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第 57 章
長寧九年春, 蠻夷進犯,邊疆告急,而上巳節後長寧帝一病不起, 此內憂外患之際, 寧王慕孟夥同鎮南侯起兵造反,逼宮至紫宸殿。
太子慕盛率三千禁衛軍救駕,與鎮南侯世子裏應外合,活捉寧王, 斬鎮南侯于馬下。
寧王以謀逆罪論處,妻小一并斬首示衆, 由沈怿監斬。
同年四月, 幾位皇子紛紛封地就藩, 慕合澤病中召見慕盛,沈怿。
紫宸殿前的桃花已經開敗了, 将将長出的新葉青翠欲滴,慕盛和沈怿殿前相遇。
春陽燦燦, 照在人身上暖意融融,沈怿如往常一樣行禮, 慕盛卻并未阻攔, 沈怿跪在了地上, 慕盛也未叫起。
俯首的沈怿低垂着眼,這模樣,倒像是伸着脖子甘願受死。慕盛神色淡薄, 極輕微嗤了一聲。
沈怿大概不曾察覺,姿勢一動未動, 慕盛挂上笑去扶沈怿,“從玉總是這樣多禮。”
沈怿起身, 慕盛收回手,他放眼四望,“紫宸宮風景獨好,桃花還未謝盡,牡丹石榴便也争先恐後開起來了。”
雖是春日,青石磚卻還冰冷,沈怿雙膝沾染了寒意,冰涼刺骨,此時更冷到了心上,他含笑應一聲,“是啊。”
慕盛背着手仰着頭,太陽照他滿臉滿身,他神色自如往前走,“花意争春,人亦如是。”
沈怿腳下一頓,跟着慕盛的目光落到了身側,太平缸裏的死水倒映着飛檐鬥拱和日光,枝頭殘紅散落,水面微漾,桃花溺斃其間。
沈怿張了張嘴,慕盛回頭笑道:“從玉愣着作甚,莫讓父皇等急了。”
沈怿應一聲,同慕盛一前一後進了殿中。
皇帝病得久了,身體消瘦,面色發青,精神頭卻還好,見兩人進來,他示意太監扶他靠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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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盛匆匆上前幫忙扶着慕合澤,“父皇身體不适,躺着就是了,我和從玉又不是外人。”
慕合澤點頭,視線越過慕盛看向沈怿,“盛兒和從玉坐吧,朕和你們說說話。”他揮手示意太監宮女們下去。
慕盛坐在了皇帝塌邊,他關切地問:“父皇今日可好?可用過膳了?”
慕合澤嗯一聲,“朕還不是老樣子,倒是月餘沒見水水,小家夥怕是又長高了吧。”
慕盛笑,“是啊,他說幾回要找皇爺爺玩,我怕他小孩子家驚擾了父皇休養便也沒同意,現在反賊皆已伏誅,我就盼着父皇趕緊好起來主持大局呢。”
慕合澤聽着笑咳嗽起來,他撕心裂肺咳了幾聲,喉嚨裏便發出拉風箱樣的聲響。
慕盛一下下給他順着胸口,慕合澤緩了過來,他面上帶着笑輕拍慕盛的手,“朝宗孝順。”
慕盛,字朝宗,取自“流水朝宗,百川入海”之意。是慕盛及冠之時,慕合澤親取。
