們一眼，很自覺地走到一邊去了。
“你有想過猴子和山下的屏障是怎麽出現的嗎？”唐杉問道。
這話唐杉之前就問過一次了，祂也已經回答過，此刻再聽到這個問題，一絲煩躁不受控地從心裏竄起。
“我不知道。”祂硬邦邦地回答，不太願意繼續再聊這個話題。
或許是祂不高興的情緒太過外露，周圍又一次安靜下來。除了火焰燃燒時的聲音，祂只能聽到身旁這個普通人輕淺的呼吸聲。
這和與阿蘭獨處時的感覺全然不同，白天時唐杉的問題和現在她的問題交替在腦中游蕩，祂心裏有些焦躁。
山菩薩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忍不住睜開側面那個頭顱的雙眼，悄無聲息地去打量唐杉的神色。
誰知唐杉出乎意料地平靜，仿佛那攪動了祂一天心神的問題只是随口提出的。
這反倒顯得祂慌亂了。
“前幾天阿蘭她們和猴子的打鬥你看到了嗎？”唐杉突然問道。
山菩薩愣了一會，不明白她的話題怎麽跳轉得如此快，但還是默認了。
“你當時是什麽心情？”祂聽到唐杉好奇地提問，好像只是朋友間般閑聊。
祂沉吟了片刻，還沒來得及說話，又聽她說：“是高興她們終于擺脫了控制，還是恍然大悟這些猴子其實也并沒有那麽難以對抗？”
山菩薩擰起眉頭，不悅地看向她。
橙紅色的火焰照亮祂一半的身軀，剩下的一半隐在黑暗中，照不進一絲光亮。此刻的祂，看起來真有些不怒自威的架勢。
然而唐杉只是笑了一下，繼續說道：“李家村的人說那些猴子是你的‘神仆’，你是創造出來專門保護他們不受怪物傷害的。”
見山菩薩臉上不自覺地流露出嫌惡的神色，唐杉直直地望向祂的雙眼，“我原本不信，但現在我反而覺得，他們說的是對的。”
山菩薩噌地站起身，怒不可遏的樣子讓旁邊的阿蘭都吓了一跳。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祂一字一句地說道，光聽語氣就知道祂正處在暴怒的邊緣。
唐杉坐着沒動，笑着擡起頭，看向祂居高臨下的臉，“我當然知道。”
“我想了很久，阿蘭她們的存在是因為你，那猴子又是因為什麽？”
“難道是有別的‘神明’在暗中相助嗎？可是你親口承認這座山沒有其他的‘神明’。”
“你會成為現在這樣的存在，我猜是還留有執念，那猴子呢？難不成是由李家村的人對于在怪物手中活下去這一執念中誕生的？可我并不覺得他們的內心會如此執着。”
“排除所有不可能的因素之後，無論剩下的原因多麽難以置信，那都是真相。”
“而這難以置信的真相就是，這些猴子，确确實實是你在無意中創造出來的。”
山菩薩的臉色難看到了極致，唐杉的話清清楚楚地飄進祂的耳朵，引的心裏亂七八糟的。祂想張嘴說些什麽，卻發現喉嚨裏幹澀得可怕，仿佛有人拿膠水把那處牢牢地黏在一起。
“不、不是……”祂掙紮了半天，聲音喑啞，語氣飄忽。
唐杉沉沉地看着祂，“哪怕你已經成為了所謂的‘神明’，但是過去的陰霾一直揮散不去，你的內心深處依然是當初那個沒有辦法反抗，只能選擇躲在大山中的小女孩。”
“你害怕李家村的人，害怕被傷害，害怕回不去家。”
“因此當你看到阿蘭和李老六站在一起時，你覺得她肯定和你一樣會受到傷害，所以猴子就以加害者的身份出現了。”
“在你的眼裏，猴子就是李家村的那些人，你害怕它，和當初一樣反抗不了它，所以你沒辦法和它對抗。”
“因為你根本沒有直面過去。”
