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垃圾島45
第076章 垃圾島45
四個人趴在2樓的護欄上。
章馳, 若拉,路雨,周宇。
周宇趴得最別扭, 因為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護欄上——他的腿傷其實已經好得七七八八了, 但長時間沒有走路, 讓他對自己身體的肌肉失去了一部分掌控。
四個人看着明妮被應急管理中心的擔架拖到醫院門口。
一個穿防護服的工作人員拿着一個折疊的套子從車上下來,非常大的套子,将擔架車一整個封了進去。
他們拉上拉鏈。
明妮的臉被一點點蓋過。
拉鏈順滑地拉到了終點。
工作人員依次上車。
若拉給路雨剝開了一個棒棒軟糖,路雨一口咬了一個飛機的頭。若拉一點點舔着棒棒軟糖, 他有點舍不得吃,即使他有很多很多的棒棒軟糖。
路雨:“她不會回來了嗎?”
章馳:“不知道。”
周宇說:“她才二十三歲。”
三個人都看向他。
周宇:“聊天的時候她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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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把目光轉了回去。
周宇:“我讨厭這裏。”
若拉繞過路雨遞給了周宇一包糖, 一包巴掌大的咖啡糖,60g左右,黑褐色的包裝,是醫院VVIP病房的特供, 但是醫院給的更少,通常只有一兩粒, 單獨包裝。
雷領先摳門到家, 連咖啡糖都要入庫出庫,除了他自己之外,誰都不能多拿。
“明妮姐姐讓我帶給你的,她說謝謝你講笑話給她聽。”
若拉的語氣帶着不屑,但他對事不對人,一邊沖周宇翻白眼一邊不由分說地将糖塞進了周宇的上衣口袋。
周宇愣了一下,從口袋将揉皺的咖啡糖取了出來。
他低着頭看, 看了很久,然後說:“現在我更讨厭我自己。”
兩輛黑色的SUV夾着完成使命的白色救護車往外逃竄, 醫院大門緩緩閉攏,廣播中又傳來了雷領先的聲音——
“所有人到103室排隊抽血檢查。”
***
作為最後一個直接接觸到明妮的人,章馳又被分到了單檢組。一起排隊的還有若拉、路雨以及周宇。他們今天都近距離接觸過明妮,尤其是周宇,他是個傷患,明妮還給他換過藥,他的風險系數是最高的。
排隊的時候,周宇就站在她背後,一直念念叨叨,聲音很小,蒼蠅一樣,嗡嗡的。
章馳轉過頭:“你在幹嘛?”
周宇:“祈禱。”
章馳:“……”
章馳:“你信神?”
周宇:“有時候信。”
章馳:“……這也能一陣一陣的?”
周宇:“可以的。還可以信很多個神。我是堅定的我神論者。”
章馳沒搞懂他話語裏的邏輯,皺了皺眉。
周宇:“我相信的時候,神就存在,我不相信的時候,神就不存在。當神需要我的時候,我不相信神,當我需要神的時候,我相信神。”
章馳:“……”
“你真的很無恥。”
***
檢測結束之後,醫院就封鎖了,跟上次一樣,所有人放假。
周宇的腿傷已經到了可以下地走路的地步,為了防止周宇逃跑,章馳将他帶回了自己家,若拉和路雨住在一間,周宇住進了一間單獨的卧室。
卧室裏頭就一個床,一個床頭櫃,還有一面衣櫃,櫃子裏面沒什麽衣物,那些在垃圾場撿來的衣服都被扔掉了,裏頭就幾套新買的冬裝。周宇除了病號服什麽都沒有,奇良大發善心送了他幾套沖鋒衣。
原來他不是不愛換衣服,而是買了幾十件一樣的衣服。
周宇說他錢多燒得慌。
章馳住的高樓層,周宇這種身手不可能從窗戶逃走,門鎖上了,若拉和路雨在家看管他,其實從他之前的表現來看,他已經沒有半點要逃走的意願了——但也不能掉以輕心。
做事周全,免絕後患。
安排好所有事情後,章馳帶着明妮給的鑰匙,按照紙片上的地址找去了她家。
她住在B區A20片區,一個人住,護士的收入沒有醫生高,但她一個人用也綽綽有餘——即使再加上一條狗,可她住的地方意外的破舊,跟路雨一開始的“家”差不多,甚至更加的混亂。
從牆上到處都是大法官借貸的噴漆來看。
越窮和混亂的地方,借貸出現的頻次就會越高。
明妮的家在2樓,她家的門非常獨具一格。厚厚的防盜門,電子鎖,嶄新。
在所有樓層幾乎都用的傳統鎖的情況下,實在格外顯眼。
她似乎很有安全意識。
——除了将家選在這種地方之外。
章馳打開了門。
一條狗直接竄了出來,汪汪叫喚。
這條狗明妮帶到醫院來過,在VVIP病房,周宇受傷躺在床上期間。
狗生了病,明妮請了半天假帶它去寵物醫院看病,看病回來,她将狗交給了若拉和路雨照看,下班的時候又帶着狗走。
章馳說:“雅達利。”
