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第 46 章
昨夜, 燈火良宵,美酒佳肴。衆目睽睽下,沈怿歪歪斜斜抱了齊眉回去。
齊眉提心吊膽, 沈怿竟也還算平穩給她抱到住處, 此後自然是一番不可言說。
燈火幢幢,也不知是幾時,齊眉才迷糊睡過去,她又做了夢。
高臺之上的天子, 十二冕旒低垂,多情的眸子淡漠看過來, 直鼻薄唇, 下颚線淩厲而瘦削。
下颌處原本該殘留着她的齒痕才是, 那明黃錦袍的人分明是沈怿。
齊眉看見他坐上九五之尊之位,他還是笑, 卻像盛夏裏青翠的葉經了秋,未到凋零的時節, 也即将跌落枝頭。
他看起來好累,笑容裏也是疲憊, 坐上那個位置非他所想吧, 齊眉知道她在夢裏, 可看他倦怠的眉眼,還是止不住心疼起來。
齊眉看見他支着像是不堪負重的頭睡了過去,夜涼如水, 月華為年輕的帝王作錦衾,他眉目如畫, 睡顏恬淡,像得以喘息。
齊眉松了口氣, 眼前畫面幾番變換,枝頭桃花初綻,春風吹動桌上落花。
火雲如燒,寒露驚秋,紅梅映雪。
歲月流轉,枯榮幾瞬,不知哪一年的風,吹動哪家石桌上攤開的書卷,書頁嘩啦啦翻動。
風止,一行行字映入眼簾。
【承康六年,帝崩,長寧帝之孫慕泱,沖齡繼位,同年,四方來犯,帝聽信讒言斃于荒野,遂,天下大亂,楚慕至此而亡】
竟是在那尋常的夜晚,別了天下。
齊眉讓寥寥字跡燙傷眼眸,她心神俱震,驚呼着沈怿的名字從夢中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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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眉一頭坐起,又被沈怿摟住,“怎麽了畫畫?可是做了噩夢?”
沈怿擁着她柔聲寬慰,齊眉回抱住沈怿,她呼吸急促,緩了一會兒開口,“我夢見你小兔子被貓吃了,你一直哭,我不知道怎麽辦吓醒了。”
喝了些酒胡言亂語,說到幼時養過小兔子,一不留神讓野貓叼去,對貓不喜,倒也有這個原因。
沈怿失笑,他一下下安撫地輕拍齊眉後背,“喊得好像我被貓吃了一樣,我可沒哭。”
齊眉把臉埋沈怿脖頸,“沈怿,我要怎麽辦才好。”
沈怿疑惑“嗯?”一聲,他聲音溫和,“是什麽怎麽辦?你想喜歡什麽想做什麽都可以呀,我只随口一說,早不在意了。”
齊眉眸子含了淚,她擡頭吻上沈怿,“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嗎?你很累吧。”
他們朝夕相處又有什麽能隐瞞過去,有些事情自然而然心照不宣,一個沒問,一個便也沒說。
沈怿笑笑,“近來多雨,怕是要染你一身泥了。”
齊眉拿臉蹭他,眼淚珠子滾燙落在沈怿臉頰,“你別笑了,分明不高興。”
沈怿握住齊眉手指,他把人擁在懷裏,聲音随着窗外的風聲變得悠遠,“畫畫,實話說,在以前我沒有什麽期待,一切就是順着走就是了。”
“一開始或許有些不忿,也想被肯定,但……”沈怿笑了一下,他曲起一條長腿,“我真的別無志向,就只是活着,非要說還期待什麽,那就是成婚吧。”
沈怿低低笑起來,“我身邊父輩都有喜歡的女子,或攜手共度,或難以忘懷,可能受他們影響吧,漸漸地,我便對男女之情也有所期待。”
齊眉暗想,結果慘遭退婚,沈怿便垂下眸子,他親一下齊眉,眼裏是含着化不開的柔情,“你和我想象過的所有女子都不同。”
齊眉情緒平複下來,她故意仰着臉做出嬌蠻樣子,“所以是不符合你的期待是吧,我就知道。”
沈怿哪裏不知道齊眉故意的,他輕笑,“是超出期待之外太多,我難以想象你這般的女子,天下第一等的好,沒有任何女子可以相提并論。”
沈怿緊擁住齊眉,“我很滿意畫畫,也很喜歡,畫畫喜歡我嗎?”
