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061章 第 61 章
池柚喝得太醉了, 她聽到這個問題,甚至都沒有去想一想,一個陌生人怎麽會知道什麽餐不餐廳的事。
她只知道她不能開口做任何回應。
謊話不想說, 實話不敢說。
池柚低了低頭,一言不發地繼續用毛巾擦白鷺洲的臉。
良久, 她口中喃喃起別的話:
“你病得好重, 我那天看見你在影院門口咳嗽了。門沒關好, 那條縫隙很大,我全部都看見了。我都沒心思看電影了,雖然電影本來也不好看。電影結束後, 本來想問問你還好不好,可是一想到已經道別過了,就……”
白鷺洲深呼吸,打斷她:
“我不好。”
“那, 我現在好好照顧你。”
池柚皺起眉, 眼裏波光粼粼地看着單薄蒼白的白鷺洲。
“你快點好起來,明天就好起來。”
白鷺洲忍不住紅着眼輕笑了一下,覺得心裏又疼又暖的,拉扯得她快失去表情控制了。
“我再去洗洗毛巾, 然後, 找找藥……”
池柚握起已經沾滿了白鷺洲體溫的濕毛巾,扶着床就要站起來。
白鷺洲盯着池柚, 看她一點一點起身, 又要離開了,目光緊緊的, 一瞬不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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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睫毛一顫,驀地伸出手去。
冰涼五指嚴嚴實實地按在了池柚沒有任何衣袖遮擋的手腕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暫停。
這是——
她們兩個人, 這一輩子,第一次真真正正的,皮膚相接。
池柚小的時候,白鷺洲抱過她,隔着後背的一層綿實外套。摸過她的頭,隔着濃密柔軟的頭發。池柚長大後,她用棉球幫她擦過傷口,隔着半指厚的棉花。若幹分鐘前池柚攥過她的手腕,隔着最薄的襯衫袖口。
在此之前,串聯起她們身體溫度的只有頭發、布料、棉花,還有瓶身上細細的水痕,和帳篷窗口透進來的月光。
白鷺洲阖上眼,平靜地感受這此生第一次與池柚的直接接觸。
她的指尖緩緩摩挲,感受池柚細嫩的皮膚在觸覺神經裏鋪開,還有大拇指下,那條藏在細膩皮膚裏的脈搏,生機勃勃地汩汩跳動。
她的手背再次開始發癢。
比池柚用枯樹枝在地上畫畫時、水痕串聯起她們的手時都要癢,癢千百倍。
她知道這個舉動意味着什麽。
堅守許久的底線,她親自打破。
池柚退後的那一步,她向前,填補上了。
半晌,白鷺洲又睜開眼睛,仔細地看池柚那只被她握在手裏的纖細小臂。是曾經受過傷的那只,小臂上還有一些沒有恢複完全的細碎疤痕,新長出來的肉,帶着嶄新的淺粉色。她的指尖稍用力一點撫過去,那裏就泛起敏感的紅潤。
這樣真實又柔軟的一個人,就在她的手心裏,因為她的任性強留,溫順地駐足停泊,不掙紮,不反抗。
乖得讓人都不舍得再多任性兩秒。
白鷺洲慢慢深吸一口氣,擡眼,看向池柚的眼睛。
“能不能,再給我們的感情一個機會?”
她一字一頓,用了她能達到的最認真的态度。
聽她這樣說,池柚哭了。
池柚的哭不像白鷺洲,白鷺洲就算願意讓眼淚流下來,也是安靜的,輕淺的,連呼吸都不會錯亂得太厲害。池柚哭的時候,胸口不住地劇烈起伏,啜泣聲從鼻腔裏跌跌撞撞地往外溢,仿佛得了哮喘,整個人抖得不成樣子。
白鷺洲甚至可以感覺到拇指下,池柚的脈搏狂亂跳動的頻率。
池柚泣不成聲地問:“這、這是我、可以選擇的嗎?”
