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第 54 章
室內浸了暖香, 燈盞昏黃,陳年佳釀香氣撲鼻,一口口渡來渡去, 玉壺見底, 被齊眉随手抛出去,叮鈴啷當滾幾圈沒了動靜,便再掩不住別的聲響。
沉重的大氅滑落,滿頭珠翠也接二連三跌在地上, 衣袍聲響,發絲散落, 鞋襪褪去, 光着腳丫子, 步伐淩亂踩在燒了地暖的毯子上。
酒勁還沒上來,只微微醺, 人卻已雙雙上頭,沉湎其中。
小衣紅繩繞過精致鎖骨系着精巧的結, 如玉骨節輕輕勾起,燭光不甚明亮, 指下肌膚欺霜賽雪。
跌跌撞撞摔進溫床軟枕, 白淨腳丫探出一撩, 合上春光乍洩的帳幔。
便再窺不得其他。
春色撩人,一山連着一山,齊眉軟語, “從玉話越來越多了。”
哪怕冬日裏也冒出些細汗,沈怿低言, “我以為你喜歡。”
齊眉長長嗯一聲,聲音慵懶, 已然有了些疲乏,“對啊,我特別喜歡,你人好看,聲音也好聽,我很愛你說話。”她一話三喘,惹得沈怿話密了起來,耳鬓厮磨間你一言我一語。
自那晚後,齊眉發覺平日裏還好,可私底下沈怿小動作頻頻,分明寒冬臘月,以沈怿體寒的毛病,他該穿得嚴絲合縫才是,更何況他原本是一絲不茍的人,再正經不過啊。
可如今這沈怿,和她獨處時動不動就半散着頭發,穿得松松垮垮,雖不主動招惹,但他只那麽坐在那,齊眉又哪裏忍得住。
這日書房便又是如此,齊眉哼一聲給沈怿衣襟拉嚴實,“你幹嘛,不是怕冷嗎?”
沈怿握住齊眉手腕笑而不答,齊眉長腿一跨坐沈怿身上,她剛不過明知故問罷了,其實哪裏會不知道沈怿什麽心思。
她故作惡狠狠樣子,擡手捏着沈怿衣襟,另一只手便去玩他頭發,“你這幅坦胸漏乳樣子是要做給誰看?”
沈怿露出溫軟笑意,擡手扯開一點領口,偏面上依舊是往日端方君子模樣,“畫畫莫要冤枉人,我只是有點熱。”他還解釋一句,“地暖燒得太暖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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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眉一臉不信盯沈怿臉龐,沈怿神色卻絲毫不見作假,齊眉猶自不信,她探進手去,“熱?我摸摸。”
沈怿笑眯眯點頭,還主動牽引,齊眉随手摸了摸,觸手幹爽溫熱,手感不錯,她嘟了嘟嘴咬沈怿臉頰,憤憤點評,“心機。”
沈怿悶笑,齊眉也繃不住樂了,忍不住摟着沈怿蹭他脖頸。
寒冬臘月的日子染了蜜,一晃就過了年,齊眉在大年初一給沈怿送上年禮。
是她親手繡的鴛鴦荷包,裏面只一張卷起的彩箋,不是她一貫龍飛鳳舞自成一派的江湖體,而是整整齊齊的楷體寫着八個大字,顯出別樣的鄭重。
“新年新景,舊疾當愈。”
沈怿日日把那荷包挂在腰間,齊眉拙劣的繡工和沈怿身上衣袍精致針腳配着着實紮眼,沈怿卻毫不在意,甚至故意顯擺一樣,每每出去都挂在腰間。
起先齊眉還有點不好意思, 畢竟她知道自己水平,繡的那什麽說是鴛鴦戲水實在太好聽,就連她自己怎麽看都都覺得是兩只雜毛小鴨子。
矜貴如沈怿,挂在他身上,實不相宜,可沈怿一遍遍說喜歡,給齊眉整自信了。
在沈怿終于給她小衣繡好之時,齊眉撫摸着栩栩如生的竹葉,一下昏了頭,自告奮勇就說給沈怿做裏衣。
繡娘裁好了料子,嬷嬷指導着,齊眉很快就用那蹩腳的針線手藝給裏衣縫了起來。
小丫鬟們睜眼說瞎話,口口聲聲姑娘好厲害,結香姑姑一邊誇一邊都不忍細看。
只有齊眉,她興頭上,平日裏的自知之明也抛到九霄雲外了,她興沖沖拿着過了水曬幹的裏衣就讓沈怿換上,沈怿倒是很高興換了。
齊眉拉他轉一圈打量,又手疾眼快給沈怿後領一點線頭揪下來,她笑起來,“我這手藝要拿出去賣,得倒貼錢。”
齊眉說着,笑得歡快。
“不會,我都買。”沈怿擡手感覺一番看齊眉,他神色認真道:“很合身,很好。”
相府不會苛待沈怿,他幼時又多在皇宮,齊眉猜想沈怿應該從沒穿過這種粗糙手藝,但大概除了繡娘,也沒誰會親手給沈怿做這些貼身衣物。
畢竟丞相夫人,一開始以為沈怿是沈相偷養外室搞出來的私生子。
至于後來,哪怕心裏懊悔,必然也親近不起來。
齊眉拉起沈怿的手,低頭給袖口減漏的線頭咬掉,這是第一回給人做衣物,對象又是沈怿。
是以,從繡到洗曬都是齊眉親力親為,她自認舞槍弄棒的手有所疏漏也在所難免,齊眉接受良好,她彎眼笑看沈怿,“喜歡?”
