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067章 第 67 章
在開口之前, 白鷺洲多年建立起來的理智告訴過自己,池柚那晚确實喝得太多了,所有回答很有可能都沒經過大腦。而且池柚明顯不記得了, 說明那天已經喝到了斷片。這種情況下,之前的回答俨然需要作廢處理, 她的期待需要降低再降低。
退一萬步說, 就算那天池柚說的都是真的, 她依舊喜歡她,那一刻也的确願意給她們的感情一個機會,但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天, 池柚的身邊也出現了新的人,她完全有時間和理由改變主意。
這樣的心裏建設準備完全,預想好了各種可能,她才敢開的口。
然而池柚真的搖着頭說“不要”的時候, 白鷺洲還是感覺有那麽一秒, 她快要失去秩序了。
“為什麽?”
白鷺洲脫口而出。
“是因為那個柴以曼嗎?”
“什麽?”
“你已經答應做她的女朋友了嗎?因為已經是別人的人了,所以不願意再考慮和我之間的可能,是嗎?”
池柚震驚地看着白鷺洲。
“您……把我當一個可以和別人争歸屬權的東西?”
“不……”
白鷺洲攥緊了手指,難得地打了個磕巴。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怎麽可能物化池柚, 她早就在心裏确定過, 池柚和考研、考博、唱戲都不一樣。池柚不是一個東西或者一個難攀的山巅,她就是她。她永遠都會尊重池柚作為一個獨立人的意願。
可她太急了, 因為池柚的這一句否決, 上漲的情緒淹沒了她處理語言細節的能力,再一次詞不達意地引起了誤會。
池柚站起身, 眉頭皺得很緊,轉身要走。
白鷺洲也立即站起來, 說:
“你別走。”
池柚轉過頭,咽了咽喉嚨,聲音很輕。
“老師,我雖然有時候犯傻犯蠢,也不能理解很多你們正常人的事情,但我不是沒有人格。您可能覺得我一直都是個不知廉恥的人,因為這麽多年不知羞地像塊狗皮膏藥似的追着您……”
是啊,白鷺洲又怎麽會知道,這樣不知廉恥了三年的人,當年連想将一句最簡單的“我喜歡你”說出口,都需要去醫生那裏治療好幾個月。
池柚不想贅餘地提這些。搞煽情,博同情,是她從來都學不會的事。
她只着眼當下。
“……別再羞辱我了。咱們既然好好地道過了別,以後就好好地做師生朋友。您今天說的話我當做沒聽過,不要影響我們的正常交往。”
白鷺洲從池柚的話裏聽出了賭氣,她知道是她做得不夠圓泛,讓她們連一段能夠順利溝通心事的對話都不能進行下去。她忍不住自責,使勁深呼吸了兩輪。
“別生氣。”
白鷺洲壓住嗓音裏的情緒,低聲懇求:
“我們不要吵架,好不好?”
池柚抿緊了嘴唇。
“對不起,是我話說得不對。你先坐下。”
白鷺洲伸出手,想握池柚的手腕,可懸停半晌,只敢拉了一下池柚的袖口。
就像以前無數次,池柚小心翼翼地不敢碰觸到她一樣。
“你……坐下吧。”
似乎沒有人可以拒絕這個樣子的白鷺洲,正在盛怒氣頭上的池柚也不行。
白鷺洲在示弱。
冰山在碎裂,寒潭在消融,垃圾桶上的白玫瑰在凋零。
哪怕不打算輕易消氣,也忍不住會好奇,她為什麽會展露出這樣一面。
池柚呼出一口氣,長長的睫毛眨了一下又一下,才扶着桌角緩慢地坐了回去。
拿起酒杯,連喝了幾口龍舌蘭。
白鷺洲也坐了回去,端起茶杯放到唇邊,勉強自己喝了一點。她清楚,她們需要這幾口水來緩和氣氛。
“我能不能先問你一個問題?”長久的安靜後,白鷺洲說。
池柚攥着酒杯,垂着眼,“您問。”
白鷺洲:“你現在……還是單身嗎?”