白鷺洲:“對。”
池柚:“我不信。”
白鷺洲:“你可以相信。”
池柚:“我不信。”
白鷺洲:“你……”
池柚:“我不信。”
車轱辘話說下去不會有更多的意義,白鷺洲只感覺無力。她覺得後悔,她真正面對這份感情的時機實在是太遲了,池柚好像已經被消耗得不剩什麽了。
她嘆了口氣,松開了池柚的手腕,悶聲說了句:
“對不起。”
沉默良久。
白鷺洲複又擡起頭,說:“但我不想放棄。我好不容易遇到,我不想錯過。”
她想,這是她這輩子說過的,最不像“白鷺洲”說的話了。
池柚的淚光映着燈光閃了閃。
“沒關系。”不願意也沒關系。
白鷺洲很輕,又很堅定地告訴對方。
“這一次,可以換我等你。”
池柚抹了把眼淚,露出個很難看的笑。
白鷺洲問:“你笑什麽?”
池柚:“我好像感覺,你的意思是,你會像以前考研考博,唱戲,拿第一那樣,努力地,拼命地對我。”
白鷺洲不太喜歡這個說法,“池柚,你和那些都不一樣。你不是一個東西或者一個難攀的山巅,你就是你。”
但白鷺洲也絲毫不懷疑自己會是努力的,拼命的。就像認真地對待以往每一件她在意的事一樣。
池柚用袖子繼續擦眼淚,“我這夢、這夢也做得太離譜了吧。”
白鷺洲:“這不是夢。”
池柚:“怎麽可能,絕對是夢。”
白鷺洲:“……你喝太多了。”
“謝謝老師,謝謝老師,謝謝老師。”
池柚一邊掉眼淚,一邊開始無厘頭地瘋狂向白鷺洲鞠躬,淚珠點子亂七八糟地往地上掉。
“……”
白鷺洲從床上起身,伸手托住了她的胳膊,試圖制止她的奇怪動作。
“你……做什麽?”
“我要謝謝你,不,不,謝謝您。”
池柚被白鷺洲托住了,還要繼續彎腰鞠躬。
“大晚上還打擾您來這裏,謝謝,謝謝。”大半夜還打擾白鷺洲來她夢裏替她圓夢,多虧喝了酒膽子大,敢這樣做夢,清醒的時候她連想都不敢想。
白鷺洲扶着池柚,欲言又止。
“對了,您剛剛問我什麽問題,您再問一遍。”池柚忽然說。
白鷺洲:“哪個問題?”
池柚:“最重要的那個。”
“最重要……”白鷺洲抿了下嘴唇,“是我說的那句,‘能不能再給我們的感情一個機會’嗎?”
池柚:“對,再問一遍好嗎?”
于是白鷺洲依從地再次重複了一遍。
池柚一句也沒回答,但她纏着白鷺洲,讓白鷺洲問一遍又一遍。
“能不能再給我們的感情一個機會。”
“再問。”
“能不能再給我們的感情一個機會。”
“再問,再問。”
白鷺洲不厭其煩地問,偶爾捂住嘴忍不住悶咳幾聲,然後繼續問,問得喉嚨愈來愈幹疼。
但只要池柚要求,白鷺洲就應,不多問一句原因。
只是她說着那些話時,倚在床頭,清冷的白光籠罩着她,讓她的面龐看起來也蒙着層泠泠清寂。
她的聲音裏沒有裹含太多情緒,一句情話在她嘴裏,也像是平淡念出的一句書本臺詞。
其實今晚她說的每句話,不管內容多熱烈,她的語氣一直都很輕緩,淡然。
世間的感情好像确定心意以後就會有一個巨大的轉折,冷漠的人變熱情,矜持的人變大膽,所有一切都要沖破原有的束縛強烈地迸發出來。
可是白鷺洲發現,現實沒有那麽容易。
雖然有些話願意說出口了,但一個人常用的神情和姿态已然成了習慣。有些東西不會像小說和電視劇裏那樣,創作者的筆鋒一轉,就脫胎換骨、柳暗花明。
現實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現實就是,她的所有欲望還是被本能地克制住,所有即将溢出的妄念,仍舊被性格一塊一塊收斂起來。
所以,她坐在那裏,說着那些話,總還是讓人覺得,是一朵冰雕的花映出了冰後深紅的燈光。那些剖白的絢麗,是光線折射的錯覺,是一場混亂而暧昧的夢。
迷人而危險,矛盾又虛假。
可不論如何,池柚都很滿意了。
她終于問累了,最後一個問題,問了另一句話:
“可不可以、再摸一下我?”
