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073章 第 73 章
打開門, 白鷺洲的房間還是一如既往地撲面陣陣清苦茶香,和一點她慣用的老山檀熏香的味道。
清幽,凜冽, 池柚一直很喜歡這種茶木香氣。不僅是主觀上的喜歡,同時也是身體基因的偏愛, 只要在這裏呼吸, 她的中腦腹側多巴胺系統都會開始工作。
心情安寧了下來, 表情也不經意地放松許多。
白鷺洲脫下外套,順手搭在椅背上,解開了襯衣袖口的紐扣, 向上挽了兩疊。
她從桌子下面拿出醫藥箱,找出燙傷膏和棉簽。
因為屋裏只有一把椅子,要是在書桌邊的話,白鷺洲和池柚之中肯定得有一個人是站着的。于是白鷺洲走到床邊坐下, 颀長的身體向床頭輕輕一靠, 對池柚說:
“過來。”
池柚正要走到床邊去,白鷺洲又說:
“椅子也搬過來,你坐着。”
不知道是不是當老師太久的原因,白鷺洲明明看起來蒼白又纖細, 五官是更像弱勢一方的柔美類型, 可她病恹恹地往那裏一靠,語氣淡然地說幾個都算不上指令的字, 就讓人不由自主地順着她的話去行動。
人們似乎可以越過她外形帶來的脆弱感, 直接被她細微言行中透出的清冷氣場所掌控。
半個月前受她勸說的長輩們是如此,此刻乖乖去搬椅子的池柚更是如此。
池柚在床邊坐下, 拿起燙傷膏和棉簽,打開包裝。
白鷺洲忽然開口:“坐近一點。”
池柚愣愣地擡眼看了眼她, 短暫的猶豫後,拉着椅子坐得離床近了一些。
白鷺洲:“再近一點。”
池柚停留在椅子邊沿的手停頓了片刻,再次拖着椅子挪了挪。
……不能再近了,再近她就坐到白鷺洲的大腿上了。
池柚都有點冒汗,生怕白鷺洲繼續說,她又拒絕不了。
不過好在,白鷺洲沒有再開口,讓她們的距離止步于此。
白鷺洲伸出手,翻起燙紅的手背,懸在池柚面前。
池柚給棉簽擠上燙傷膏,前傾了些許,左手撐在自己的膝蓋上,右手撚着棉簽小心翼翼地給白鷺洲塗藥。
這只在池柚眼中曾是完美藝術品的手,如今覆上一層燙傷的紅痕,就和在一個愛畫者面前燒毀一幅《蒙娜麗莎》沒什麽區別。
她忍不住心疼。
既心疼白鷺洲會痛這件事,又心疼如此漂亮的器官承受無妄之災這件事。
因為格外重視,所以池柚塗得很仔細,慢慢地,輕柔地,萬分認真。
而認真過頭的後果,就是拉長了許多不必要的時間。
很久以後,白鷺洲像是有點疲憊,鼻息間發出輕淺的一聲氣音,調整了一下坐姿。
下一秒,正在“粉刷”藝術品的池柚忽然全身一僵。
她的脖子像裝了生鏽的齒輪,一點一點鈍锉地垂下去,目光怔怔地落在自己的膝頭。
剛剛白鷺洲換了個坐姿的同時,燙傷的手放了下去,正正好,落在了池柚的膝蓋上。
透過薄薄的褲子,池柚的腿可以感覺到白鷺洲腕骨突起的一弧輪廓,就這麽突兀又清晰地隔着一層布壓上了她的皮膚。
那只手半蜷着,指尖自然地搭在她的膝骨側邊,再無任何多餘的動作。沒有動手動腳,沒有暧昧地劃動,只是放着,內斂得和白鷺洲本人一樣。
仿佛是刻意的,卻安靜得讓人感覺并不刻意。
想趕快提醒她別越界,又覺得,她或許只是累了,就讓她搭一會兒吧。
白鷺洲輕聲問:“你介意嗎?”
