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第六區多為平原地帶,地域遼闊,廣袤無垠。
雙星城座落在平原中心,主城和衛星城均以金屬打造,城外植被茂密,城內充滿鋼鐵氣息。
進入暗月後,平原上火傘高張,焦石流金。
大地遭受炙烤,植被在高溫下枯萎。流經平原的河溪斷流,星羅棋布的湖泊水位下降,現出大片晶瑩的碎石,在陽光下閃爍七彩。
雙星城內則是另一番景象。
能量罩球形膨脹,包裹主城和衛星城,有效隔絕外部炎熱。
城內惠風和暢,日間溫度适宜,夜間則是涼風習習,絲毫感覺不到悶熱。
銀色高架橋橫跨城區,懸浮列車飛馳而過,留下虛幻光影。大大小小的飛行器穿行在建築之間,暗影掠過牆體,牽引出一幅又一幅抽象圖案。
為了維持能量罩,不使雙星城遭遇旱災影響,整個暗月期間,主城和衛星城消耗的能量石堪稱天文數字。
所幸城內居民中有大量商人,其中部分還是艦隊供應商,手中掌握多條渠道,足能保證暗月中的能量石供應。
雙星城是第六區的政治和經濟中心,城內居民超過百萬,每日有大量飛船出入往來。
為方便飛船進出,主城和衛星城各自開辟通道,由治安員駐守盤查。
近期為搜尋特定對象,排查程序愈發嚴格。結果目标人員沒找到,倒是發現商隊中的一些問題,使不少商人損失晶幣,為此怨聲載道。
谷緒觀察進入主城的隊伍,結合記憶,他臨時找上一艘從外星系歸來的客船,用雙倍價格購買船票,順利成為船隊中的一員。
船主波奇來自貿易,身上有超過四種血統,為人處世八面玲珑,在許多星球上都能吃得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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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船今夜停靠雙星城,天明之後就會再次出發。
波奇不是巨星人,谷緒究竟是何身份,進入第六區有什麽目的,他一點也不關心。他只在乎一樣東西,那就是晶幣。
“購買船票,你就是船上的乘客,我會保證乘客的利益。”波奇向谷緒承諾,他會把谷緒帶入城內。但在入城之後,他将不再有任何責任。
“進入主城之後,我們的交易結束,你需要立刻下船。”
“我明白。”
波奇是典型的星際商人,一切向利益看齊。
這些商人常年累月住在飛船上,率領船員在宇宙中穿梭,幾乎不知疲倦。為賺取晶幣,買到更大更好的飛船,他們可以和任何人交易。
谷緒的要求很容易達成,雖然要冒一定風險,對波奇而言也不構成問題。
假使運氣不好被發現,他也有借口推脫責任。萬一推脫不掉,頂多是被驅逐,日後依舊能回來。
谷緒出手大方,正合船主的胃口。
看在晶幣的份上,波奇表現得十分熱情,特地給他準備一間單獨的艙室,還送上一份晚餐。
“一名商人,剛剛展開星際旅行。由于缺乏經驗,還在積累人脈的過程中。”
這是谷緒僞造的身份,具有一定說服力。至于船主是否相信,對方沒有明說,他也不會專門尋求答案。
客船進入主城通道,不意外遭到攔截。
宏偉的金屬立柱并行排列,通道間連起光網,光束密集耀眼,強闖壓根行不通。
成群機械蟲穿梭在光束之間,振翅聲使人頭皮發麻。複眼中射出紅光,交替掃描入城的飛船,不放過任何漏網之魚。
數架飛行器低空掠過,治安員發出通訊,要求登船進行檢查。
波奇命令船員打開艙門,在對方登船的過程中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乘客們走出房間,陸續集中到艦橋上。谷緒站在人群中間,巧妙釋放精神力,存在感驟然降低,輕易使人忽略他的存在。
治安員穿過艦橋,肩膀上趴着一只機械黃蜂。黃峰眼中掃射紅光,識別船上人員身份,中途發出可疑的警報。
“你的身份證明。”治安員停在一名高大的乘客面前,要求他出示身份證明。看到對方給出的資料,不由得挑眉,“基因變異者?”