“摸?”
白鷺洲沒反應過來。
池柚指了指自己的手腕,語序又被酒意擾亂了:
“就是、就是剛剛那樣,你的手,放在這裏,摸一下……”
白鷺洲糾正:“那是握。”
池柚恬不知恥地伸出胳膊,“那就握。”
白鷺洲向床的另一邊測了側頭:“你先躺下來吧。”
池柚:“為、為什麽?”
“因為你喝得太醉了,你一會兒要是睡倒在地上,我抱不動你。”
白鷺洲疲憊地舉起拳頭,咳了兩聲。
“我生了一個多月的病,現在……真的沒什麽力氣了。”
池柚溫順地點點頭,繞過床尾去。
白鷺洲提醒:“關燈。”
池柚便聽話地去關了燈。
白鷺洲打開了床頭燈,輕咳着目送池柚摸索回床邊,看她輕手輕腳地爬上床,掀開另一床被子,鑽進去,潮紅的臉埋進松軟的枕頭。
果然那腦袋一挨枕頭,眼睛就睜不住了,一扇一扇地打瞌睡。
困成那樣,池柚還是沒忘了正事,細細的一條胳膊跟打地道戰似的,從自己的被子裏窸窸窣窣地伸進白鷺洲的被子,停在白鷺洲的手邊。
白鷺洲垂眸,依照諾言,微微擡起手,輕柔地覆上了池柚的手腕。
還是和剛剛一樣,大拇指按在她手腕內側的脈搏上,安撫般地緩緩摩挲。
指尖再次得以游走在池柚手臂上時,白鷺洲便明白了,期待第二次觸碰的不只是池柚,更是她自己。
年輕女孩子溫膩的皮膚,不用去除被子的遮擋,也能想象那牛奶包裹般的白皙。而那條脈搏裏的生命力,足以牽動白鷺洲的心跳與之一同複蘇。
好溫暖,好柔軟。
明明才牽上,卻已讓人舍不得放開。
白鷺洲靜靜地注視着臺燈昏黃光線裏,只在枕頭上方露出了半個小臉的池柚。
某些懇求的态度,她已經展露過一次,但她此刻,莫名地,想再次展露了。
她慢慢收緊五指,稍作用力地裹住掌心裏纖細的腕骨。
“那天,你是騙我的,是嗎?”
那天在餐廳,說已經不喜歡她了,是騙她的對嗎。
一定是騙她的。
如果真的不喜歡了,怎麽會在醉酒後拉着自己,說要照顧自己,要自己一遍遍重複那個問題,末了,還貪戀自己指尖的這點溫度。
池柚沒說話,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白鷺洲的唇邊隐隐勾出苦笑,低下頭,用幾乎只有她自己能聽到的氣音,以上一個問句為橋,又喃喃了一遍那句今晚複讀了無數次的話。
“如果還喜歡我的話,那……能不能再給我們的感情一次機會,就再給一次……”
她敏感地感覺到拇指下,池柚的脈搏跳亂了一瞬。
随後,身旁枕頭裏,悶悶地傳來帶了一點哽咽的聲音:
“嗯。”
白鷺洲的呼吸窒住,用了好一會兒去消化這一聲肯定的回答。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追問:
“真的?”
池柚:“嗯。”
白鷺洲:“你……答應了?”
池柚:“嗯。”
白鷺洲調整了一下呼吸,握着池柚的手指在輕微地觳觫。
“所以,你還是喜歡我。”
池柚:“嗯。”
“最喜歡我,對不對?”
“嗯。”
“池柚。”
“嗯?”
“等清醒的時候,再回答我一次。記得,要回答一樣的答案。”
白鷺洲擡手關掉了床頭燈,同時松開了池柚的胳膊,将池柚身上的被子向上拉了拉,仔細掖嚴。
濃稠黑暗中,她又溫柔地摸了摸池柚的額頭。
“睡吧,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