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往事
家裏來了客人, 何淩的情緒明顯高漲許多,待吃過了晌午飯就要去幫他們收拾房間,祁越當然不可能答應, 一個眼神過去兩人就趕緊搖頭拒絕, 說自己會收拾,不用勞煩他。
天地良心,雲蘇從小到大可是連桌子都沒有擦過,哪裏會打掃房間, 最後這種辛苦的差事自然還是落在沈居明頭上。
何淩對此表示擔心, 看他們的樣子就不像是會做這些事的人,不管不問的當真好嗎?
祁越倒是完全沒有理會的意思,有沈居明在,總不至于将他的房子給拆了, 若是打掃不出來,那他們就別住了,滾回鎮上去!
令他失望的是, 兩個人在“乒乒乓乓”了一下晌之後, 還是整理出來了要住的屋子, 确切的說是沈居明在打掃,雲蘇站在一旁指使。
“你動作真慢, 我腳都要凍僵了!”沒住人的屋子裏自然不會有什麽火盆爐子之類的, 冷得要命,雲蘇的牙齒都直打顫。
“所以我不是說讓你去堂屋坐着就好了嗎!”沈居明看他可憐兮兮的縮着身體,伸手碰了碰他的臉, 冰涼涼的。
雲蘇一下子紅了臉,他往狐裘裏藏了藏不讓他看見,“師兄在那兒陪着兄夫郎呢,我怎麽敢那麽沒眼力勁兒的湊過去!”
沈居明失笑,身為谷主的孫子,對方一向在谷中橫行霸道的,也只有在面對師兄時,才像一只見到老虎的兔子,乖巧的不得了。
見他當真信了自己的說辭,雲蘇又有些失望,害怕師兄是一點沒錯,可他也不想讓這人自己孤零零的在這兒忙活,真是個呆子!
“走吧,這邊已經完事了。”沈居明也沒有留意對方的神色,帶着人就回了堂屋。
他們在那邊做事,何淩就一直坐立難安的,時不時的就往外張望,但是相公在邊上看着不許他動彈,也沒辦法去幫幫他們。
這會兒看人進來才松了口氣,在他們坐下的時候給倒了茶水,“凍壞了吧,快喝些熱茶。”
“你們此番來尋我的事,都有誰知道?”祁越看着他們喝了杯茶,才開口詢問。
沈居明知道他是不想太多人知曉他的行蹤,便放下杯子,道:“師兄請放心,此事我們只與谷主提起過,畢竟要離谷些時日,還是要讓他老人家知道的。”
“嗯,在此住上幾日,你們便盡快回去。”能讓他們在此留些時日便足夠了,至于旁的,他也決計不會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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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蘇兩只手握着溫熱的杯子,猶猶豫豫的道:“師兄帶着兄夫郎回谷中居住不是也挺好的嗎,為何非要窩在這麽個……”
後面的話在對方看過來的時候給咽了回去,他忙低下頭喝水,心中暗悔自己為什麽要多嘴?
何淩也是這個時候才明白過來,他們二人前來并不單單是為了拜訪,是想将相公給帶回去的,他垂了眸子,掩去其中情緒。
他看得出來,沈居明和雲蘇二人,對于相公屈居于此村中而感到可惜,其實他亦是,他常常都會覺得,如相公這般人物,該當有更加不凡的生活才對,而不是在這麽一個偏僻的小山村裏,做一個面朝黃土的鄉野村夫。
可若是讓自己跟随對方踏出這個地方,去面對不可預知的生活,他又當真有這份勇氣嗎?
因為心中存着思慮,直到用過晚晌飯回到房間裏,何淩還是有些心不在焉,恍惚的差點撞到桌子上去,幸而被一把拉住。
“你在想些什麽,一直魂不守舍的?”祁越扶着人坐到床上,擔心的看着他的眼睛。
何淩有滿腹的話想對他說,最後張了張嘴,卻只問了他一個問題,“相公呆在這裏,覺得開心嗎?”
聽到他這麽問,祁越便知道是雲蘇下晌的話讓他胡思亂想了,他握住對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與夫郎在一起,怎麽會不開心!”
何淩的手下感受着他心髒的跳動,心中安穩的同時更是替他不甘,“相公當真不想随師弟們回去嗎?那才是你應有的生活!”
“我應有的生活,便是與夫郎平平淡淡相守一生。”祁越撫上他的臉,輕輕摩擦他柔滑的皮膚,目光溫柔似水。
“相公若是顧慮我的話,那大可不必。”他掌心的溫度讓何淩依賴的蹭了蹭,“不管相公去哪裏,我都會随你一起,你在哪兒我便在哪兒。”
他仔細想過了,對于自己而言,家在哪裏都不重要,只要陪在對方身邊兩人相守,那麽過的不管是什麽樣的生活,就都是幸福的。
看着他專注的眼神中只有自己的模樣,祁越的的心柔軟成一團,他垂眸嘆了口氣,像是下定什麽決心般,輕聲道:“夫郎可願意聽一聽,我的故事?”
何淩一愣,對方的過往像是隐藏着什麽暗傷一樣,從不願觸及,他亦做好了此生都不探究的準備,可此時此刻,相公卻是要向他講述?
