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降臨
第74章 降臨
“噓……噓。”
柔軟無骨的手掌溫柔擦拭沈暮雲額頭的冷汗, 怪物仍然站在原地,身體卻像繩子一樣抽長、扭轉,将僅剩的臉和聲帶貼上愛人側臉,一邊用空餘的觸手将領帶系得更緊, 一邊在沈暮雲耳邊溫聲哄着。
“你只是産生了幻覺, 雲雲, 不要怕,”那聲音輕飄飄的,不經過鼓膜, 直接從更高的次元傳進他的靈魂深處,“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像拼圖一樣散落開了?那是藥水帶來的副作用,你看,你的手……能感覺到嗎?”
沈暮雲感到有什麽東西在“捏”他的手。
或者說, 有什麽東西從他散落的神經裏挑到了掌管觸覺的那一條, 并制造出“手被人捏着”的錯覺。
他依然無法停止驚叫,分不清是汗還是血的液體浸透了領帶,光影因此變得更加清晰,他看見自己身前停留着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恐怖暗影。
“哎……”一聲心疼到發顫的嘆息。
“……還有肚子, 這個是肚子, ”觸感又慢慢往旁邊移動,怪物沒有放棄對他的安撫, “我在摸你的肚皮,這裏還是鼓鼓的, 我們的寶寶在裏面和我打招呼……你看, 你跟寶寶都好好的, 只是幻覺。”
不是幻覺。
沈暮雲很清楚。
他甚至知道自己已經融化到了頭部,所以怪物才會不停地收緊領帶——
沒錯, 他連頭骨都沒有了,腦漿在枕頭上晃動,五官跟塑料似的飄得到處都是,被注入體內的藥水黏着,不至于亂跑。而他的兩個瞳孔,下面連接的不再是血管,而是從怪物體內探過來的絨毛。
絨毛牢牢纏着眼球,将它們固定在領帶之下,不允許他看到任何超出常理的畫面。
但他都知道。
上一次治療已經改變過他的身體結構,他現在該死的堅強,連昏迷都做不到。
怪物還在他身邊說着什麽,可沈暮雲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他的神經在腦漿裏驚恐亂跑,聲帶拼了命地發出尖叫。但叫着叫着,連發出來的聲音也越來越輕,很快就完全消失在寂靜的夜晚裏。
他的聲帶也融化了。
治療的第三十分鐘,他變成了一灘物理意義上的血泥。
靈魂無法繼續停留,他不再感覺疼痛,沒有重量地浮到了半空。
……是死了嗎?
他下意識地低頭。
這個狀态下,房間裏的一切反而清晰了起來。他看到昂貴的真絲床品上流淌着深綠色的泥巴,泥巴中間蜿蜒着三條粗壯的觸手和幾百條細小的絨毛。觸手像樹幹,絨毛像樹枝,有主有次地将随時可能散架的泥巴牢牢掌控。
而觸手的另一頭,連接着一整排輸液袋,粗略看過去竟然有接近二十個,裏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活動蠕蟲,蠕蟲們把絨毛當成通道,興奮地往泥巴的方向沖。
沈暮雲“看”着。
離開身體之後,意識一片懵懂,他什麽都不知道了,不記得自己是誰,也忘了自己在做什麽,只是茫然地看,好像在看和自己完全無關的一具屍體。
第四個輸液袋流空之後,有足夠多的“蠕蟲”與血泥混合,讓血泥變得越來越粘稠。于是,紮在泥巴裏的數白條絨毛同時動了起來,它們忙忙碌碌又井井有條,似乎早已經提前演練過無數次,捏橡皮泥一樣改變着泥巴的形狀,慢慢從一灘流動液體裏捏出了一副骨頭架子……
沈暮雲沒有起任何波瀾。
他怔怔地飄在半空,被迫觀賞一場毛骨悚然又神聖非凡的“神明造人”……直到一副深綠色的骨架完美呈現在床上,精雕細琢的怪物才猛地松了口氣,毫無征兆地擡起頭來,徑直看向半空的方向。