山菩薩怔怔地看着唐杉，明明已經不需要呼吸的祂，此刻竟然和人類一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
唐杉看着祂起伏的胸膛，繼續說道：“山下那道看不見的屏障也是。”
“所有人都能自由地穿梭，唯獨你和怪物們無法靠近一步。是因為你知道，下山的女人就再也沒有逃離村子的機會了，你想阻止阿蘭她們下山。”
“在這裏雖然風餐露宿，但是每天一睜眼就是明媚的陽光和和煦的風，這一切都是待在村子那間木屋裏所沒有的自由和輕松。”
唐杉站起身，直視着山菩薩與自己正對的臉，說道：“我說的對嗎？”
她雖然用的疑問句，但語氣十分篤定。
山菩薩抿着嘴唇沉默，半響後，發出一聲嘆息。
“……你說的沒錯，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的懦弱。”祂頹然地一屁股坐下，八只手直愣愣地垂落在地上，瞬間沾上泥土。
“你應該聽說過，當年不止我們四個人逃上了山。”四張嘴同時張開，樣貌截然不同的四個女孩死後連獨立生活都做不到。
山菩薩的目光飄遠，好像陷入了當時的回憶之中。
“我們一起逃進來，卻發現除了那條上山的路，其他地方都是成片成片的大樹林。我們試着從另一邊下山，但在樹林裏繞了幾天，越走越害怕。”
“迷路還是小事，最可怕的是夜晚傳來的，不知道是什麽動物的嚎叫。”恐懼源于未知，更別說作為普通人的幾個女生了。她們在山上那幾晚幾乎沒睡過好覺，擔心一睜眼直面的就是流淌着腥臭口水的利齒。
“在不知道第幾次繞回原地的時候，有人放棄了。”
“她們說，好死不如賴活着。于是第二天，她們就結伴下山了。”
“我們四個躲在樹林裏，親眼看着李老六帶人圍住了她們，笑眯眯地帶人回了村子。”還沒有變成【祂】的她們當時還想着，如果實在不行，不如下山得了。
“我們不知道那些人到了村子裏後發生了什麽，但是她們開始每天在山腳勸我們回去，說在村子裏的生活其實并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糟糕。”
“村子缺女人，只要我們願意下去，什麽都好說。”
山菩薩猶豫了一下，“……說實話，我們動搖了。”
“但是那些男人看我們遲遲沒有動靜，以為我們堅決不會下去。為了挑釁，也為了彰顯他們的權威……”
祂喉嚨滾動幾下，艱難道：“他們在山腳下，把我們的同伴……”
祂聲音低啞，回憶起當天的場景仍然覺得不寒而栗。“之後，那些人打斷了被騙進來的女生的腿，說是這樣，她們就跑不了了。”
痛苦的哀嚎響徹整座大山，她們蜷縮在樹底下，因為害怕而抖得止不住的手連緊緊捂住嘴都做不到。她們把手塞進嘴裏，死死地堵住不受控的嗚咽。
或許就是在當時，對李家村的恐懼深深植入了心底。
唐杉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來安慰祂，每次聽到那些男人的所作所為，都在刷新她的三觀。
她想起初見時他們那一張張和善的面孔，只覺得反胃。分明是在淳樸的山裏土生土長的農民，卻一個個無師自通了娴熟的演技。
她安撫地拉住山菩薩的其中一只手，聽到祂說：“我什麽也做不到，之前做不到，現在也做不到。”
“我是廢物，我沒有辦法面對他們。”山菩薩痛苦地低下頭，“一看到那些人，我就想起她們血肉模糊的腿。”