池柚按下紛亂的心緒,說:“該介意的不是您麽。”
白鷺洲的聲音裏聽不出情緒,“是嗎。”
池柚深呼吸了一下,低着頭,繼續用棉簽給白鷺洲上藥。
“上次在海島您幫我包紮的時候,不是和我說過,不希望和我有任何肢體接觸麽。雖然您指的是皮膚間的接觸,但您那麽在意,應該也不會想這樣主動把手……”
“幫你扶湯碗的時候也碰到你了,你當時不覺得哪裏不對?”白鷺洲打斷她。
池柚:“……那是緊急情況,不一樣。”
白鷺洲:“對我來說沒什麽不一樣。”
白鷺洲此時的坐姿面向着池柚,她擡起眼,很輕易地就凝視住她。
“我好像一直都忘了告訴你,那晚我做的越界的事,除了和你說出那句話之外,還有一件。”
池柚擡起頭,“什、什麽?”
沒有任何預兆地,白鷺洲擱在池柚膝頭的手倏忽向上,握住了池柚拿棉簽的那條小臂。
五指不帶什麽力度地輕輕包裹住雪白的小臂中段,像纏過來的雲,沒有重量,若即若離,溫柔中帶着莫名的不真實感。
細細綿綿的雲裏,席卷着不可忽視的冰涼的溫度。
“就是這一件。”
白鷺洲的聲音也帶着一點冰涼的溫度。
“……”
池柚的整條手臂都忍不住顫抖起來。
那些本以為消逝在酒意中的片段記憶,忽然在這一瞬間零星地湧回了她的大腦。
陌生的客房,明亮的頂燈下,同樣躺在床上的白鷺洲。
床上的人忽然坐起來,緊緊地攥住她的小臂,攜着涼意的指尖沿着她小臂上新長的嫩生疤痕緩緩摩挲。她的脈搏,在白鷺洲的指尖下生機勃勃地汩汩跳動,青澀地頂撞着這突如其來的嚴密卷裹。
那是她們此生,第一次,真真正正的皮膚相接。
池柚的呼吸和心跳都亂了。
為腦海中浮現的記憶,也為這一秒的再度相觸。
然後紅暈幾乎劈頭蓋臉地蒙上她,臉,耳朵,脖子,甚至被白鷺洲握住的小臂,所有在她眼中和實驗課題般熟悉又尋常的身體器官,統統都開始發燙。
池柚喘出一口氣,不禁想:
原來上次和柴以曼的手背貼合實驗,什麽都說明不了。
世界會爆炸的,心跳會失序的,她陡然升高的體溫都快要把她全身的細胞蒸熟了。
白鷺洲望着池柚的眼底幽深,像是黑得純粹的深淵,見不着底。
太深了。
叫站在深淵邊上的人多看一會兒,會忍不住生出想要躍下去的欲望。
“池柚,不管你記不記得,那天你忘掉的事,和現在我正在做的事,都只是想讓你明白:從今以後,這條底線作廢。”
白鷺洲松開了池柚的小臂,轉而去握住了池柚沒拿棉簽的那只手,擡起來,貼在了自己燙傷的手下面。
“我不是暗示你什麽,我知道這三個月我們不可能有什麽更親近的接觸。不過,起碼上藥的時候,你可以托住我的手來。”
池柚呆呆地看着放在自己掌心裏的那只手。
“這樣的話,我就不會累得需要把手放在你膝蓋上。”白鷺洲輕輕笑了笑,眼睛裏卻沒什麽笑意,“畢竟你看起來還是挺介意的。”
池柚下意識否認:“沒有。”
白鷺洲:“不介意?”