齊眉有些臉熱,她輕哼,“你就給我灌迷魂湯,我喜不喜歡你你不知道?”
沈怿摟着齊眉躺下去,他聲音本就悅耳,夜色中更是好聽得勾魂,像蠱惑人心的精怪,“可我想聽畫畫說喜歡我,我知自己深陷塵泥,可我還止不住想高攀畫畫,想永久和畫畫在一起”
齊眉知道沈怿誤解了,但也大差不差,齊眉唔一聲,“嗯,知道了,喜歡你,不管前路如何,都一直陪着你。”
沈怿輕快笑了,他望着微光的帷帳頂,“你不是說在下梁西見過我嗎?其實我去英雄冢上香了。”
齊眉嗯一聲,“路過拜祭我舅舅,這很好猜,畢竟外祖是你老師,而且我看見你在梅林舞劍。”
自少年長劍歸鞘,便一眼驚鴻。
齊眉難免陷入回憶,想起那時候的沈怿,少年意氣風發,而今兩相對比,齊眉再次為沈怿感到難過,“分明跟你沒有關系。”
沈怿笑一聲,“沒辦法啦,不過一切總會過去的。”
齊眉把自己埋在沈怿懷裏,沈怿低頭親她鬓發,“等回去,我把芙蓉晶墜子送娘,本也就該是娘的東西。”
齊眉應了,“我拿環佩和你換,是我出生時高人所贈,放在書房好久了。”
沈怿恍然,“是我思慮不周。”是以,丞相府回來之時,齊眉便打算要過墜子才是。
齊眉咬了沈怿一口,“是我惦記你東西,你攬自己身上幹嘛?爹爹說外祖最疼娘了,而娘和外祖一別,雖再未相見,但必然也是想念的。”
齊眉說着想到秦氏和齊鴻也快回漠北了,心情越發低落,她又咬了沈怿一口,“天還不亮,我睡不着了。”
沈怿摟住齊眉往上一帶,他親親齊眉耳朵,“做點別的,累了就好睡了。”
昨晚鬧了大半宿,齊眉懷疑看沈怿,“你還行?”
沈怿含蓄一笑,“試試。”
他口頭說得謙虛,動作卻一點不慢,齊眉也是心頭煩悶,幹脆就放開了來,直折騰得天光大亮,兩人才懶懶睡下。
沒幾日,果然落了雨,雨後天陰,濃雲壓在人頭頂,空氣也越發寒涼,沈怿又咳了起來,咳得狠了還帶一點血跡,染紅素帕。
秦氏幾次欲言又止,可難得出來,她便只囑咐仆人多照顧着。
林子裏雖還滿是水汽,天卻是晴了,許多兒郎趁此又去打獵,馬踏塵泥飛濺。
下晌,侍衛仆從們重新收拾了場地設宴,達官貴人齊聚,山珍海味,玉盤珍馐,一樣樣擺上前來。
過來的路上泥濘不堪,齊鴻直接背了秦氏過去,齊眉幫忙整理秦氏衣裙的功夫,沈怿一下跌了下去。
雨下了一天一夜,坑窪積水,淤泥濕滑。
沈怿摔得很慘,幾乎是趴進了泥潭,關鍵他愛穿淺色,今日又是一身銀白大氅,污泥飛濺,沾染上去極為顯眼。
稠人廣衆,他嘗試兩下還沒能起來,實在狼狽不堪。
近處之人驚呼聲響起,齊眉飛快走過去,她木着臉沒說話,動作迅速給沈怿抱了起來,挂着泥水的衣袍騰空,也污了她一身豔麗衣裳。
沈怿緊攥着手,垂着眸子,“抱歉,掃興了。”
齊眉給秦氏方向說一聲,“我們先回去了。”她話落,也沒看衆人,抱着沈怿徑直走過。
慕盛過來時,齊眉正在給沈怿膝蓋上傷口上藥,泥坑裏石頭鋒利,沈怿膝蓋擦掉一塊皮肉,流了不少血,看着有些駭人。
齊眉在抱怨,“怎麽又摔了,上回摔得地方都還淤青着,現在好了,傷上加傷。”
沈怿感到難為情,“我有留意水坑,可能緊張了,忽然腿沒知覺就撲了下去。”
齊眉皺皺鼻子,“我剛松手你就摔,幹脆讓人時刻給你扶着算了,就和那種風一吹就倒的嬌嬌小姐一樣。”
沈怿垂首,“對不起,我不該出去。”
齊眉蹙眉,“說什麽呢,誰不讓你出去了,不就是摔了一跤嘛,又有什麽,我剛說着玩的,你別放心上。”
沈怿沒做聲,齊眉看他笑起來,“一會兒還去宴席嗎?”
