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垃圾島20
第050章 垃圾島20
晚上11點30分。
A區的高樓燈火通明, 奇良住着的地方寸土寸金,社會總是乏善可陳地在混亂之後因循守舊,金字塔的社會階層随着時間的推移往下沉澱——頂尖的人總是很少, 底下的人總是龐大。
下了大廈, 周圍只有豪華的跑車川流不息, 路上幾乎沒有幾個人影,更沒有什麽公交站——大概住在這裏的人,從來不需要考慮搭乘公交的問題。
章馳憑着剛才記憶的路線在往回走。
大概再走二十分鐘,能夠找到一間商場外圍的公交車站。
11點50分。
抵達公交車站臺。
晚風很冷。她坐在公交車站臺等待。
等待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情。
章馳開始數過路的車輛。
一輛, 兩輛,三輛, 四輛,五輛……
A區的夜似乎沒有B區躁動。
人和車輛都明顯少很多。
結論很快被推翻。
無論再怎樣體面,來到這裏的人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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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是罪犯。
也許體內就是有一種無法抑制的犯罪沖動,而黑夜和暗月就是點亮這個沖動的引線。
隔着一條主要車道, 對面的公交車站臺有人在打架。
準确一點,單方面的毆打。
他們并不是從公交車站開始動手的, 人從公交車站背後的等人高的綠化帶裏面被拖出來, 在被拖出來之前,他已經滿臉是血,頭頂之上,一輛懸浮執法車開着大燈從公交車站的玻璃棚之上穿過,沒有減速,沒有加速,勻速行駛。
執法車不管犯罪。
他們只管槍支彈藥。
他們能夠看清楚底下發生的一切。
紅外電子眼。
燈從那個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男人身上不緊不慢地掃過, 他好像被臨時叫來舞臺湊數的話劇演員,臉上塗抹着跟配角迥然不同的華麗油彩, 梳着造型特異的頭發,燈光只打在他這個主演身上,但他只是一個湊場子的,他不懂表演,也不懂舞臺,他在舞臺上用盡全力,只讓觀衆發出了大笑。
那一刻,他陡然明白,他之所被選為主演,正是因為他不會表演。
他要表演真實的滑稽。
大燈觀盡他的醜态,毫不拖泥帶水,沒有任何留戀,略感乏味地離開。
懸浮車從綠化帶掠過。
表演結束了,黑色的帷幔落下,他便在黑夜之中縮小。
看不清楚了。
另外兩個配角逃離了公交車站。
他躺在地上,身體像是在動,又不像是在動。
好像一條長蟲。
被月光照得原形畢露。
也許他想要蛻皮。
可是今天不是時候。
公交車還沒有來。
章馳側過腦袋,仰頭看了一眼閃着幽光的公交車站牌。
還有5分鐘。
問題不大。
不,問題有點大。
……
她坐反方向了。
她應該去對面。
章馳站起身。
12點來的是末班車,幸好,她提前發現。
過了斑馬線,她從公交車站臺左側的柱子往站臺中間走。
右邊躺着那條“長蟲”。
他還在挪動身體。
他竟然沒死。
章馳忽然想給他打個急救電話——她掏出終端。
“啪嗒”。
他的手垂在了地上。
一股能量從腳底升入了背脊,再到後腦,最後重新彙入胃部。
她吃飽了。
終端的號碼輸入了一半。
章馳站起身,盯着顯示屏,半晌,一個號碼一個號碼地删除。
風吹了過來,一片葉子從綠化帶不辭辛勞地遷越過來,大大咧咧地翻上他亂糟糟的頭發,毫無芥蒂地插入其中,灰塵也來了,又來了一片葉子,三片,四片。
它們好像有某種內部的聯系方式,只要來了第一片,就會開始一連串的有計劃的遷徙,但它們來得太匆忙,匆忙得無序。有的葉子貼在他的眼皮上,有的葉子貼在他的手腕上,有的葉子貼在他的腰際——
章馳突然發現他的腰上還插着一把匕首。
他人已經死了,血還在流。
将葉子緊緊地黏住,好像嬰兒初生時緊攥的拳頭,小小的,有力的,不管不顧地,非要将什麽東西留住——
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握住的是什麽。
風驟然變大。
先前遷徙來的葉子在頃刻之間如巨海上的孤舟,山呼海嘯,無遮無攔地從大海之上傾覆颠倒。它們又開始遷徙。帶着他身上的血,飄飄蕩蕩,一會跌落在地,一會揚塵風中,被海風裹挾着,驅逐着,在這一座城市奔逃。