她害怕自己也會變成那樣。
“所以你們千萬不能下山。”祂反握住唐杉的手，鄭重地承諾，“留在這裏，我會盡我所能的保護你們的。”
祂自覺只要唐杉她們在這座山的範圍內，祂就能保護好她們。
可沒想到，唐杉居然說：“我們一定要下山。”
山菩薩緊緊地抓住她的手，好像這樣就能勸說她留下來。“你沒有聽清楚我說的嗎？下了山你們會被打斷腿的！”
唐杉搖了搖頭，游戲面板上【探索菩薩山的秘密】這一主線任務在山菩薩把過去托盤而出的時候就已經顯示完成了，新的任務【幫助村民鎮壓怪物or幫助怪物完成複仇】刷新在了最上面。
別說這任務一看就要回到村子裏才能完成，就算不是，唐杉也不願意逃避。
既然這偏僻的山村遠離城市，連法律都鞭長莫及，那就用恐怖游戲副本的方式來解決這些作惡多端的人。
“不止是我們。”唐杉任由山菩薩抓着她的手，看着對方，說道：“你也要跟我們一起下山！”
山菩薩怔住，從唐杉的眼眸中看見自己畸形的模樣，別過了臉，“不行的，我幫不上你們。”
祂頹然地承認了自己的真面目，“我只是一個異變的怪物，根本不是什麽【山菩薩】。”
祂還記得自己連面對猴子都無能為力，對上李老六他們恐怕就更沒有辦法了。
祂想輕輕放開唐杉的手，卻被對方死死抓住。
唐杉帶着山菩薩看向遠處沐浴着月光的阿蘭，“阿蘭的力量是你給予的，她們可以反殺，你一定也可以。”
“猴子和那些人是不一樣的。”山菩薩吶吶道。
“沒什麽不一樣的。”唐杉立馬否認，還順帶開了個玩笑，“都是一個腦袋兩只手，你還比他們多了三個腦袋，六只手呢。”
聞言，山菩薩扯了扯嘴角，四張臉上的神色仍然是如出一轍的頹廢。“沒有用的，我太懦弱了……”
懦弱這個詞祂已經說了兩遍了，第一次唐杉為了知道真相，沒有說話，但這次，她捧起祂的手，認真地說道：“你不懦弱。”
“懦弱的人不會逃進大山，這座沒被人工開拓過的原始大山，處處充滿了未知的風險，如果真的懦弱，連踏進這裏的勇氣都不會有。”
“懦弱的人身為普通人閉上雙眼就是真正地死去了，不會寧願變成非人的模樣也要活過來。”
這裏以前從來沒有過靈異事件，她們卻愣是憑借死亡之時的執念再次蘇醒，這怎麽可能被稱作懦弱？
山菩薩怔怔地看着她，四雙眼睛不知何時全部睜了開來，眼神閃動。
“你們死去的時候，在想什麽？”唐杉看她神色有所觸動，接着問道。
“……我在想我的爸爸媽媽，他們就我一個獨生女兒，我死了他們要怎麽辦？”山菩薩背面的那張臉低聲說道。
“我在想我剛考上的大學。”左邊那張臉聲音裏滿是遺憾。“我是福利院長大的，好不容易考上大學可以賺錢回報福利院了……”
“我在想我回不去了，家裏的貓貓知不知道自己找東西吃。”右邊那張臉不自覺地流下淚來。
“我在想……”正面的那張臉張開嘴，“這裏的天真的很藍，山裏的空氣也和城裏不一樣。但是……”
“我真的就要這樣死在這裏了嗎？”
她頓了一下，随即說道：“我不甘心。”
“那你現在就甘願在這裏繼續飄蕩幾十年、上百年嗎？”唐杉問她，見她們異口同聲地否認，笑着看她。“和我下山吧？就算你失去了力量的加持，還有我們在背後呢！”
阿蘭不知何時走了過來，臉上滿是期待。
山菩薩的四個腦袋用力地點了下頭。
山腳下，那道誰也瞧不見，卻确實存在的，阻礙怪物們下山的屏障，悄無聲息地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