沈怿嗯一聲點頭,“喜歡。”
齊眉笑出聲,她拉着沈怿往床邊走,“其實我知道我手藝很爛,但我還是覺得你穿我做的衣裳格外好看。”
沈怿擁住齊眉,他拉起齊眉手指親吻,“得妻如此,夫複何求。”①
正月裏的上元節,二月裏的花朝節,一晃到了三月三,上巳節。
說來也怪,慕合澤前幾位皇帝也沒見多重視上巳節,結果自慕合澤登基,年年上巳節都隆重至極,至此已二十餘年。
還不知什麽時候興起的,過上巳節要吃福面。
上巳節當日,下人們早早就準備了福面,沈怿齊眉略吃了些便進宮赴宴。
到下晌,慕合澤便率領百官至護城河上,京都最高的望月樓宴飲。
樓下游人如織,歡歌笑語,最多的是未婚的年少男女們,趁此機會出來耍玩相看。
等夜色再暗一點,人們結伴歡歌,玩起煙花,漆黑的護城河裏也會亮起一河花燈,五顏六色的河燈承載着思念和祈願,順着流水流至江河湖海,場面蔚為壯觀。
齊眉沒見過這樣的場景,高高樓臺上,她趴在窗口看得興致勃勃,沈怿不知什麽時候走到她身後,“下去玩嗎?我們去買貓兒燈。”
齊眉回頭看沈怿,這人興致不高,齊眉眨眼,“那我還要一個兔子燈。”元宵時候沈怿給她買了兔子燈,齊眉便說下次買貓兒燈,沒想到沈怿還記得。
沈怿笑應,齊眉看着太子迎面走過來,她率先開口:“殿下?”
慕盛帶笑颔首,他拍一下沈怿打趣,“一錯眼你就溜了,就這麽一會兒也離不得夫人?”
這種場合,沈怿從來都跟着慕盛同皇帝一起,齊眉不樂意和那些官夫人一起,跟着沈怿也坐不住就溜了出來,結果沒一會兒沈怿也跟了出來。
慕盛的話,沈怿笑笑默認,又伸手拉齊眉手指,“我和畫畫下去逛逛,殿下可要同去?”
他們夫妻二人手牽着手,太子按理說不會摻和其中,偏慕盛哼笑一聲,“去,從玉邀請怎麽不去。”
沈怿微愣,慕盛再笑一聲,率先走在了前面。
齊眉和沈怿對視一眼,沈怿無奈搖頭,齊眉喂了沈怿一塊荔枝幹,和沈怿慢吞吞下樓。
慕盛背着手樓下微微等了一會兒,看二人過來,他微微沉吟後對沈怿說:“剛看你食不知味,時辰尚早,換個地方吃點?”
沈怿不知慕盛何意,他不動聲色點頭,“我聽殿下的。”
慕盛唇角一翹,“吃面?”
沈怿神色未變,齊眉已經叫起來,她瞪着眼睛,“殿下!沒有規定說上巳節要吃一天面吧,這都第幾頓了呀?”
齊眉哭喪着臉扯沈怿衣袖,“吃什麽都行別吃面了,你給殿下說說嘛。”
慕盛笑得偏過頭去,沈怿摸了摸齊眉頭發,“莫怕,殿下說玩笑話罷了。”
慕盛很給沈怿面子,“河邊有戶人家魚做的好吃,我帶你們嘗嘗去。”
三月三的夜,帝都城裏歌舞升平,游人如過江之鲫。
說是吃魚卻到底沒去成,街上太過熱鬧,他們玩了一時還沒到地方,便有侍衛來尋。
齊眉吃着從小攤販處買的零嘴,把貓兒燈遞給沈怿拿着,慕盛也買了個鯉魚燈提在手裏,說是回去哄孩子。
幾人就這樣又回了望月樓下,沈怿齊眉停了腳步,慕盛回頭,“你們不上去了?”