風起,它們就起。
風落,它們就落。
章馳将終端收回褲兜。
公交車來了。
公交車的路線是固定的,自動駕駛,但公交司機依然存在,他們會把控車速,但更重要的是,他們會維持車上的秩序。
他們會阻止那些試圖破壞車內設備的人。
有一些青少年喜歡幹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
公交車公司樂于招募那些有本事的人。
每個司機看起來都能一拳打倒一只老虎。
但格外讓乘客有安全感。
因為每輛公交車在運行期間都是公交司機的“私有財産”,他們要負責公交車的維護和清潔,他們讨厭清理血跡,也不喜歡自己的財産受到任何的損害。
公交車是島上非常安全的交通工具。
沒有人會劫持公交車。
這是違法的。
島上少有的違法行為之一。
但公交車的站臺不是很多,只有那種幸運兒才會住在公交車站臺附近,大部分情況下,搭乘公交車,意味着很長的步行時間。
公交車很安全的到站,章馳從車上跳了下來,站在站臺中央茫然了大概有三秒。
站臺的名字是B區A50片區停靠站。
饒是她跟着救護車在B區打轉了快一個月,黑夜之中,也一下沒能辨認出這到底是什麽犄角旮旯。
站臺亮着燈,站臺左側是一條街,黑乎乎的,右側也是一條街,黑乎乎的。
沒有任何差別。
章馳進了右邊的街。
披星戴月了五分鐘,她從右邊的街穿了出來。
然後發現左邊那條街的出口就在不遠。
這兩條街出來到達的是同一個地點。
A50片區是B區的中心地段。
地理上的中心,并不是經濟和人口的中心。
這裏甚至略顯蕭索。
沒有酒吧,沒有震天動地的電子樂,沒有醉生夢死的妖魔鬼怪,甚至沒有槍聲。
這裏只有一面巨大的高牆。
三角形。
單面的金字塔狀。
塔的底部接入青灰色的大地,上面一字排開幾十個大燈,從地面往上,狂奔疾馳,越過凸出來的金屬圓柱,齊心協力地照在了中間地段。
那上面挂着一具屍體。
應該上去有一段時間了。
身上的血跡全都幹涸了。
非常黑的血。
也許沒有那麽黑,是今晚的夜色太黑。蓋過了血的紅。
塔的頂端也有一盞燈。
那燈是半個球狀,平面的部分貼在牆上,好像被誰狠揍過一拳的額頭,鼓鼓囊囊,醜陋又顯眼。
天頂一輪慘白的月亮。
被燈比了下去。
章馳站在牆的底下,她仰起頭,陡然之間,覺得這面牆比那幢101層的摩天大樓還要高。
看起來脖子特別費勁。
她低下頭。
她知道這條路怎麽走了。
***
睡到快中午,章馳沒來得及吃飯,直接去了醫院上班。
中午也是換班的點。
她從車庫往電梯走,遙遙看見電梯門大開,醫生護士從電梯出來。
他們在聊天。
聊得熱火朝天。
話題的中心是一具昨晚出現在A區的屍體。
屍體手上有一個黑色的六角星。
流言的傳播不分區域,不分晝夜,有時候,一個謠言甚至可以漂洋過海,穿越時空,從古至今,只要沒有人戳穿,就可以跟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A區和B區的人口是流動的,他們從一個片區穿梭到另一個片區,将流言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播撒到每一片可能開花結果的土壤。
“我就說嘛,他很有可能住在A區的。”
“他就在A區殺了一個人,你怎麽确定他住在A區?”
“我不确定啊。我說可能嘛。”
“……”
人群和她擦肩而過。
章馳坐上電梯,抵達2樓。
剛出電梯門,就看見雷領先風風火火地從走廊穿過,快到掀起了一股氣流,将她的發絲往臉上揚了起碼一寸。
發絲落了回來。
章馳轉眼看向雷領先離去的背影。
他正在往203手術室趕。
雷領先今天沒有手術安排——她是他的助手,她看過他的行程表。
章馳往203室走過去。
雷領先做手術的時候,她會需要在旁邊幫忙。
還沒有走到203,雷領先又從203的門裏鑽了出來了,他額頭上都是汗——大概是剛才跑得太急,他似乎剛才根本就沒有發現她從電梯裏面走了出來,他看了她一眼,稍有一些吃驚。突然之間,他意識到了什麽,從兜裏掏出鑰匙,轉過頭将手術室的門鎖緊。
章馳:“你有手術?”
雷領先臉色一緊:“啊?我、我……我沒有啊。”
章馳:“你有手術。”
雷領先:“……”
章馳瞥了一眼大門,裏頭沒有傳出來任何聲音,非常的安靜。
章馳:“需要我幫忙嗎?”
雷領先斬釘截鐵:“不需要!”
章馳狐疑地看着他。
雷領先額頭又冒出了細汗:“這個……你這段時間太忙了。總在手術室待着,這樣,我安排你休個假,你明天再來上班,怎麽樣?”