池柚:“……無所謂,又不是什麽大事。”
良久,白鷺洲“嗯”了一聲。
“也對,好像一直都是我比較糾結這些無關緊要的細節。”
池柚不說話,低垂着眼将藥上完。
等藥膏塗完,池柚內心翻湧的情緒也平息了下來。她收拾好沾了藥膏的棉簽,擰好藥膏管蓋子,起身去扔垃圾。
白鷺洲的手機恰是時候地響了一下,打破了有點奇怪的氛圍。
她拿起來看,邊看邊道:
“爺爺給我發消息說,奶奶今天要準備一桌大餐,需要的時間會久一點。剛好咱們中午火鍋吃得晚,七月也得睡會兒覺,所以大概在八點鐘開飯。”
池柚點頭:“哦,好。”
白鷺洲:“那……”
池柚:“老師您先休息,我去院子裏坐會兒。”
看出此刻池柚有點坐立難安,估計是在她的房間裏和她獨處不自在了,白鷺洲沒有再勉強,輕擡了擡下巴,“你去。”
池柚轉身匆匆離開。
她從白鷺洲的房間出來,一個人坐到院子中間石榴樹下的石桌邊,雙手捧住臉使勁揉。
摸起來倒是挺燙的,不知道看起來會不會紅得離譜。
池柚的心情很複雜。害羞的底色上,左鋪一道對遺忘的記憶的愧疚,右鋪一道對這種握手臂行為的糾結。她不知道該向誰去确認,這樣的舉動算不算正常的互動。
如果是和正常握握手一樣的性質,那倒還好,她自己縱然有再多心思,也是她自己的事。可如果是帶了暧昧色彩的話,她的心裏便會生出對柴以曼的歉疚。
她一板一眼地,總想着遵循承諾過的優先級的約定。
……怎麽總是不逢時呢。
上藥也是,觸碰也是,呼之欲出的想靠近的欲望也是。
以前是隔着白鷺洲的心障,現在是隔着她對另一個人的責任。身份對調了,保守的變成自己了,可結果卻沒變。她們還是要守着一條邊界線,做什麽事都要時時盯着它,生怕越了過去。
池柚明白,越是這種情緒波動的時候,她越不能亂。
她的課題裏,一貫是把每一個分區放得清清楚楚,該是什麽樣的流程就是什麽樣的流程。打好的大綱,絕不能調換順序。
就像以前,她一旦決定了要給白鷺洲一份對于世界的信心,那麽不管幾年裏白鷺洲怎麽冷眼對她,在書寫到結尾之前,她都不會放棄追求。
現在也一樣。
三個月沒到的時候,她就不可以讓自己心髒的天平傾斜太多。尤其是她答應過會優先給柴以曼那邊多放一個秤砣的前提下。
晚飯前,池柚坐在小石桌邊沒動彈過,用她的理智一遍又一遍地努力整理自己。
等天完全黑下來,白碧英和李恩生端着最後兩盤菜從廚房走出來,遠遠地喊池柚去吃飯,池柚才扶着石桌站起來。坐太久了,骨頭都僵硬得發麻。
站直以後,她再次用手背挨了挨自己的臉。
還好,溫度早已經降了下來。
走進用餐的老房間,到飯桌上,池柚一直低着頭,不敢看白鷺洲。
宋七月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她才睡醒,帶着一臉起床氣嘟嘟囔囔:“哎呀我都說了沒胃口了,幹嘛非得把我叫過來啊。”
奶奶用筷子尾巴敲宋七月的鼻子,“這叫禮數。”
“不是,又沒來什麽貴賓,要什麽禮數?”宋七月百思不解,“大表姐,你是和你的親孫女不熟,還是和來過你們白柳齋八百遍的小柚子不熟啊?”
奶奶難得地兇了宋七月一聲:“閉嘴吧。”
晚間白鷺洲也去廚房做了兩道菜,她還沒落座的時候,就站着拿一只公共小碟,在那兩道菜裏分別夾了一點,又夾了一些池柚以前很喜歡的奶奶做的糖醋小排,放到池柚面前。
“嘗嘗。”白鷺洲輕聲說。
池柚“嗯”了一聲,悶着頭吃了好幾筷子。
吃別人做的菜要表達感謝,這個池柚懂。于是她咽下去以後馬上擡頭,對白鷺洲和白碧英說:“很好吃,謝謝老師,謝謝奶奶,辛苦你們做飯了。”
奶奶受到誇贊挺高興,說:“喜歡就多吃一點。”
白鷺洲也不着痕跡地輕勾了下嘴角,“這兩道菜我第一次做,你要是覺得不錯,以後來白柳齋,我再做。”
池柚正要說話,卻被旁邊大口吃菜的宋七月随口一句漫不經心的話打斷:
“那小柚子得抓緊多來幾回了,不然等以後出國了,哪兒還有機會呀?”
出國。
聽到這兩個字,白鷺洲布菜的動作驀地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