如果已經不是單身了,那有些話,她可能就不方便再說了。
白鷺洲的道德感向來極高,不僅是在師生關系上,也在情感關系上。
池柚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和柴以曼的關系,如實回答:“我不知道算不算,我和柴姐姐沒有在一起,但是我答應了和她發展。雖然目前只是朋友,也才見過一面,可我覺得我對她應該是要負責任的。”
起碼答應過柴以曼的三個月嘗試期內,是要負責的。
負責任。
這樣的答案,讓白鷺洲都沒辦法給它劃一個範疇。
她不禁苦澀地想:如果這樣池柚就要負責,那用這麽多年敲碎了她的心牆、再用那一室的積木對她最後的防線攻城略地、然後用那晚一次次點頭給她死灰複燃的希望,池柚要不要對她負責呢?
“所以…* …”有些話她已經不必再說了嗎。
池柚打斷她:“您想說什麽,盡管說吧,不用顧慮我和她的關系。”
白鷺洲蒼白地抿了下唇角,“是嗎。”
池柚:“因為我懂,有些事情要是不說清楚,會發生一些很狗血的走向。我學習那些愛情小說的時候很讨厭這種情節,我不想它發生在我身上。”
池柚又抿了口龍舌蘭,說:
“您願意這樣低聲下氣挽留我,我相信您有重要的話想講,我既然願意坐回來,就代表我也想聽。所以請講吧。”
白鷺洲忽然發現,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池柚說話再也不結巴了。邏輯很清晰,語氣很流利,看向她的眼睛裏也少了許多瑟縮,多了顯而易見的理智。
這一切都說明,池柚成長了。
或許也說明……
池柚對她的愛越來越少了。
濃烈的感情和清醒的大腦,向來都是個負相關的減函數。
“我真的沒有把你當一個可以和別人争歸屬權的東西,更沒有想羞辱你。”
白鷺洲既覺得自己內心深處現在很想解釋清楚,又覺得,莫名地快要被抽幹力氣了似的。
“看到你送我的積木,我真的很感動,問你的問題也很認真。我真的在期待着,我與你能試着開始一段感情。可能是我不太會說話,我和你十多年前就是師生,我……我不知道要和自己曾經的學生開口講這種事該用什麽樣的口吻,我這輩子也沒試過用其他态度對待過別人。對不起,我為我剛剛說過的所有不恰當的話道歉。”
“老師。”
聽完這一段簡直不像是能從白鷺洲嘴裏說出來的話,池柚的聲音裏已經沒有了怒氣,和往常一樣,輕輕地喚了聲白鷺洲“老師”。
“不過是些積木而已,您能懂我想送給您的祝福就夠了。您不必因為感動就牽扯着想到愛情。那個陪伴積木小人一生的伴侶,我沒有做出性別,沒有做出具體的樣子,更沒有做得像我,就是想讓您明白,這份禮物和示愛無關。”
只是一顆赤誠的祝福之心。
不是想要感動對方、挽回對方的工具。
“我明白,不是因為這個。”
白鷺洲知道池柚誤會了。
“我以前一直不願意接受你,是害怕你的感情不成熟,怕你根本不懂什麽是愛情,以為你對我只是雛鳥情節。可那些積木讓我懂了,其實你比我想象的要成熟得多,我根本從一開始就不用操那些不必要的心,所以……”
“所以,想要試着接受我了。”
池柚微微皺眉,攥着杯子摩挲片刻。
“那您喜歡我嗎?”
白鷺洲說這麽多,提到認真,提到感動,提到期待,提到機會,然而從始至終,都沒有說過一句喜歡她。
這個問題,白鷺洲仔細地思考過,也已經得出過答案。
她鄭重地搖頭。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想要一個和你接觸的機會,來确認這件事。”
“确認?”
池柚的嘴角向裏皺了一下,看不出是什麽表情。
“您的意思是,您都根本不能确認自己是不是喜歡我,就把我叫來這裏和我說這些話麽?”
白鷺洲:“你是不是覺得,很輕浮?”
池柚:“不是麽?”
白鷺洲:“不是。”
池柚眼裏閃着疑惑的光。
白鷺洲重複一遍:“不是。”
她拿起茶杯,緩緩地喝了剩下的半杯茶。
“……池柚,你可能想象不到,我對這份感情到底有多認真。”
白鷺洲低頭望着指尖的茶杯,放慢了語調,盡量詳盡地解釋。
“我只是想好好地慎重地确認,我到底是在意這份感情,還是在意你。”
“不一樣嗎?”
