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那一位傳說

第49章 垃圾島19

第049章 垃圾島19

奇良細長的手指扒在方向盤上, 指腹貼緊發白，好像擰抹布一樣，力氣大得青筋都凸了起來, 瘋狂往一個方向甩——

油門再次被踩下。

跑車風馳電掣地駛離了巷子。

“放心, ”奇良看了一眼後視鏡, “他絕對追不上我。”

奇良的車技很好。

不知道是怎麽鍛煉出來的。

可能有說不完的故事。

或者事故。

“招財貓”依然在身後緊追不舍。

但很快，他追不上了。

不是因為車速不夠，而是因為紅綠燈。

又一個紅綠燈。

跟剛才那個紅綠燈不同的是，這個紅綠燈的上方, 停着一輛懸浮執法車，車燈大亮, 慢悠悠地在原地打轉。

A區治安比B區好很多。A區不僅禁槍，執法警還真的會抓破壞公共秩序的人。

奇良是最後一個從紅綠燈過線的。

“沒有人比我還熟悉這個片區的交通系統，”奇良轉過頭，伸出右手, 遙遙對着遠方比了一個中指，接着轉回頭, 手伸到觸摸屏上, 重新點了一下剛才在地圖上标注的點，“耽誤了一點時間，現在大概需要20分鐘……剛才的路不能走了，要往前面繞一下。”

A區的城景很繁華。

跑車一路駛過大型商超、餐飲街、公園。

現在正在從公園外面穿過。

有人邊走路邊打接電話。

路燈之下，他手持的終端發着瑩瑩藍光。屏幕裏有人正在跟他連線。

終端的功能很多，大部分人最常用的是電話、支付、導航。

奇良沒有用終端導航。

他從見面到現在，就沒有拿出來過終端。

“你沒有終端？”

問題來得有點突然, 奇良愣了一下，接着回答道：“有。”

緊接着, 他似乎明白了她什麽意思，接着解釋道：“我不習慣在車上放終端——容易被追蹤到。”

“終端裏面有定位系統，”奇良打着方向盤，“我沒去過就業中心，我的終端是在二手市場收的。我改造過，定位關閉了。”

每個從改造營出來的人都會被便民手冊指引去就業中心注冊，人臉識別，綁定的是本人的身份信息。

關閉定位系統是為了防追蹤，用別人的終端——

“你不想被島府知道？”

沒有注冊，那就等于——“你是個黑戶。”

“黑戶？”奇良又去看方向盤右側的地圖，暗淡的幽光打在他的臉上，章馳發現他在笑，但這抹笑來得快，去得也快，“這個說法我喜歡。”

“其實像我這樣的黑戶有很多。”

“這裏大部分人都不信任島府。不是所有的工作都是通過就業中心找的。在這裏生存下去有很多種辦法。”

“所以二手市場上流通了很多終端。別人的終端。”

“道上稱我們這樣的人為‘冒牌貨’。”

每個人只有在就業中心注冊才會有終端，沒有人會輕易将自己的終端賣給別人——這裏面有錢，有身份信息，如果犯了事，甚至可能會直接通過定位系統查到——當然，這裏已經是一座大型監獄，不會再被抓去坐牢什麽的了。但終端毋庸置疑的重要。終端可以挂失，可以注銷後重新領取。如果是直接盜取終端，很可能過不幾天就被本人主動挂失。

如果一個人能夠長期使用另一個人的終端，那就說明綁定身份信息的那個人，已經失去了對終端的控制能力。

“清潔工——你知道嗎？掃屍體的那些人，會搜集屍體身上的終端，他們賣給專門處理這些終端的人，”車行駛在了一條筆直的大道上，奇良眼睛盯着前方，但右手從方向盤上擡了起來，點了點自己的胸口，“我的一個主營業務。破解終端。讓它們重新流入市場。”

“基本上，我了解這個城市大部分的死亡人口。”

車行駛過一個小型商場，外頭的全息投影從跑車身上掠過，非常快地，在奇良溫和的臉上留下了一個瑰麗的影，但那個影子跑走得太快，慌慌張張，像逃一樣。

“他們的終端信息都被輸入了我的電腦。”