祁越輕輕的将他摟在懷抱裏,手掌拍打着他的肩背,緩緩的開口道:“我出生于醫學世家,父母恩愛,對我這個唯一的兒子極為疼寵,那時的我和所有小孩子一樣,喜歡調皮搗蛋,總也不肯老老實實的學習父親教的醫術,直到我五歲那年……”
他們府上來了一個神色陰沉的中年男人,他要求父親幫他救治自己的兒子,父親不肯,因為那人的幫派無惡不作,在江湖上風評極差,他的兒子亦不是什麽好貨色,生性淫邪,毀去了無數的姑娘和哥兒,此次便是被人尋仇才受了重傷。
他父親這個人性情一向固執,他看不上的人,便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是不救,男人似乎是知曉這一點,被拒絕後并未多言,轉身便離了府。
事情卻并沒有這般簡單就結束,當天晚上他們家裏就闖進來一夥蒙面人,見人便殺,絲毫不手軟。
那一晚,他家中如修羅場一般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曾經陪他玩耍的仆人,将他當作孫子疼愛的管家,都變成了再沒有生息的屍體。
母親剛将他塞入狹小到只能容下他的床底,白日見過的那個男人,就拖着只剩一口氣的父親闖了進來,他透過垂落的床幔間小小的縫隙,眼睜睜地看着雙親被他虐殺在刀下,卻一丁點兒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當與父親有交情的岐毒谷谷主趕來時,就只餘他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兩具早已冰冷的屍體前,木然的臉上滿是淚水,像失了魂魄。
剛被帶入谷中的那些時日,他一直便是如此,仿若一具行屍走肉,直到某一天,他擡頭看着來探望他的谷主說,他要學本事,他要報仇。
當時的谷主深深地嘆了口氣,什麽都沒說,此後便将他帶在身邊親自教導。
小小的人日夜不休的吸納他所傳授的所有東西,甚至瘋狂的拿自己來試毒,無數種□□用在自己身上,再一種一種的解開,周而複始。
那段時間的他,性情非常的暴虐,凡是招惹挑釁他的師兄弟,都遭過他的毒手,慶幸的是都被及時救治,未曾丢了性命,吃過苦頭的人也不敢再尋他麻煩。
在他十一歲的時候,谷主外出辦事的兒子兒媳被人追殺而亡,只餘下個剛五歲的小娃娃,看着對方瞬間蒼老了許多的模樣,他心裏也有了些許動容。
谷主對他一直盡心盡力,他卻給對方添了太多的麻煩,讓他操了太多的心,他不該如此不知恩圖報,只顧自己。
殺親之仇他要自己來報,不許別人插手,但谷主之子的仇,自然要動用岐毒谷之力來尋,否則江湖中人怕是沒人再将他們放在眼裏了!
谷主尚沉浸在喪子之痛中,祁越身為他親傳弟子,代他理事無人能反駁,即便他還是個孩子也不敢小瞧。
他率谷中弟子揪出所有參與此事之人,全部絞殺,手段極其狠辣毫不留情,讓一向不争江湖事的岐毒谷揚了一次名,而且是兇名!
自那以後他便像是換了一個人,再不像從前般鋒芒畢露,他的臉上不知何時開始挂上笑容,讓人一見之下便生好感,似乎極好相處。
當然,這些只是新晉弟子的想法,了解他諸多手段的人,只覺得他越發讓人看不透,極其的危險。
如此又過了許多年,廢寝忘食努力了這般久的他,終于到了該做出了結的時候了。他那日誰也沒有告知,穿上一身白衣,像個溫文爾雅的世家公子,牽着伴他多年的沐琰,悠然的出了岐毒谷。
“那男人幫派上下數百餘衆弟子,我一個活口未留。”祁越将手放在何淩腦後,把他壓在自己懷裏,不敢低頭去看他的神情,“他的身上被我放了數十種奇毒,種種相生相克,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折磨了他三天三夜才取其性命。”
大仇得報的那一刻,他忽然覺得心中很空虛,這許多年來他只為報仇而活,當支撐着他的目标完成以後,他就開始覺得茫然,不知該何去何從。
他放任沐琰馱着自己,漫無目的地四處游蕩,走過了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地方,見過許多各形各色的人,直到來了此處,遇上他的小夫郎,他的心便安寧了,如同命中注定一般。
“為了學好醫學毒術,我救人無數亦殺人無數,但我心中明白,我所背負的罪孽,遠遠超于我所積下的功德。”他盯着放在桌上的燭火,目光随着跳躍的火焰明明滅滅,“我的雙手沾滿了鮮血,足以讓我被打入十八層地獄。”
學毒是為了報仇,學醫則是為了心中的那份寄托,那是父親曾經想要好好教給他的東西。每當他用其救人性命時,便會想起父親的臉,對方笑着告訴他,身為醫者要有一顆仁心,治病救人是他們的責任。
只是可惜,他怕是讓父親失望了,他沒有所謂的仁心,且犯下無數罪惡,成為了他最是不喜的那種人。
他如今對着他最心愛的人說出他所有的殘忍,如同卸去了一身重負,若是他對自己心懷懼怕,或許便是他應有的懲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