“不一樣。在意這份感情,就是貪戀你愛我的感覺,迷戀這份感情給我帶來的舒适狀态,或者就是喜歡這種理想樣子的愛情,中心點都是我自己的感受。但是在意你,就只是在意你,我自己怎樣都無所謂了的那種在意,你才是我唯一的中心點。”
池柚的睫毛顫了顫。
“你能明白嗎?我需要确認我是在意你、喜歡你這個人,才能開口直言說愛,再和你真正在一起。只有這麽做,才是對你負責。”
“……”
池柚的眼裏有什麽東西在閃動。
“我這輩子大概很難再碰到第二個能叩開我心門的人了。你叩得很辛苦,我知道,所以我想很認真地對待你。我不想我只是因為迷戀這份感情給我帶來的舒适就和你在一起,因為你很聰明,你會察覺到我的欲望,然後,你一定會為了維持這樣的狀态付出很多。這樣對你不公平。”
白鷺洲瞥向桌角,心緒漸漸平穩,話語也恢複了冷靜與秩序。
“我只是想,如果有朝一日我們真的能走到一起,我可以對你真真正正好一輩子,而不是要求你像炒一份漫長的菜一樣,炮制一個長達一生的舒服的夢給我。那樣的話,你太累了。我不希望、也不允許我自己在感情裏充當一個這樣的角色。”
“所以……”
白鷺洲咽了咽說得幹燥的喉嚨,眼眸忽然垂了一下。
“我還不能說喜歡你。我只能說,給我一個機會,再給我一點時間。如果……”
她扶着桌角的五指漸漸縮緊。
“如果你現在還願意的話。”
池柚聽完,沉默良久。
半晌,池柚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龍舌蘭。
她抿了抿濕潤的嘴唇。
“我可能也需要一點時間。”
白鷺洲:“為什麽?”
池柚:“首先,我答應過柴姐姐和她接觸,答應過的事就要做到。至少在我承諾過的時限裏,我要給夠她機會。”
白鷺洲:“時限是多久?”
池柚:“三個月。”
白鷺洲:“……好,我可以等。”
剛剛池柚說了“首先”,那就肯定還有“其次”。
白鷺洲問:“還有什麽原因?”
池柚眨了眨眼睛,不帶一點情緒,也在思索。
“還有,我也想确認一件事。您剛剛提到過‘雛鳥情節’,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這一點,現在想一想,好像确實……有點容易混淆。”
她認真地看着白鷺洲。
“所以也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弄明白,我對您究竟是哪一種感情。”
白鷺洲不帶感情地彎了下嘴角,“這麽說,我們都需要一些時間。”
池柚:“對,也算扯平了?”
白鷺洲:“……嗯,扯平了。”
池柚:“那,我們就都給我們彼此三個月的時間。這三個月您好好地去想您喜不喜歡我的事,我也專心處理我的事。”
池柚沉吟片刻,又說:
“關于我的這三個月,我和您先交代一下。這期間,我和您可以和正常地來往,我和柴姐姐也會繼續接觸。不過希望您明白,她的優先級比您高,這段時間我和您是絕不可以越界的,可我和她會遵從水到渠成的發展。”
她解釋:
“因為這是我答應過她的,這是我必須要負的責。我不願意随随便便扯進來一個人,把人當工具一樣随用随丢,我得給她起碼的尊重。”
池柚支起下巴,擱在桌上的手輕輕撫動,擦去邊沿的一點冷凝水。
“您覺得可以嗎,老師?”
白鷺洲:“……你問我麽?”
“當然。”池柚點頭,“我現在問您的意見,也是在給您尊重。”
白鷺洲看到冷凝水被刮在了池柚的尾指上,覺得,自己的心髒也和那濕漉漉的指尖好像。
黏膩的,混亂的。
摻雜着幾分對池柚口中開始不确定的“雛鳥情節”的刺痛,也摻雜着池柚提到三個月時間帶來的一點希望,還有,得知自己被放在優先級之下的惴惴不安。各種情緒全都潮濕地裹在她的胸口,五味雜陳。
短暫的寂靜後,她釋然地嘆出一口氣,擡起眼和池柚對視。
“可以。”
再五味雜陳也無所謂。
因為她分辨得出,這五味中,還是開心占大多數。
不論如何,池柚都願意對她松口,再給她一個希望。這已經是她做過的所有最壞的打算中最好的一個了。
至少,她還有機會再次握住她。
而面對真正珍惜的人或物時,白鷺洲向來努力又拼命,義無反顧,不遺餘力。
她毫不懷疑,接下來的時光裏,她不會放過一點捉住這個人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