沈怿果斷說:“不去,好丢人。”
齊眉彎彎眼,“去啊,好呀。”她站起身,做出一副要去的模樣。
沈怿踉跄起身,他伸手似要拉齊眉,“不去,都成笑料了。”
齊眉一邊找藥一邊憤憤道:“什麽笑料?不就是摔了嗎?誰敢笑,我就套誰麻袋揍誰。”
沈怿沒接話,齊眉看過去,“怎麽了,真怕別人笑啊,你身上這個比方才的衣裳薄,再添一件,本來就咳,免得……”
齊眉後知後覺回頭,“啊……殿下!”
沈怿行禮,齊眉跟着扶身,慕盛擺手,“就我你們還客氣什麽。”
沈怿腳下不穩,齊眉一下給他擁住,“你好好給我坐着,剛塗的藥都讓你弄掉了。”
齊眉給沈怿披了個大氅,又掀他褲腳,沈怿擋了下,齊眉不滿瞪他,“幹嘛?傷口包起來啊。”
慕盛嘆一聲,“從玉,我不是外人。”
齊眉給沈怿褲腳掀到膝蓋上,藥果然有些沾衣袍上了,顯得傷口越發慘烈,齊眉又給塗了一遍,還順手給幾處淤青也用藥油揉了。
沈怿別過頭沉默着,慕盛看一時,“怎麽這麽嚴重,還新傷疊舊傷?”
齊眉神色帶着無語,“我都習慣了,他皮膚白,三天兩頭摔,就顯得嚴重了。”
沈怿嗯一聲,“其實不怎麽疼,就是看着不太好。”
慕盛還沒說話,齊眉樂了,“不疼?那我不管你了。”她作勢起身。
沈怿一把捉住她手,慌忙說:“有畫畫才不疼。”
“這話中聽。”齊眉眉開眼笑。
慕盛扶額,不忍直視,“天,你們兩個啊。”
沈怿摟住齊眉的腰,他笑,“殿下怎麽過來了,我沒什麽事的。”
慕盛看他腿,“這還叫沒事?”
沈怿不在意道:“只下雨時有些難熬,平日裏無妨的,殿下忙去吧,我這裏無事,無需擔心。”
慕盛瞥他一眼笑開,“是嫌我礙事了吧,想不到從玉也見色忘義。”
又過兩日,天色晴好,齊眉和沈怿,慕盛,齊鴻一起出去玩了一回。
太子殿下弓馬娴熟,齊鴻自是不需多言,齊眉忙了半晌套了兩只雁回來。
而沈怿,他挽弓搭箭的姿勢煞是好看,弦音響徹,箭矢破空不見。
齊眉望天,“你射到哪裏去了?”