她那天也在病房,是這一條狗。只是不知道它的名字。
狗好像也認出了她——當然,她也不是狗,不太懂狗語,狗叫得輕柔了一些,給章馳讓開了路。
明妮的家非常整潔,鞋櫃擺放着一盆生機勃勃的綠植。章馳站在門口想了想,最終脫掉了鞋子。
她找了一雙拖鞋,也說不出為什麽,這套房子的主人不會再回來了,以後這個家會變得很髒,到處都是灰塵、蛛網,也不在乎她這一兩個鞋印,但她就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攔住了。
至少現在,可以多看一眼美好的東西,就不要那麽着急去破壞它。
章馳從客廳開始搜起,衣服、口糧、玩具,零零總總,所有關于狗的東西,都被她扔進了一個準備好的大袋子裏,到卧室的時候,她找出了一疊繳費單。
跟狗狗的口糧放在一起,不是很受珍重,揉皺成了一團。
上面是手術繳費的項目和金額。
是狗的。
日期在很久之前,斷斷續續的,一直在做手術,繳費,花了她很多錢。
大額的花銷在半年前就停止了,這幾個月唯一的一次就是她帶着狗來醫院“歇腳”的那天。
雅達利就在這時候從客廳跟了進來,仰頭對着章馳”汪”了一聲。
章馳将繳費單收了起來。
她帶着狗和一個碩大的包走了。
狗一開始不是很願意,她一直叫雅達利,狗就開始跟她走了。
好沒有主見的一條狗。
章馳笑了一下。
走出巷子時候,遇見一個要打劫的小混混,章馳還沒有出手,狗就撲了上去。
混混一溜煙兒地跑了。
狗還在追,章馳喊:“雅達利。”
狗回來了,跟着她一起上車,回家。
狗很安靜,直到開到醫院外面那條街,狗嚎了一路。
章馳看了一眼緊閉的醫院大門,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那天明妮被拖走的場景。
作為一個護士,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種時候會經歷什麽事情。
她沒有任何掙紮,她的眼淚止步于她哀求她帶走這條狗的時候。
不像之前被拖走的那個腦袋開瓢的男人,一邊離開,一邊哭泣。
醫院的人見慣了“大場面”,也許這樣,他們就能更快接受自己的生死。
她的臉很安靜,在拉上拉鏈的時候,她甚至自覺地閉上了眼。
也許在那一刻,她已經殺掉了自己。
章馳握緊了方向盤。
車開過了醫院,狗在後排座位,透過後面的車窗還在往外看。
幸好她不懂狗語,不然不知道狗問起來,該怎麽跟它解釋這種事情。
狗帶回了住所,四個人坐在沙發上一齊對着中間那一條乖巧蹲在地上的狗沉默。
沒有一個人有養狗的經驗。在垃圾島這個連自己都不一定能喂飽的地方,養狗的人着實不是很多,周宇提議讓奇良把狗帶走。
章馳:“為什麽?”
周宇:“他以前養過狗。”
章馳:“你怎麽知道?”
周宇:“我們是室友。他告訴我的。”
周宇是一個很容易冒犯到別人的人,但很奇怪的,他特別能夠從別人嘴裏套出他們生活的蛛絲馬跡,他做得非常自然,就好像拼圖一樣,每一塊拎出來,都無法想象出整張拼圖是什麽樣子,但他一次次地撬起一塊拼圖,一次記住一張,再将它們放回去,就可以悄悄地在腦子裏拼湊出自己想要的圖。
沒有人知道他藏過多少人的圖,拿這些圖來有什麽用。
奇良來得很快,他也認識這條狗。
他一邊逗着狗玩,一邊聽周宇講這一條狗跑到章馳的房子裏來的原因。
他只知道醫院因為異血污染暫停營業了,周宇被帶走,他不用再去醫院守着周宇了。
但他不知道污染源是明妮。
周宇:“別哭了。”
眼淚還是源源不斷地從奇良臉上滑落。狗不明所以地叫。
他不明白為什麽這個房子裏所有人都這樣氣定神閑,對于一個昨天還在跟他們說說笑笑的人,她死了,他們無動于衷。
搞得好像他才是奇怪的那一個人。
章馳扯了幾張紙遞給他。
奇良:“謝謝。”
奇良提議給明妮立一塊墓碑,周宇說他有病。
連墓都沒有,墓碑拿來幹什麽?
但周宇罵完,又同意了。沒有人反對,醫院放假了,所有人都閑得發慌。
這裏沒有公墓,人死了就死了,掃垃圾的人收拾到沒有用的屍體,會打包送到處理點,島府有專人到處理點将屍體運走丢進大海。A區沒有多餘的好地,也不允許在居民區或商業區做這種污染市容的事,而且很可能,在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垃圾島的市民看見墓碑的第一個反應不是肅然繞道,而是踢上兩腳。
大家的素質都很低。
最後選定的地點是A區邊緣地帶的廢墟。
那裏根本沒有人去。
奇良是第一次到這裏來,他很驚奇為什麽A區會有這樣的廢墟,這裏很明顯曾經有生産和生活的痕跡,在沒有經歷過戰争打擊的情況下,這種狀況的廢墟出現得非常不科學。
周宇說這裏很可能是奧天帝國的實驗基地。
章馳:“為什麽?”