屋裏藥味彌漫,慕合澤手心滾燙,慕盛垂眼,“兒不過效仿父皇。”
慕合澤大笑,又笑得咳嗽,“朝宗不愧是吾兒。”
他笑了一時,松開慕盛的手,“你先出去,朕有話同從玉說。”
慕盛深深看了慕合澤一眼,他站起身微微一笑,“兒告退。”
沈怿一直站在慕盛身後,此時他目送慕盛出去,回過頭來時皇帝正在看他,慕合澤神色溫和,“從玉到近前來些,讓我看看你。”
慕盛出去帶上了門,沈怿走近把滑落的枕芯重新塞在皇帝背後,他頓了下說:“我去把窗戶支起來,通風有利于病情恢複。”
慕合澤笑,“通通風好,藥味難聞得緊。”
皇帝日日困于寝殿,早讓藥味腌透了,哪裏還聞得出藥味。沈怿手上動作沒停,卻不覺抿了唇,他支起窗戶回到慕合澤榻前。
慕合澤已不複往日犀利的眸子含笑看着沈怿,鼓勵般示意沈怿再上前些。
沈怿遲遲未動,慕合澤嘆息般開口,“聽話,坐過來讓我好好看看。”
沈怿終于是走了過去,可他卻沒坐慕盛方才的位置,只低頭站在榻前,視線便落在了皇帝一雙手上。
慕合澤的手保養得當,比一般年輕人的手還要好看些,最近纏綿病榻越發骨節分明,可指甲卻隐隐有一層青黑之色。
慕合澤察覺到沈怿視線,他笑了聲,“聰明如你,應該是心中有數的。”
沈怿沒做聲,慕合澤擡手拉沈怿手指,滾燙的手碰觸到微涼的指尖,沈怿下意識想避開卻強忍住了。
慕合澤試圖再坐起一點完全拉住沈怿的手,沈怿看他動作艱難心下不忍,便又上前一步。
慕合澤滿意笑了,他往後仰一點找了個舒服點的位置,“你或許能猜出來,慕孟不是我的孩子,他自認是我原配嫡子,便想圖謀天下,可他哪裏知道他從始至終就不是皇室血脈。”
慕孟生母,原是慕合澤還是王爺時的正妃,她與侍衛長私通有了身孕,慕合澤思來想去決定去母留子,胎兒誕下後,府邸起了一場火。
世人所知曉的便是王府失火,王妃同腹中胎兒命喪火海。
不久,府中宮女誕下一子,取名慕孟。可這宮女卻是個福薄的,慕合澤初登大寶,宮女便沖撞了太後,被關進了冷宮。
慕合澤輕阖上眼,“我也算仁至義盡了。”
世人哪裏知道根本就沒有什麽宮女,彼時的他念及自身,宮女不過他給王妃安的新身份罷了,可惜那女人不禁事,被吓得瘋癫了。
別人的孩子養着,自己的孩子別人養着。
慕合澤握着沈怿的手不自覺重了點,想當年困于局勢,本就不足月的孩子寄人籬下,三朝作百日。他嘆了口氣,拉下帳幕,從身側暗格取出一卷玉軸聖旨。
沈怿心下大驚,慕合澤卻好像怕他逃避一般,死死拽着他的手,竟然拽得沈怿手指發疼。
帳幕掩映下,慕合澤的聲音低而沉,“從玉,你遠比盛兒更合适,當年之事,齊淵之亦是知情,他應理解我的苦心,還有沈素、平親王,你若願意……”
沈怿一言不發,慕合澤忽而一笑,“看樣子是不願了。”他撫摸沈怿的手,“到如今,我也不覺得這是什麽好東西,可若不是好東西,亘古至今,又怎麽有這麽多人弑父弑兄也争着搶着要呢?”