沈怿看了看手,“太久沒摸弓箭了,我也不知道。”
齊鴻四處張望,“好像射到東西了?”他說着尋着箭矢的方向跑去。
沈怿缺了點力氣,并沒射出多遠,齊鴻很快回來,還帶了個人。
毫無疑問,沈怿射中人了,還是蘇辭。
好在只是射中衣袍,但明顯,蘇辭被吓了好一跳,只看他頭發上的樹杈子也能看出來。
反正人沒事,齊眉和慕盛哄笑起來,齊鴻也忍俊不禁,只留蘇辭一個人跳腳。
齊眉還給沈怿豎起大拇指,沈怿拱手道歉,他哭笑不得,“對不住蘇世子,我真不是故意的。”
蘇辭哪裏會信,甚至齊眉都不信。
蘇辭哼一聲別過臉去,沈怿看其他人,“我真沒看見蘇世子,我對着樹上山雀射的,結果準頭不行。”
幾人皆是笑,沈怿正經道:“真的!”
可他再三強調講真,也無一人相信,沈怿只好再次道歉。
蘇辭哼一聲,“承認就是,還給人比作鳥雀,呵。”
齊眉笑得不行,“從玉,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沈怿無奈,慕盛問一句,“阿辭怎麽一個人在這?”
這回齊鴻又笑起來,“蘇辭哥惹了馬蜂,躲起來了一時沒敢走。”其實馬蜂都讓凍僵了,只嗡嗡亂叫。
蘇辭或許覺得沒面子,便不吭聲了。
沈怿為彌補方才誤會,他問一句,“可蟄到哪了?馬蜂有毒,還是上些藥才好。”
蘇辭不待見他,他一揚破洞衣袍,“咯,簡直劇毒。”
幾人忍不住又笑起來,齊眉撲沈怿身上,“你別和他說話了,他氣還沒消,現在就和馬蜂一樣,逮着人就蟄。”
沈怿低聲,“我真不是故意的。”
齊眉滿面笑容點頭,“嗯嗯,我信。”
這明顯不信,只順着說的模樣,沈怿只得嘆一聲,“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結伴玩了大半天回去,秦氏只開始跟着出去兩回,便懶得去了,此時正行宮偏殿裏準備好了食物,一邊聽着丫環說書,一邊等他們回來。
齊鴻進去就笑開,“娘,你知道嗎真是樂死我了,人家打獵,我姐和姐夫他們打水漂。”
秦氏瞥他濕了的衣裳,“所以你掉河裏去了?”
齊鴻抓了一把棗吃,“哪能啊,還不是齊畫畫坑我,我就笑她兩句,她喊我過去就一個老大石頭丢水裏,濺我一身,她倒好,拉着姐夫就跑。”
秦氏蹙眉,“怿兒沒被水濺到吧?”
齊鴻一愣,“哪能啊,齊畫畫故意弄我呢。”他忽然眼睛瞪起,“唉不是,到底誰才是娘親生的啊,娘不該關心我才是嗎?”
秦氏忍笑,“你皮糙肉厚,一點水沒事的。”
齊鴻震驚,“娘?!”
秦氏轉移話題,“你姐他們呢?沒和你一起回來?”
齊鴻順着說:“他們給雁兒找地方住去了,”他湊近秦氏,“娘,我給你說啊,今兒姐夫射箭……”
秋獵都快結束,齊眉方才帶了兩只獵物回來,她綁住一對大雁翅膀提在手上,心情好極了,走路都帶風。
快到地方了,齊眉把大雁遞給沈怿,她笑眯眯的,“你知道我守這麽久,套到大雁是要幹嘛嗎?”
沈怿想不到,于是他搖頭,配合地猜測,“畫畫是想養着?”
齊眉點頭,“是要養着,但是送給你的。”
沈怿挑眉,齊眉笑着,她摟住沈怿脖子湊到他耳邊,語帶戲弄,用了重音道:“這是聘禮!”
齊眉說完撒開手,大笑着走在前面,沈怿提着雙雁,失笑跟在女子身後。
齊眉想起當年。
當年花間初識面,白衣長劍,與春風比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