章馳抄起手看他。
雷領先忍不住擦了擦汗。
章馳:“工資照發?”
雷領先:“翻倍!”
章馳回到辦公室開始脫白大褂,窗外日光正亮,她禁不住站在窗口看了一眼——
太陽挂在正中央。
看不出來早上是從東邊出來的還是西邊出來的。
雷領先身上秘密不小。
機場的貨,神秘電話,遮擋住不讓她看的文件,還有鎖上的手術室。
但她對別人的秘密少有興趣。
章馳将衣裳挂在門口牆邊的挂鈎上,關燈,往門外走,就在這時,有人從她身旁走過,腳步聲停在了這一刻。
門還沒有完全拉上,章馳按住門把手轉頭。
是前臺的一名護士。明妮。
正常情況下,前臺的護士是不會來二樓來的,他們主要負責患者的問診指引,有時候還會幫忙包紮輕傷患者——在醫院人手不足的情況下。
“魏醫生,有人點名找你看病。”
章馳還沒有出師,也不是門診大夫,名字根本沒挂在問診臺上頭。
章馳幾不可聞地皺了皺眉:“找我?”
明妮:“找你。”
章馳:“我不看門診。”
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雖然她的醫學“根基”似乎頗深,但目前她唯一玩得轉的功夫就是拆卸和替換義肢以及金屬部件——在專業的醫療設備協同的情況下,她尚還沒有那種給重傷患者一錘定音的滔天本事。
明妮:“可是他指明要找你看。”
章馳:“那你指明他找別人看。”
明妮:“這……不符合醫院規定。”
章馳:“醫院有針對患者可以指定主治醫師的規定?”
明妮:“有。”
章馳:“沒聽說過。”
醫生是垃圾島上最崇高的職業之一。島上是一個危險的地方,沒有人敢保證自己沒有需要醫生的一天,醫生是一切的例外,這種例外造就了他們有別于外面世界的超然地位。
在垃圾島的醫院,只有醫生拒收患者的份,沒有患者指定醫生的份。
明妮:“這是潛規則。”
章馳:“……”
明妮:“給錢的話,可以指定主治醫師。他給得實在太多了。”章馳回到了辦公室。
因為她大概猜到了來的人是誰。
這間辦公室本來是兩人的,但之前那位坐在她對面的醫生離職了——由于他的提薪要求被雷領先拒絕,他一怒之下向另一所醫院投遞了簡歷。
一家A區的醫院,薪水高,待遇好,除了房租貴點,基本上沒有其他任何缺點。
可惜那家醫院暫時只招一個人,否則他恐怕還會遇到很多以前的同事。
重新成為同事。
奇良跟着明妮從一樓的扶梯升上二樓,他的手臂受傷了,一只袖子挽到了手肘的位置,小臂外側是從皮肉滲出來的血絲,很大一片的擦傷。
因為面積很大,所以看起來格外嚴重
但這點小傷在二樓的患者面前顯然不夠看。
穿過二樓的走廊的時候,一群要麽頭流着血,要麽斷胳膊斷腿,要麽肩膀上還塞着子彈的患者對着這個袖口褲腿都瘦得漏風的年輕人投來了非常奇異的目光。
奇良非常明白那目光是什麽意思。
鄙視。
奇良将沖鋒衣的帽子蓋住頭,加速從走廊中通過。
很快,到了一間辦公室的門口。門的旁邊有一個空着的玻璃框,很薄,中間大概只能塞下幾張紙,按照剛才穿過的辦公室來看,這裏放醫生簡介的地方。
不用簡介,他也知道裏面坐着誰。
明妮:“就是這裏了。”
奇良點頭。
陡然間,他有一點不敢推開門。
他雖然無法定位魏易的準确位置,但是他之前查過她的工作單位,城景醫院。
魏易對于越獄計劃的态度非常模糊。
在他說這些計劃的時候,她沒有激動,也沒有嗤之以鼻,他想了一個晚上,覺得她并沒有覺得這個計劃不可執行。她真的想要越獄。
但她在評估。她不僅要評估越獄的難度,還要評估他可能會掉什麽鏈子。她大概在考慮,有他是成功的幾率更大,還是麻煩更大。
沒有人想要豬隊友。
如果他猜對了,那麽她應該不會将他拒之門外。
她會讓他接着證明。
但如果他猜錯了……
她已經明确地表露了态度——她不想要被人追蹤。
但他還偏要找上門來。
他很可能會惹怒她。
他将要面對她的憤怒。
奇良伸出去的手懸在了半空。
明妮側過身,越到他的身前,一把擰開門把手。
“魏醫生,人給你帶來了。”
說完,她好像一個剛點完火的小孩,在炮仗燃起之前,心安理得地離開了。
奇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