他話說得長了,有些氣喘起來。
慕合澤不是不知道沈怿的性子。可他雖為帝王亦不能免俗,為人父母,把自認為好的強加給孩子,總不過一句“人之常情”罷了。
皇帝看着沈怿,他眼裏透出一點難言的光,“你不想要,盛兒卻想要得緊。”
沈怿想那便傳位于慕盛,可沈怿卻只能緘默。
好在慕合澤只稍作停頓,便接着道:“他生就一顆猜忌之心,哪怕自幼被立為太子也沒能少去半點,而你有不遜于任何人的才華。”
沈怿哪怕再擅言辭,此時也一句話說不出口,只木頭似的站在皇帝塌前。
鼻腔眼睛被藥味刺激得發熱,腦子也一陣陣發暈,偏偏他又十足清醒。
慕合澤中毒已有兩月之久,對外只說是偶感惡疾,而兩月間朝堂局勢變幻莫測,邊關戰亂頻頻,正值多事之秋。他怎麽說也不算名正言順,何況他本就無意于此。
而到時戰火四起,不過是山河破碎。
沈怿搖頭,“殿下有經世之才。”
慕盛自小便是當未來君主培養的,沈怿的話不假,慕合澤把聖旨塞到沈怿手中,“他自小學習帝王之道,自然是個合格的繼承者,更遑論他一顆鐵石心腸,确實是帝位上的好料子。”
慕合澤輕拍沈怿手背,病中見老的皇帝掌心溫度灼人,“好孩子,但我想讓你有選擇。”
沈怿緊抿着唇像拿了燙手山芋,慕合澤笑,他不甚清明的眸子直直看着沈怿,唇角牽起溫柔笑意,“怿,悅也,我想你是懂的,我也希望你同你的名字一樣。”
他的目光像是透過沈怿看見其他人,渾濁的眼裏可見零星輕快笑意,竟依稀有年輕時潇灑閑王的影子。
“‘益’如何?從皿,才華橫溢。”
“不若‘怿’,悅也,予他歡喜。”
沈怿心跳越發快了,他繃着臉,垂着的視線擡起看向慕合澤的面容,沈怿張了張口,“……陛下。”
慕合澤只望着他安撫地笑了笑,沈怿便瞬間心裏酸澀難言,慕合澤再看一眼窗外春色,他擺手示意,沈怿步伐沉重出了寝殿。
紫宸宮外竟已被禁衛軍圍得水洩不通,身後傳來王公公傳召文武百官的聲音。沈怿袖子裏揣着聖旨,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走進偏殿,他對紫宸殿布局算是熟悉,徑直進了間無人的屋子反插上門。
慕合澤一席話,沈怿只當沒聽過,一應安排他只作不知,手上這燙手山芋他更沒有打開看一眼的想法,他只想盡快處理了,他便依舊做他沈怿。
銅制燭臺上燃着蠟燭,在門窗緊閉的室內散發着暖黃的光,燭臺上蠟淚堆積,亮過一個又一個晝夜。
沈怿快步過去堪堪取出聖旨對上蠟燭火焰,插上的雕花木門被人猛地踹開,整架燭臺上火苗齊齊晃動。
沈怿一驚回過頭去,來人身形高大,背着光看不分明,沈怿卻只一眼便認了出來。
可他一動不動,慕盛陰沉着臉走近,一雙鳳眼氣勢逼人,他劈手奪過沈怿手上卷軸,重重砸向沈怿。
玉軸聖旨打在沈怿身上掉了下去,金玉相撞聲盈耳,沈怿腰間系着的白玉環佩也跟着碎成幾塊墜在地上。沈怿跪了下去,明黃色绫錦在他身前鋪開,祥雲瑞鶴的暗紋上只一枚鮮紅如血的印章。
竟然是一道蓋了章的空白聖旨。
慕盛錯愕,沈怿心裏微松一口氣,他俯身在地,手指慢吞吞撿起碎掉的環佩握着,言辭懇切道:“殿下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①。臣有個不情之請,此诏書請殿下讓臣執筆,臣信殿下,必是一代明君。”
方才一出,兩人心照不宣揭過,慕盛彎腰扶起沈怿,“你寫便是,還跪着作甚。”
碎玉硌疼掌心,沈怿道:“謝殿下。”他垂着眼睛把碎玉裝進雜毛小鴨子的荷包裏。
慕盛看他動作頓了下,“這玉倒是可惜了,改日我尋塊好的送你。”
若從前,他會說出環佩是夫人所贈,可如今,沈怿默了默,出口又只三字,“謝殿下。”
慕盛蹙起眉頭正欲說話,響徹宮闱的喪鐘長鳴,他同沈怿對視一眼,下意識往外奔去。
沈怿動作更快,已不自覺紅了眼眶,卻讓慕盛拽住胳膊拉得一個踉跄,慕盛示意還在地上鋪着的空白聖旨,他聲音冷肅,“去寫,而後宣讀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