“道上的人會找我打探消息，他們想要找人，會問我這個人是死了還是活着。”

“我的第二個主營業務。賣消息。不過這項業務不常開張，因為接觸的人越多，暴露的風險就越大。”

奇良笑了一下。

“道上的規矩是不能動醫生。沒有說不能動賣消息的。誰都害怕被找到，尤其是仇家多的人。以防萬一，他們可能會直接來把我幹掉。”

“我的位置很隐蔽的。”

車速就在此時減緩，奇良邊看後視鏡邊打方向盤。

車子漂移進了地面的車庫。

“你是第一個來我家的人。”

“嘟嘟嘟嘟——喀”

車子熄火了。

“到了。”

章馳擡起頭，一棟地标一樣的尖頂大廈聳立在跑車的右側，碩大的玻璃整齊地排列在外牆，孜孜不倦地反射着這座城市四面八方來的霓虹，單向玻璃，裏面能看到外面，外面看不到裏面。

冰冷，華麗，龐然巨物。

章馳拉開車門，下車。奇良鎖好汽車，帶着章馳往大門走去。

進門，前臺是一排等人高的機器人，一共六個，依次排列，每個人身前都有一塊鑲嵌在大理石桌面裏頭的電子屏，奇良走了上去。

他站在原地。最左邊的機器人頭頂上亮了一個綠燈，他兩個大大圓圓的眼睛開始發光，裏頭有一根紅線，從上到下，來回滑動幾遍。

“虹膜驗證通過。”

機器人張了張嘴——聲音是從他嘴裏發出來的，他轉過身，打開前臺的一個小門，順滑得好像一條泥鳅一樣從小門裏鑽了出來，游動到了電梯門口。他伸出手掌覆蓋在電梯門上的一個感應屏上，圍住電梯的一個長框在霎時間閃爍了一下，綠光。

電梯門開了。

機器人讓開身位，他側着站在電梯口的位置，手掌伸在電梯裏面一點——

“走吧。”奇良右手一伸，示意讓她先進。

二人一前一後進了電梯。

“祝您生活愉快。”機器人鞠了個躬，收回手掌，倏地又往外滑走了。

奇良按電梯上樓。

電梯有點類似于一個金屬大桶，進來的大門右側是一個可觸碰的面板，樓一共有一百零一層高。

奇良按的是101層。

電梯飛速上升。

但也沒有那麽飛速。

沉默在金屬桶內發酵。

奇良伸手在面板上按了一下。

一個藍色的按鈕。

金屬大桶在一瞬間像被人從外面撕開了一層皮——電梯好像幕布一樣被從右往左拉開。

電梯變成了全玻璃板的結構。

電梯安裝在大樓的一角，視野最好的一角。

外面的光折射進來，城市在腳下縮小，越來越小。

玻璃的透光性很好，讓人差點忘記了他們站在電梯裏面。他們就好像被一陣從不知道哪裏吹來的風掀上雲端的凡人，俯眼往下，才能看清曾經的自己有多少渺小。

奇良走到電梯邊緣的位置，他伸出手，隔着玻璃指着身下的街道。

由于隔得實在太遠了，他的手很大，城市的街景卻很小，章馳并不知道他指的是哪條路。

“這條街上賣的都是珠寶首飾，執法警經常往這條路過。”

奇良收回手：“治安很好。”

治安好，對道上混的人來說不是什麽好事。意味着他們遇到的盤查和突襲會增多。

章馳：“所以你住在這裏？怕被人找上來？”

“唔，一部分吧，”奇良依在玻璃板上，他擋住了一點外頭高樓照進觀光電梯的燈光，電梯一下子變暗了很多，“最主要的是，這裏的地勢很高。”

“地價貴，周圍遮擋物很少。”

“我能夠看清這片區域的車流和人流動向。”

