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002章 第2章
舞曲過半。
程绾绾從最初的狼狽羞恥,漸漸變得有些麻木。
她以前一直盼着及笄,是想着嫁人一途,總還有幾分希望。她不指望嫁高門權貴,圖榮華富貴,也不指望嫁如意郎君,求舉案齊眉,她只盼着能嫁一個脾氣好一點、事情少一點的主君,讓她後半輩子能安安生生地過。
可她沒想到,就在她剛及笄的這一天,趙夫人就把一切都毀了。
哪個好人家會願意娶一個當衆獻媚的女子回去?
肯娶她回去的,莫不都是将她當作一個可供消遣的玩意兒。
程绾绾一瞬間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但她還是在跳,不得不跳。
起先看戲的人也都看出來,程家獻舞的這個女兒,明顯不是自願的。也不知道程家打的什麽主意,就算哪位殿下真看上了,這不情不願的,不是得罪人嗎?
七皇子慣來是個心軟的,不過江訣都沒發話,他自是不敢僭越,只小聲地對六皇子道:“六哥,你看她,是不是要哭了?”
六皇子為人溫謙,一向要求自己做君子,程家這種舉動,他十分不喜,也一直沒有往獻舞的人身上看。
江煜說了,他才看了一眼,不禁不悅:“程家此舉低劣。”
江訣倚在座靠上,單手支着腦袋,他今日的耐心已經耗盡,等這支荒唐的舞結束,他便離去。聽見二人說話,他掀起眼皮又看了一眼。
那小姑娘還在跳個不停,眼睛紅了一大圈,但倔得很,硬是忍着沒哭。
江訣懶散收回視線。
一支舞很快臨近尾聲。
秦昭倒是一直在看舞,他并不是輕浮之輩,只是好奇心過剩,抓心撓肝地想知道程家這一出到底是沖着誰。
這一看,還真叫他看出了一點端倪。
秦昭拱了拱身,湊近江訣:“殿下,程家好像不是沖你來的,像是……沖着仁遠伯府。那趙夫人頻頻往仁遠伯府那邊看,多半是沒跑了。”
江訣在聽,但沒搭話,只是百無聊賴聽秦昭啰嗦,消磨時辰。
秦昭知道江訣的脾氣,也不等他說什麽,又道:“仁遠伯今兒就帶了個窦明宇來,那是他最寵愛的兒子,那小子,可被寵得有些無法無天,看程家小姐那副柔弱樣子,若真進了伯爵府的門,怕是有的磋磨要受了。”
江訣仍舊沒說話。
又過了片刻,他仿佛才聽見,側過頭來:“他幹什麽了?無法無天。”
“……”秦昭哽了哽。
這是現在的重點嗎……
秦昭聽出他話裏的審度,不便背後告黑狀,又挽回道:“也、也沒什麽,就是些仗勢欺人的混賬事……”
江訣側着臉,定了兩息,不知在想什麽,片刻轉了回去。
獻舞終于結束。
江訣道:“孤先走了,你們繼續。”
他話是跟身邊的六皇子七皇子還有秦宣秦昭說的,聲音并不大。
秦昭忙放下酒杯:“殿下這就走了?”
江訣點頭。
他正要起身,那頭趙夫人又說話了,正是對他們說的:“今日得幾位殿下賞臉,屈尊來程府,實在是程家上下的榮耀。席宴簡素,招待不周了。這是臣婦的女兒湘湘,就叫這孩子給幾位殿下斟幾杯酒,聊表歉意吧。”
趙夫人話音一落,席間就響起窸窸窣窣的議論聲。
合着剛才一個女兒跳了舞還不夠,原來這個才是沖着皇子去的。
程湘湘顧不得別人怎麽看,紅着臉就要上前。
江訣起身,看都沒看程湘湘一眼,垂着眼皮道:“不必了。孤還有事,走了。”
趙夫人沒料太子這麽不給面子,連給他斟酒都不行,一時愣住。
程秉融卻很清楚太子的脾性,連忙跟着起身:“太子殿下既然有事,微臣也不便再請殿下久留。今日府中招待不周,還請殿下恕罪,改日微臣一定親自去東宮請罪。”
“程大人何罪之有。”江訣瞭了他一眼。護衛青影上前,給他披上披風。
趙夫人今日所為,程秉融多少也知道,程绾绾獻舞的事他就知道,但程湘湘斟酒這事,他完全不知道。
本來呢,他也不知道幾位皇子要來,聽趙氏說仁遠伯府上對程绾绾有意,想着也是一門貴親,這才默許了獻舞的事。
可誰知道,幾位殿下突然也來了。尤其是太子殿下。早知道太子要來,他絕不準趙氏去丢這個臉。莫說叫湘湘舔着臉過去斟酒,就連绾绾獻舞的事,也不該在幾位皇子面前。
程秉融也拿不準自己是不是把太子給得罪了,太子問他何罪之有,他竟不知怎麽回答。
氣氛一時間好不尴尬。
“皇兄,”江煜看程秉融吓得滿頭大汗,擦都擦不完,好心給他解圍,“皇兄要不再多留一會兒?皇兄忙于政務,少出來放松,父皇總惦記着,怕皇兄辛苦呢。”
江訣剛把披風穿好。
他哪裏聽不出來江煜話裏的意思。
皇帝既然放了話,就是真幹得出來。國事多如牛毛,那老頭子日日直管修仙問道也就算了,把爛攤子扔給他,還要來做他的絆腳石。
江訣無比煩躁。
婚事的事一日不解決,那老頭子怕是一日不會消停。
江訣沒搭理江煜的話,衆人只見太子的臉又黑了一層,個個都不敢說話了,總感覺太子随時要發怒,畢竟誰叫程家如此膽大,手段層出不窮,臉皮也是極厚。
正當衆人都以為江訣是不是要發落了程家人的時候,只見太子黑着臉,解下披風扔還給護衛,竟又坐下了。
席間一時無聲。
江煜笑了笑,轉頭:“程家小姐,還不過來斟酒?”