周宇:“每十五年換一次政府。上一次是奧天帝國的人接管。”
垃圾島與世隔絕,沒有暗訪的記者和灰網的好事之徒,他們來到這裏,像海恩科技在這裏建起醫院一樣建立起實驗基地,和圍繞實驗基地的生活區。
十五年一過,他們帶走所有能帶走的,摧毀所有帶不走的。
摧毀需要非常徹底,至少不能讓白銀共和國的人來這裏撿漏。
奇良:“為什麽他們不在自己的國家建實驗基地?這樣不就可以循環利用了嗎?”
周宇:“笨蛋。”
“誰會把垃圾往自己家裏倒?”
奇良一邊走一邊思考周宇的話,終于,在快走到目的地的時候,他“啊”了一聲,說:“你的意思是,這些實驗非常危險?”
周宇:“有可能。也有可能,非常污染環境。”
污染環境可以有很多種解讀,奇良解讀為連空氣都有毒的那種,他捏緊了鼻子,說:“要不咱們換一個地吧?”
周宇:“也可能污染智商。”
奇良:“什麽意思?”
周宇:“當一群人來到這裏的時候,他們當中智商最低的那個會再減少50%的智商。”
奇良怔了一下,追着周宇罵罵咧咧。
章馳喊了停。
他們停在廢墟的邊緣地帶,這裏有一個可以遮擋的篷,算得上一堆歪歪扭扭的鋼筋水泥中唯一的板正,篷卡着的位置很妙,形成了穩定的三角。
在篷底下的那一片地比周圍的幹淨不少。可以防水防塵。
奇良将墓碑放在這裏。
金屬的墓碑,也就50cm左右的高度,很小,章馳手寫的字,她不知道明妮完整的名字,但她聽說過她的來歷。她因為操作違規引起的污染事件被送進了垃圾島。
她跟柳銳一樣,未經監測儀就将患者收治,但是柳銳是無心的,她是故意的。那個需要緊急就醫的人是她的妹妹。
她妹妹是污染源,中彩票的概率,她上了報紙,輿論将她送上了風口浪尖,關于異血污染的防治向來是紅線,她被判罰很重——如果處罰太輕,害怕後繼有人。
奇良看着墓碑發呆。
這種給沒有屍體的人立墓碑的方式很無理,不過對于死去的人來說,墓碑本來也沒有什麽用。它只是拿來給活人看,曾經有這麽一個人活在世上。
奇良又開始掉眼淚。
周宇:“真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啊。”
狗汪汪叫了兩聲,路雨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問:“她真的不會再回來了嗎?”
周宇:“不會。被應急管理中心帶走的人再也不會回來。”
他這一次的用語很謹慎了,他沒有提死字。
周宇從兜裏掏了一顆咖啡糖,丢到墓碑前面。若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若拉是一個很少發問的人,他只是習慣模仿,他一路沉默,好像也感受到了某種氛圍,他從兜裏掏出了一個飛機軟糖,學着周宇的姿勢丢到了墓碑前面。
莫名其妙的。
一群莫名其妙的人,做着莫名其妙的事。
章馳仰起頭,哈了一口氣,天光照亮被冷空氣排擠的那一口熱氣。
它們很快消散在空中。
多愁善感的奇良提出了一個多愁善感的問題:“如果有一天,我也成為了污染源,不知道有沒有人給我立一個墓碑。”
成為污染源的人連屍體都沒有。
周宇:“你可以給自己搞個電子牌位。每年都自動上香。”
奇良幽幽看了周宇一眼。
周宇拍了拍奇良的肩膀:“別想那麽多,也許咱們馬上就要上牆了呢?”
成為污染源是小概率事件,被島府抓到挂到牆上比成為污染源的概率大多了。
奇良:“不會說話可以閉嘴的。”
周宇:“我只是在講事實嘛。忠言逆耳。”
章馳帶着人往回走,繞開了那家醫院在走。
一路上大家都很沉默。
好像這條路不是在回家,而是在赴死。
所有人都見慣生死,路雨,若拉,周宇,她。奇良是一個幸福的人。他還會流淚。
三天過後,醫院開始正常上班。
章馳來到醫院取報告,周宇在家裏待着舒服,說什麽也不願意再回VVIP病房了,他自己開始學着換藥,若拉和路雨在家裏看着他。
除了她自己的,她還要代取三份報告。
醫生們在門□□頭接耳,章馳從人群中穿過,聽見他們說有人被污染了。
是一個未成年。
章馳腳步停了一下,緊接着,加快腳步進了102室。
她要取四份報道,護士找了很久——也許沒那麽久,只是她覺得很久,她帶出醫院,在太陽底下找了一個人少的地方一份一份地打開。
第一份是她的,未感染。
第二份是周宇的,未感染。
第三份是路雨的,未感染。
最後一份,寫着若拉名字的檢驗單,有一排跟所有人都不一樣的,标紅的字,觸目驚心地奪走了她的眼球。
“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