電梯到了。

入戶電梯，直接進門。

奇良住的房子非常大，進門就是客廳，一個長弧形的客廳，吊頂天花板連接到灰色大理石地板的是一整面單向落地窗，窗戶映照着A區的夜景，屋內還沒有開燈，那是房間內最閃的光。

第二閃的，是客廳裏成排擺放的顯示屏。

幾十個顯示屏。

有的畫面在動，有的畫面靜止，有的畫面有人，有的畫面只有物。

它們在黑暗之中無聲地播放，無論房間的主人在與不在，它們恪守其責，只有一個玩忽職守——一個黑色的顯示屏，在中央的位置。

大概是奇良的個人電腦。

奇良就在這時打開了燈，客廳中央是一個巨大的水晶吊燈，天花板四周是碗口大小的圓形小燈，衆星拱月般的将吊燈圍住。燈光很亮，非常亮，顯示器的光已經被蓋過去了，呈現出了一點朦胧的灰。

章馳正在看着的畫面一下子變得模糊，她于是走近了一些。

她發現這個顯示器裏的景象很熟悉，街道，倉庫，是B區的一家商超。她又看向旁邊的顯示器，醫院。城景醫院的外面。

垃圾島的攝像頭不多，尤其是B區，因為那兒根本不會有警察調取監控抓人，沒有意義。布設攝像頭的地方通常只有大型商超，交通樞紐，以及醫院。

這些都是主要的街道，從傳輸回的畫面來看，攝像頭的位置挂得很高，全景的。

章馳：“你接入了市政系統？”

奇良：“沒錯。”

奇良從冰箱裏拿出來兩罐咖啡，遞了一罐給章馳：“喝嗎？”

章馳沒有接過咖啡，她問：“你想做什麽？”

奇良将咖啡順手放在旁邊的櫃子上，他拉開易拉罐，“噗嗤”一聲，拉環從他的手中彈走，客廳角落藏着的掃地機器人宛如餓了三天的野貓見到膽大包天在它卧榻之側閑逛的老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刺過來，大口一張囫囵入腹。

來的迅猛，走得安靜。滑軌又輕又穩，載着它無聲地回到客廳窗簾的角落。

奇良猛灌了一口咖啡，整個人好像被點燃的煙花，臉色亮得猝不及防。

“越獄。”

“我想越獄。”

***

奇良并不是第一次找上篩查器挑選出來的人。

垃圾島不是一個适合生存的地方，雖然這裏的重工業并不發達，除了每周定期傾倒的垃圾之外，幾乎沒有什麽環境污染問題，但是這裏的工作環境惡劣，衛生問題突出，B區簡直就是法外之地，沒有人敢保證自己能夠真的在這裏頤養天年。

大家都想逃。

每個人都想逃。

但從垃圾島監獄建立到現在，尚還沒有一個人成功過。

亡命之徒其實很惜命。

正是因為惜命，所以亡命。

任何行動的前提是有一線希望，但是這一點希望從來沒有在垃圾島被人點亮過。

前赴後繼的勇士，成了成串連排的屍體，風來雨去，風幹在那一面三角形的高牆上。

那牆太高，太顯眼，他們的屍體俯瞰着這片大地，大地上的人仰視着他們，從各個角度，或晨或昏，看清楚他們臉上驚恐的表情，面對死亡時的絕望，以及卡在喉嚨裏的尖叫和後悔。

想法是想法，行動是行動。就好像有的人天天锲而不舍地搜索如何達成某個又高又遠的理想，但只有不到1%的人會真正踏上那一條追求目标的曲徑。

很多人都拒絕了他。

但也有人答應過他，不過他反而拒絕了。

因為不是任何人都能夠達成他計劃中的條件。

“看管島府中控臺的守衛是兩個改造人，他們隸屬于白銀共和國特情機動隊，按照監獄的危險評級，你可以把他們看作是紅章。不過，他們身上的武器裝備非常精良——小孩拿着槍都能殺人，你知道的。”

奇良從食指抽出接線，電腦屏幕瞬間被點亮，顯示器在半秒之內同時開啓了至少三個軟件，窗口飛速打開，最後出現的是一張地圖，地圖開始放大。

“島上最發達的是輕工業，手工編織，貨物會被裝進集裝箱，從港口走。外面的要貨量很大，全年都有訂單。”