“是的。”
高大的男人揭開鬥篷,俊朗的臉上長滿黑斑。斑塊邊緣很不規則,有生命一般向外擴張,生長速度驚人。
“我之前所在的船隊遇到星盜襲擊,逃離途中能源耗盡,飛船墜落在廢星。船上所有人都遭遇未知輻射,基因發生變異,身邊無法識別。相關信息已經上報,應該能查詢得到。”
類似的情形并不罕見,治安員沒有為難他,快速搜尋後做出标記,很快轉向下一名乘客。
谷緒站在隊伍末尾,黑發半遮住雙眼,挺直的鼻梁下是淡色的嘴唇和下巴。
立領外套扣緊最頂端一顆扣子,短靴包裹住腳踝,身上配備一把激光槍,是常見的型號。
除此之外,他還有大量晶幣。
任誰來看,他都像一個初出茅廬的商人,不存在任何可疑。
治安員走過他身前,輕易忽略了他,蒙混過關比想象中更加容易。
排查結束後,治安員離開艦橋,飛船被允許進入城內。
乘客們對突來的嚴查都感到好奇。他們中的部分人時常出入第六區,幾人在水月剛剛來過,當時的盤查絕不如今日嚴格。
“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們像是在找人。”
“星盜?”
“不确定。”
“之前潛入巨星的星盜一直沒抓到,懸賞金始終沒有被領取。或許是為了他們。”一名曾和賞金獵人打交道的商人說道。
幾名獸人交頭接耳,提出另一種可能:“十二區發出公告,證明有囚徒越獄。或許是為了搜查他們。”
“囚徒?”
乘客們沉默半晌,都覺得不太可能。
“如果是我,好不容易逃離十二區,肯定會設法離開巨星,怎麽會跑來第六區。”一名異人單手叉腰,對衆人搖搖手指,“這裏接近上等區,跑進來豈不是自投羅網?”
“奇怪的是十二區公布消息,第一區卻沒發出通緝令。”
“誰知道呢?”一名羽族聳了聳肩,從肩膀上摘掉一根頭發。頭發眨眼變成羽毛,在他的手指間來回轉動,“天曉得那些議員都在想些什麽。”
由于停靠的飛船增多,進入航空港需要排隊。
在等待的間隙,乘客和船員們無事可做,陸續加入到談話中,打發無聊的時間。
谷緒始終保持沉默,沒有加入衆人的讨論。好在他不是唯一,遭遇輻射的獸人也站在角落,鬥篷包裹住全身,更加特立獨行。
大概過了十多分鐘,飛船終于進入航空港。
停機坪上劃分為不同區域,有地勤人員負責指揮。客船有專設的停泊點,避免與貨船混在一起影響調度。
“到了。”
抵達目的地,船艙門打開,乘客們迫不及待離開艦橋。
“期待諸位再乘坐我的飛船。”
船主波奇沒有下船,而是站在船艙裏目送衆人離去。
盤點這次收獲的晶幣,他算不上太滿意。距離購買一艘大船還差許多,他需要再接再厲。
谷緒走在隊伍中,随衆人一同下船。
剛剛邁下履帶,即有涼風迎面吹來。
迥異于帶着潮濕氣息的海風,也不同于沙漠深夜中的冷風,清風送來舒爽,驅散燥熱,不禁使人精神一振。
停機坪很大,規模超過加爾什港。進出需要乘坐飛行器,由機器人引領前往大廳。
谷緒登上飛行器,在人群中隐匿蹤跡,确保不引來任何懷疑。
進入大廳後,他快步穿過廊橋,沒有遇到地勤人員,只有大量光屏懸浮在頭頂,屏幕中翻滾不同的圖象和文字,方便旅客搜尋路線進入城內。
谷緒拉下一面光屏,手指在屏幕上滑動,走馬觀花一般查閱路線圖,短時間內浏覽大半個城區。單憑搜索記錄,很難确定他的最終目的地。
“您是否需要幫助?”