程湘湘還愣着,趙夫人也愣着,最後趙夫人先反應過來,喜不自勝,忙推了女兒一把,催她過去。
程湘湘回過神,面色羞紅,上前斟酒。
江訣為太子,身份最尊,程湘湘先給他斟了酒。斟酒的時候,她小心翼翼瞟看座上的男人,只覺得太子身形高大,俊眉修目,風姿絕豔,雖然神情冷漠,眼底仿佛沒有溫度,但那種生人勿近的氣質,反倒更吸引人。
程湘湘一陣心神蕩漾,呆了兩瞬,險些忘了還有兩位皇子。
等她暈暈乎乎去給江偃和江煜斟酒的時候,她卻完全沒注意,江訣始終冷着臉,她斟的酒,他從頭到尾連掃都沒掃一眼。
程湘湘斟酒的時候,趙夫人歡喜得很,好似女兒已經一腳攀進皇室大門了,她念頭一轉,又繼續打起程绾绾的主意來。
她朝瑟瑟發抖的程绾绾招了招手:“绾绾,快過來,給仁遠伯爺倒酒。”
程绾绾被康媽媽的人催着過來,連一件披風都沒來得及拿,剛才又在冷風裏跳了半天的舞,現下她冷得厲害,也恥辱得厲害,整個人有些失魂落魄。
趙夫人又叫了一遍,她才兀地回過神,擡眸望過去,正對上仁遠伯眯着笑看過來的視線。
程绾绾渾身一僵,整個人頓時如墜冰窖。
賓客的注意大多在皇子這頭,只有秦昭心不在焉,四處亂瞟,一眼就看見了程绾绾那頭的事。
程湘湘斟完酒退下,秦昭立馬忍不住道:“老天爺啊,這程家幹的真不是人事!我還以為程家是要把那個程三小姐嫁給窦明宇,沒想到居然是要嫁給仁遠伯!那仁遠伯都三十好幾了,程三小姐才及笄,仁遠伯做她爹都夠了!程家人這幹的叫什麽事啊!”
秦昭一向話多,但這回沒人說他聒噪,幾人聞言都順勢看過去,果真見程家三小姐捧着酒壺、如履薄冰地朝仁遠伯走過去,那細弱的身量,似在風裏顫抖。
仁遠伯呢,那冒精光的眼神說明了一切。
不僅秦昭看不下去,江偃、江煜和秦宣也都看不過眼。
江訣什麽都沒說,但眼底也浮起厭惡。
不大點的小姑娘,才剛及笄,就要嫁給一個年紀夠做她爹的老男人。
無奈這事,是程家和仁遠伯府的事,就算是皇子,也沒立場管,再加上江訣從來只問國事,從不過問這等風月閑事。
程绾绾也自知是不會有人管她的,仁遠伯雖然只是伯爵,但她一個庶女,再輕賤不過了,誰會為了她去開罪仁遠伯府呢。
今晚的事,一件比一件糟糕,她有種強烈想哭的沖動,隐忍了十幾年,可最後呢,不過是從一個火坑跳進另一個火坑。
到仁遠伯席座前的一段路,短的可憐又可怕,她走得很慢很慢,還是走到了。
這短短的路,她絞盡腦汁想法子,可腦袋卻像生了鏽、結了冰,怎麽也轉不動,也想不出任何辦法。
她麻木着,給仁遠伯倒酒。仁遠伯笑着看她,目光肆無忌憚地打量,然後,突然地,他伸手要捉她的手。
程绾绾猝然驚醒,猛地甩開手後退一步。
舞裙太長,她慌亂中踩着了裙擺,往後一個踉跄,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
酒壺摔在地上“哐當”一聲,宴上客人的目光一下子都看了過來。
程绾绾急忙把頭埋低,死死地埋着,她感覺仁遠伯惱怒地盯住了她,又感覺其餘人的目光織成了一張大網罩住了她,箍得她喘不過氣。
趙夫人未料一向卑順的庶女竟然敢甩開仁遠伯的手,眼看着拂了仁遠伯的臉面,他神情不快,趙夫人趕忙去拉扯地上的程绾绾,嘴裏賠着笑:“伯爺息怒,绾绾身子弱、膽子小,實在是失禮了——還不快起來給伯爺賠罪!”
趙夫人掐着程绾绾的胳膊,把人往起拽,這邊席座上的人,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秦昭低聲罵道:“這趙夫人!”
秦宣和六皇子江偃都緊緊鎖着眉,七皇子江煜不忍心看,偏開頭去。
唯有江訣,面無表情。
耳畔是秦昭憤憤的低語,江訣卻覺得席間突然很安靜,只有間或的風聲。
江訣看過去,那小姑娘坐在地上,眼尾通紅,仍舊沒有哭。也不知她是有意還是無意,任憑趙夫人怎麽掐她拽她,她都不起來,像起不來似的,又像小孩子故意在耍賴。
只不過她的耍賴,比旁的小孩兒要凄慘些,因為她,是別無辦法。
江訣搭在桌上的食指,慢慢地敲了兩下。
片刻,他擡起手來,指過去:“鄒吉,就她了,孤的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