地圖上是一個一個成排挨近的集裝箱。

“發船的時間是固定的——偶爾有一些變動，但很少。如果能夠進入中控間，關閉港口的報警系統，我們就能有機會藏進集裝箱裏面，跟貨物一起離開垃圾島。”

章馳看了顯示器至少有五秒。

奇良沒有說話，他安靜地等待。

“所以你想讓我幫你解決掉看管中控間的守衛？”

奇良點頭：“不錯。”頓了頓，他又說，“也不一定是解決，引開他們，我才有機會進入中控間。”

章馳：“但是會被發現。目的太明顯了，島府又不是傻子。”

“我知道。他們第一時間會認為有人在裏面動手腳。”奇良說，“但是我并不是直接操縱中控臺。”

“我會從中控臺黑進去修改程序，中控臺會表現得一切正常，他們檢查不出來什麽。”

“這個計劃我準備了兩年，”奇良關閉電腦，收回手指的接線，“所有可能的漏洞我都想過了。相信我，這個計劃完全可行。”

“這是最好的機會。也是唯一的機會。”

水晶吊燈照亮了他蒼白的臉，他單薄的身軀在這一刻被光打得膨脹了起來。

“我能夠掌控整個城市的動向，執法警發現的時間，趕來的時間，我可以操控整個城市的交通系統，開閘關閘。行動很安全——只需要控制住那兩個改造警察，逃出來之後，絕對沒有人能夠追上我們。”

章馳走到沙發邊上，坐下。

室內開着空調，恒溫的，頭有點熱，章馳摘下了羊絨帽，她安靜地掃着客廳這幾十面顯示屏，最後目光落在了被他握在手裏的咖啡罐上。

富樂公司生産的。

她的目光又從咖啡罐身挪到了奇良的手指上：“你說的這些都是你對我的看法。你想跟我合作，但你沒有問我，我是不是看得上你。”

“我沒有見識過你的能力。”章馳後背慢慢倚在沙發上，“你只是說而已。你說自己能夠控制交通系統，能夠黑進中控臺，能夠破解終端。但我什麽都沒有見到。我只知道，你連我在改造營的資料都查不清楚。”

奇良：“……”

章馳：“不過，我願意給你一個機會。”

奇良：“什麽機會？”

章馳從口袋掏出那個100島幣的簡易終端：“當着我的面，關閉定位系統。”

奇良照做了。

他的技術很好，從拿過終端到關閉定位系統，只花了不到5分鐘時間。為了驗證自己沒有撒謊，他還打開了個人電腦，接入島府政務系統——操作界面顯示，她的終端确确實實在上面消失了。

章馳收回終端。

她走到入戶的圓形花色地毯中央，開始穿鞋。

奇良一顆心懸在了喉嚨，他的聲線都被堵住：“你不想跟我合作？”

章馳正在系鞋帶。

奇良從後面追了上來：“你信不過我的能力？”

鞋帶穿好了。

章馳站起身：“不是。我信不過你的智商。”

奇良：“……”

電梯合攏。

人走了。

奇良在原地站了大概半分鐘，轉身回到客廳，燈光依舊璀璨，他一拳錘在了沙發上，沙發被他砸了一個大坑，沙發質量很好，回彈速度很快，只是短短一秒，跟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奇良的臉色更煩躁了。

他一把抓過桌上的咖啡，一邊往落地窗前走一邊回想剛才被他邀請進家門的客人說的最後一句話，對着城市的玻璃幕牆猛灌了一口咖啡後，他轉過身，就在這時，他的餘光瞥到了個人電腦的顯示器。

政務系統。

上面星羅棋布的個人終端，或密或疏的擠在一張地圖之上。地圖左上角的搜索欄裏還留着“魏易”這兩個字。

她的狀态為失聯。

沒有任何人能夠通過定位找到她。

他再也不可能根據定位找到她。

奇良一巴掌拍上腦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