聲音在頭頂響起,谷緒尋聲望去,小巧的機械蜂鳥從天而降,目光靈動,外形逼真,看上去十分漂亮。
“謝謝,不必了。”谷緒謝絕機械蜂鳥的幫助,手指繼續在屏幕上滑動,停留在城內的集市上,作勢打開通訊器,記錄下詳細的路線圖,“我找到了。”
“祝您旅途愉快。”機械蜂鳥振翅飛走,彩色身影穿過大廳,和另外幾只小鳥錯身而過,尋找下一個服務目标。
谷緒關閉通訊器,沒有抹去搜索記錄,直接邁步離開大廳。
在他身後,屏幕中的畫面重新滾動,相關記錄傳入主城智腦,沒有發現異常,很快就被新的信息覆蓋。
航空港外直連高架橋,橋梁跨越不同城區,交通貫穿整座城市。
離開航空港大廳,谷緒沒有租賃代步工具,而是找到附近一家飛行器商店,用晶幣買下一架單人飛行器,以商人身份錄入訊息。
這架飛行器是新型號,價格相當高。
做成一筆大生意,店主滿臉堆笑,額外贈送谷緒兩塊能量石,能夠維持數個小時飛行。
“感謝光顧。”
谷緒收下贈品,簡單熟悉過駕駛系統,旋即離開中心城區,一路向西城區飛去。
記憶中,他父親的親戚們都住在這裏。
這些人貪婪卑鄙,手段下作無恥。他們與治安官沆瀣一氣,霸占少年所有財産,把他送入監獄。甚者,少年父母的死也和他們脫不開幹系。
“做錯事,總要付出代價。”
飛行器穿過街道,夜風迎面吹來,掀起烏黑的發和外套下擺。
谷緒單手按住控制板,目光眺望遠處,漆黑的瞳孔波瀾不興,眼底深處卻醞釀無限殺機。
主城西區居住大量商人,他們大多身家豪富,部分還有艦隊和議會背景,手下掌握大量運輸船,積攢的財富難以計數。
谷連就是其中一員。
他擁有二十艘大型運輸船,超過一百五十艘中小型貨船和客船。
此外,他還霸占谷潛經營的星際航線,在短時間內賺得盆滿缽滿。并依靠財富開路,成為第六區掌權者的座上賓。
財富,美人,地位,榮譽,他應有盡有,可以盡情享受。
但在一年前,這一切于他還是可望不可即。
一年之前,他只能在谷潛手下經營一艘運輸船,依靠運送貨物維持生計。別說財富榮耀,他甚至沒有資格去摸治安官府邸的大門。
現如今,一切天翻地覆。
谷潛死無葬身之地,他的妻子也死了,兒子被扔進監獄,如山的財富被瓜分殆盡,連房子都被別人霸占。
谷連絲毫不為他惋惜,更是這一切的推手之一。
他從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如果谷潛不死,他仍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商人。只有讓擋路的人徹底消失,自己才有機會獲得這一切。
夜風蕩開落地窗,吹起輕薄的窗紗,在地面落下散亂的影子。
谷連突然從夢中驚醒,失重感令他恐慌,身體陡然發麻。
煩躁焦灼一同湧上,他在黑暗中睜大雙眼,控制不住狂亂的心跳,只能大口喘着粗氣。
自從收到治安官的通訊,谷連再也沒能睡一個好覺。
谷緒,谷潛的兒子,本該在監獄中囚禁到死,沒想到竟然能逃出來!
強大的精神力,吞噬能量,成功越獄,至今不知去向。
“怎麽可能?”
谷連撐着手臂坐起身,赤腳踩在地上。涼意從足底侵襲,未能使他冷靜下來,反而愈發焦躁。
“這簡直荒謬!”
他實在難以置信,治安官口中的人會是谷緒。
那個蒼白瘦弱的少年,在幸福中長大,志向是一名種植師,從沒想過考入軍校。就是這樣一個人,竟然能成功策劃越獄,和其他囚徒一起逃離十二區,至今不見蹤影。
為了抓住他,議會發出懸賞令,布下天羅地網。
治安官拉佩特地發來通訊,要求他不得離開第六區半步,态度異常強硬。
“或許他會來找你。”
谷連清楚自己都做過什麽,自然也能猜出治安官的打算。
一個精心設置的陷阱,他就是陷阱中的誘餌。
可是憑什麽?
谷連不甘心。
參與陰謀的不只是他一人,憑什麽他來做誘餌,時刻面臨生命危險?
“是你搶走谷潛的大部分遺産,也是你逼迫他的妻子去死,更是你控告他的兒子,讓谷緒進入監獄。”
拉佩以議員的身份參與對喻非的質詢,卻在過程中被拉下水,無法洗清身上嫌疑,被搞得心力憔悴。
為擺脫困境,他會不擇手段,可以舍棄任何人。
別說推動谷連成為誘惑,即便是讓這個人去死,只要能抓住谷緒,他也不會有絲毫猶豫。
谷連不甘心淪為誘餌,卻根本無法離開第六區。
拉佩下定決心提前部署,別說離開雙星城,谷連甚至走不出西城區。他像一頭困獸,脖子被拴上繩子,只能老老實實聽命行事。
“在反抗我之前,想一想你的家人,你在軍校中就讀的兒女。如果你違背我的意願,我不保證他們的下場。或許他們也會被送入監獄。”
拉佩的威脅異常有效。
谷連不敢賭,只能認命留在家中,等待宣判時刻到來。
為防止他魚死網破,拉佩向他透露城內進駐議會武裝,谷緒一旦露面,馬上就會被抓捕。
“你的生命很安全。”
安全嗎?
一天,十天,一個月,一年?
只要谷緒沒被抓到,他是否要一直持續這樣的日子?
谷連坐在床邊,彎腰捧住自己的頭,手指用力抓扯頭發。
回想和治安官的幾次通訊,他愈發感到絕望。如果抓捕如此簡單,又何必大費周章設置陷阱,強行困住他做誘餌?
強大的精神力意味着什麽?