沈暮雲驀地對上了六只旋轉着星辰的暗綠色瞳孔。
他的意識幾乎是瞬間炸開。
哪怕他現在是靈體狀态,怪物投來的視線依然讓他化成了看不見的煙花,從分子這個層級開始炸得四分五裂。
可下一秒,又有無比強大的力量牽引着他,将已經徹底炸散的分子們一顆一顆找出來,重新彙聚成靈體的形态。
怪物似乎在朝他笑。
也就是這一秒的時間裏,沈暮雲終于看清了一直被自己刻意忽略的怪物全貌。
祂……祂有十幾條粗壯的銀色觸手,其中兩條觸手被砍掉了,只留下兩個可怖的切口,切口處不停蠕動,似乎正緩慢長出新的血肉……其他正常觸手的尖端長滿了半透明的熒光絨毛,絨毛下方是帶着繁複花紋的美麗銀色鱗片,鱗片好像也是活的,會随着怪物的心情一張一合,仿佛裏面藏着呼吸的腺體。觸手的根部,有幾條似乎很特殊,會長出深綠色無瞳之眼,沒有眼白,只有不停旋轉的神秘星雲……再往裏,是祂幾乎沒有外露的主軀幹,沈暮雲只能看到巨大又醜陋的口器的一部分,口器裏密密麻麻長滿尖牙。
沈暮雲只來得及看一眼。
也只能承受看一眼。
他的靈魂被粗暴地拽下來,塞回了腦子裏。
是的,骨架被捏出來之後,他現在有頭骨了,腦漿不再流得到處都是。
沈暮雲大約是“活過來”了,他重新感到疼痛,但意識被折騰得一片混亂,已經感覺不到恐懼,只是呆呆地任由絨毛們跟電工師傅似的兢兢業業安裝他的神經。
他還在想剛才的驚鴻一瞥。
……是在哪裏見過?
那銀色的觸手,綠色的瞳孔,熒光的絨毛……美麗到極致,也惡心恐怖到極致,足以将任何人吓得精神失常的怪物……
他一定見過!
到底在哪裏?
沈暮雲發了瘋一樣拼命地想,一直想到第七袋藥液流進他的身體裏,忙碌的絨毛們在他腦中搭好了最後一根神經,他的記憶就像終于通電的老舊燈泡,啪地亮出一片白光。
……想起來了。
被綁在領帶下的眼球開始瘋狂顫動。
沈暮雲嶄新的神經們高速傳導着思維信號,他感到一陣刻骨又真實的寒冷,還爛在泥裏的皮膚似乎被隆冬的北風呼呼刺痛,不存在的雙腿正艱難邁動,甚至鼓膜裏還也響起了新雪被踩進去的簌簌聲。
他又回到了六歲的那個雪夜。
眼前一片昏暗,天空是血紅色,樹影像張牙舞爪的鬼怪。他身體太小,四肢太短,幾乎要被雪埋進去,卻依然頑強地沿着山路移動,在凍到失去知覺的前一刻抵達了山頂懸崖。
頭頂是簌簌的暴雪。
腳下是一望不見底的黑暗。
他的太陽穴在激烈跳動,快凍僵的身體因為興奮而變得滾燙。從生日宴那晚開始,他受到父親死亡的刺激開了靈視,大腦便無法再分辨幻覺與真實,所以此刻,他看到父親俊美的臉從懸崖下方浮現出來,依舊是血淋淋的,卻帶着鮮活又溫柔的微笑,朝他發出無聲的邀請。
沈暮雲毫不猶豫地又往前一步。
腳已經半邊懸空,父親鮮豔的嘴唇張合,一如生前那樣溫柔地和他說話。
“寶寶,你怎麽找到這裏來了?”
“寶寶,我好想你。”
“水裏好冷,下面又很黑,你怕不怕?”
“到爸爸懷裏來,寶寶,爸爸一直在等你……”
沈暮雲蒼白的小臉上浮現出異樣的潮紅,他磕磕絆絆地喊了一聲“爸爸”,接着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
……
他想起來了。
所有被神力抹掉的記憶,他都想起來了。
他在寒冷的雪夜中不停下墜、下墜,直到一截灰色的尾骨穿透他的心髒,将他釘在黎明的第一束曦陽裏。
血高高濺到半空,再染紅整片雪地,一切看起來猶如一場神秘又詭谲的獻祭。
在穿透的那一瞬間,沈暮雲的生命力迅速消散,變成了一具新鮮的屍體,可他卻又清晰無比地感覺到,他心髒裏的尾骨開始緩慢地蠕動。
好像有什麽東西以他的血為媒介,重新降臨到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