沈怿扯出一貫的笑,他看向熙來攘往的人潮,而後目光移向齊眉。
齊眉笑眯眯從沈怿手裏拿過一盞兔子燈,“我去那邊看他們放河燈,挑個好看的一會兒我們照着買。”
對視間兩人會心一笑,齊眉蹦蹦跳跳跑遠。
沈怿收回目光看慕盛,卻是慕盛先開了口,他冷凝的目光審視地看沈怿,微露了些上位者的姿态,“你這是何意?”
沈怿默了默垂下目光,“殿下,從玉是個庸人,沒有大志向,只貪圖享樂……”
慕盛動了氣,他不等沈怿話說完就拽着人快步往暗處走,偏沈怿腳步踉跄卻還要說話,“整日除了和夫人玩鬧,再不想其他,求殿下……”
慕盛甩開手,壓低了聲音吼他,“沈從玉!我不是來聽你說兒女情長的,是你親口說‘願為王者之璞玉’,你看看你如今腦子裏到底裝的是什麽?昔日一字一言你可還記得半分?”
沈怿被甩得退了兩步撞在廊柱上,手上貓兒燈忽明忽滅,他穩住身形沒有出聲,燈火重新明亮起來。
慕盛把手裏鯉魚燈摔到沈怿腳邊,提燈的細竹棍打到沈怿小腿彈開,燈裏燭火倏忽暗了下去。
竹影橫斜,沈怿忍下喉嚨癢意。慕盛眼裏映出的兩點光亮驚人,他冷肅着聲音,“我勸你莫要讓美玉淪為石塊,黃金化作土疙瘩,到時追悔莫及。”
沈怿蹲下身子,有條不紊把鯉魚燈散了的竹篾歸為原樣,又用貓兒燈裏的燭芯點亮剛熄滅的蠟燭,燈芯碰觸的剎那燈火如豆,一瞬又明亮如滿月。
慕盛臉色不善睨着沈怿動作,不置一詞。
沈怿直起身,把重新亮起來的鯉魚燈遞向慕盛,慕盛瞥了一眼沒理,夜色裏隐約可見他神色倨傲。
沈怿幾不可聞嘆了一聲,聲音如涼夜的水般平靜,仿佛在說事不關己的話,“沈怿胸無大志,身有沉珂,與殿下雲泥之別,只無足輕重的人罷了。”
沈,怿。
慕盛繃着下颚,眼神淩厲看過來,沈怿反而笑了下,他把挑着燈的細竹棍再往慕盛那遞了遞,聲音輕柔,“殿下何苦來哉?”
春寒料峭,夜風襲來猶帶冷意,花燈裏的燭火忽閃起來,連帶着沈怿的聲音都空遠了。
沈怿遞着燈笑,“殿下之才,必然所願皆成。”
慕盛輕嗤,不知在嘲誰,但風止了,太子殿下到底是握住了細竹棍,接過一盞明月燈。
沈怿視線移向熱鬧人潮找到齊眉的身影,便不自覺神色溫柔下來。慕盛冷眼看着,沈怿竟還舍不得挪開眼了,慕盛哼了一聲。
沈怿回過神來也沒不好意思,他泰然自若行了個禮,“殿下辛苦,我同畫畫先行告辭。”
慕盛沒有言語,沈怿往出走去,剛走出幾步,慕盛聲音自背後響起,他語氣生硬,但是關心的話語。
“春衫單薄,夜涼添衣。”
此破冰之言,略出乎意料,沈怿莞爾一笑,他回頭應聲,“好。”
慕盛随手抛了什麽過去,準準朝着沈怿,“送你的。”
燈影幢幢,竹影搖晃,沈怿擡手接住細看,是彈丸大的一只玉雕蝈蝈,他恍然失笑,“謝過殿下。”
慕盛颔首,眼神複雜看沈怿提着燈緩慢步下層層臺階,徑直往齊眉方向走去。那女子若有所感般,回身過來,迎着沈怿笑得粲然。
郎情妾意,遠遠看着,倒确實神仙眷侶般。
慕盛微微出神,恍惚間一段舊事浮上心頭,他自嘲怎麽想起無關痛癢的小事,轉圜過來時,剛視線裏的兩人,已如游魚入水,彙入人流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