他不傻,完全清楚!
谷連越想越是沮喪,看到敞開的落地窗,正要起身關閉,一種可怕的壓抑感陡然降臨,令他全身寒毛倒豎。
谷連一動也不敢動,冷汗順着鬓角滑落,全身的血液好似被凍結。
落地窗明明敞開,卻沒有一絲風流入。
整棟建築變得異常安靜,被看不見的屏障包裹,形成一個密閉空間,可怕的禁锢令人窒息。
腳步聲從門外傳來,不緊不慢,十分有規律。
吱嘎。
刺耳的刮擦聲時隐時現,像利刃劃過牆壁,延伸過整條走廊,停在谷連的房門外。
腳步聲也停了。
谷連僵硬地轉過頭,驚恐地瞪向房門。
門後發出聲響,沒有通過識別,門鎖正在被暴力破壞。
谷連用力咬破嘴唇,血腥味刺激神經,僵硬的身體終于能夠活動。他立即撲向床頭抓起通訊器,顫抖着手接通,對面卻沒有任何回應。
聲響越來越重,卧室的門已經岌岌可危。
他一把扔掉通訊器沖向牆上的挂畫,從畫框後取出一支激光槍,快速填裝能量石,将能量推至最高。
他背部緊貼牆壁站立,雙手平舉,槍口對準房門。
伴随着一聲巨響,金屬打造的房門遭到破壞,猛然向內撞開,一個高挑瘦削的身影出現在門後。
來人現身的一刻,谷連果斷扣動扳機。
白色光束疾射而出,穿透少年的肩膀,血色向後飛濺。
谷連不敢停頓,當場連開數槍,除了第一槍命中目标,其餘都被閃過。
“怎麽可能?!”
谷連難以置信,眼前卻失去來人的影子。
鬼魅般的身影沖入室內,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欺近他,涼意扣上手腕,劇痛頓時襲來。腕骨發出脆弱的聲響,谷連被迫松開手,激光槍墜落在地,發出一聲鈍響。
一只蒼白的手扣住他的脖子,鋼箍一般扼住他的喉嚨。
雙腳被迫離地,一點點被少年提起,谷連感到呼吸困難,眼前陣陣發黑。真切地面臨死亡,他的眼球開始充血,拼命發出求救的聲音。
“救……命……”
通訊器的屏幕閃爍微光,數秒後熄滅,也帶走他最後的希望。
噩夢降臨,一切掙紮都是徒勞。
西城區的一家酒館中,米勒等不到回應,以為和之前一樣又是虛驚一場,咒罵一聲熄滅光屏。
“怎麽回事?”
“估計又是誤觸。”
“那個商人?”
“是的。”米勒聳了聳肩,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這人總是疑神疑鬼,已經第四次了。”
“算了,不提他,免得掃興。”
議會武裝進駐雙星城,日複一日,谷緒始終沒有出現,倒是谷連杯弓蛇影,數次造成誤會,讓衆人煩不勝煩。
鑒于之前的幾次誤報,他們忽略這次異常,繼續開懷暢飲,對着舞臺上的美人吹起口哨。
熱鬧的氛圍中,米勒突然生出一陣不安。他端起酒杯,不自覺看向通訊器,心中浮現一絲疑惑。
真的又是誤報?
他是不是該去看一看?
在米勒猶豫不決時,他的同事一把按住他肩膀,再次将他拉回酒局,讓他無法再繼續深想。
通訊器另一端,望着熄滅的光屏,谷連徹底陷入絕望,以為死期将至。不承想掐住脖子的手忽然松開。
脫離可怕的桎梏,谷連滑坐在地板上,雙手捂着喉嚨,發出嘶啞的咳嗽聲,嗓子裏一陣劇痛。
兩只短靴抵在他的頭前,靴幫包裹住腳踝,靴根有暗色花紋,出自加爾什城的工藝。
谷連顫抖着擡起頭,望向背光而立的少年,對上一雙漆黑的眸子,淡漠,冰冷,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
被這樣一雙眼睛凝視,如同被星獸盯上,死亡近在咫尺。
谷緒短暫環顧房間內,視線重新回到谷連身上。
月光偏移,銀輝落入室內,光芒覆上少年的肩膀。外套被激光穿透,破損的布料邊緣殘留焦黑。流血的傷口已經痊愈,不留一點疤痕。
谷連驚駭欲絕,因恐懼抖如篩糠。他試圖向後退,卻發現身後就是牆壁,根本無路可逃。
一只短靴踩住他的手指,堅硬的靴底緩慢碾壓,帶來骨頭的碎裂聲。
“夜安。”
冰冷的聲音響起,黑發少年居高臨下地俯視他,眼底不見絲毫波瀾,如同在看一件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