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055章 第 55 章
白鷺洲收下了池柚的鑰匙。
那天, 她沒有再返回飯桌,海鮮粥也不知道最後進了誰的肚子。她沒有什麽力氣再去和人交流了。
很累。
過去的三十一年,她好像從未這麽累過。
她也沒有辦法第一時間去到那個地下室裏, 看看池柚留給她的最後的禮物。因為她開車回家後,生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病。
病到她再也沒辦法像以前那樣強撐着站起來, 告訴所有人她沒事、不嚴重。
她向來知道她的身體很懂事, 會在需要她緊繃着一根弦的時候乖乖地保持基有的健康, 然後在她終于可以放松的間隙裏,才釋放出所有積壓已久的病痛。
也或許不是她的身體懂事。
是她習慣了對自己催眠,對自己壓抑、逼迫, 對自己欺騙、控制。連她的神經和器官都被逼壓得不得不服從于她。
好神奇的體質啊。等她百年之後死了,應該把屍體捐給像池柚和黎青這樣的優秀醫學人員,好好解剖一下,研究研究人類的精神意志是如何影響身體細胞的。
她确實也是個天才。
創造一個永遠站在山巅的假人的天才。
白鷺洲病得沒辦法起床, 父親不忍心折騰她到醫院, 于是叫了私人醫生上門幫她打吊針。爺爺奶奶也來看過她,但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所以幾乎沒什麽交流。
大概一周之後,白鷺洲的意識才稍微清醒了一點。
她醒來時, 在她房間裏陪着她的, 是二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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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坐在窗口邊,窗臺上擺了個煙灰缸, 她正望着窗外郁郁蔥蔥的梧桐樹出神。指間夾着一根燃了一半的煙, 煙跟着手搭在窗戶外面,沒有叫煙霧飄進來。
“二姐。”白鷺洲開口說話時, 發出的聲音連自己都快不認識了,太啞了。
白鵲起聽到白鷺洲醒了, 馬上把煙按進煙灰缸,揮手散去煙霧。“你醒了?餓不餓,我給你叫外賣。”
白鷺洲:“不餓。”
二姐:“你能不餓?這麽多天你都睡着了沒吃東西,全靠葡萄糖吊命。行了我知道你什麽德行,別廢話了啊我給你點份粥。”
白鷺洲偏過頭,看見了床頭的吊瓶架,視線緩緩下移,看向正在輸液的手背。
“我的感冒這麽嚴重了。”
她低聲喃喃自語。
“你不止是感冒,你喉嚨發炎,肺也發炎,高燒不退,腳踝做過钛板手術的地方也發炎。醫生說你血液的白細胞數量都要爆表了。”
二姐點完外賣,把手機扔到一邊。
“你再不醒,就必須得轉移到醫院去了。”
白鷺洲:“……”
二姐摳着手指,“哼”了一聲,“給你說過,踩剎車腳疼就不要開車,疼是身體給你的信號,亮紅燈的意思知不知道。那天去蘇江幹嘛非要開車,你自虐啊?”
“……”白鷺洲沉默片刻,“那天的飛機高鐵我都查過了,沒有可以在六點之前趕回來的班次。”
二姐:“你六點有什麽大事兒?”
白鷺洲:“……沒有,沒什麽。”
“……”
白鷺洲看向陽臺上死氣沉沉的假綠植。
“不過我倒是真有點後悔,那天在六點……趕回來了。”
二姐去客廳給她倒了杯水過來,細心地插上吸管。她估摸白鷺洲現在應該也沒有坐起來的力氣。
白鷺洲喝了一點水,捂着嘴咳了一會兒。
“你啊,從小就這樣。”二姐嘆道。
白鷺洲蒼白地笑了笑,“哪樣?”
二姐:“我也說不上來具體哪樣,反正你就一直這樣,爛木頭似的,又臭又硬。”
白鷺洲:“……”
二姐:“你永遠都記不住,會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白鷺洲:“什麽意思?”
“我意思就是,我從來、從來都沒見你哭過。”
二姐看着床上單薄虛弱的白鷺洲,嘴邊癟出一個苦笑。
“病成這樣,除了身體原因,心理原因也很大。但你寧可把情緒撒到身體上,也不願意撒給淚腺。就算昏睡過去了,無意識的情況下,也是一滴眼淚都沒流過。真厲害啊妹妹。”
白鷺洲又輕咳了幾聲。
她咽了咽喉嚨,輕聲說:
“堅強一點不好麽?”
“好,有什麽不好的。”
二姐落在白鷺洲臉上的目光一瞬不瞬的,沒有移動。
“只是你一直做個假人,不累嗎?”
……累啊。
當然累。
就是太累了,才會生這一場大病。
二姐在床旁邊的書桌邊坐下,翹起二郎腿。
她支着下巴,忽然說:
“我昨天幫你收拾東西的時候,倒是發現了一個有意思的玩意兒。”
白鷺洲:“你……”
二姐:“沒亂翻,沒想窺探你隐私,就往抽屜裏擱雜物的時候看見了。”
說着,二姐單手拉開了抽屜,在最淺的地方撈起了一只粉色海螺。
“你看,就在這麽顯眼的位置。”
白鷺洲的表情一時間僵住。
“我記得你不是個旅游會帶紀念品回來的人啊。”
二姐捏着那只海螺仔細打量。
“以前家裏一起去旅游,讓你買點冰箱貼或者禮物回來,你都不買。說一來沒有朋友需要送,二來覺得這些東西都是身外之物,留在眼裏的風景才是最重要的。這個呢?海島帶回來的吧,一個爛海螺,你能不能和我說說你是怎麽想到帶這個回來的?”
白鷺洲:“……”
她沒有回答,胸口起伏的頻率亂了一點。
“還有一個更奇怪的東西。”
二姐的手往抽屜裏探去。這一次,撈上來了一條舊紅手繩。
“放在海螺旁邊的紅繩子,好舊啊,估計被戴了有十幾年了吧。我可從來沒見你戴過這條手繩,這是誰的呢?”
白鷺洲抿了抿幹燥的嘴唇,吐出兩個字:
“放下。”
二姐繼續觀察着那條紅手繩,絮叨:
“還有洗不幹淨的一些痕跡,有一點泥沙,撿回來的?從哪裏?河邊?海邊?”
白鷺洲的聲音變冷了幾個度:
“我讓你放下。”
“喲,假人終于會生氣了。”
二姐放下了那條紅手繩,向前逼近了一點。
“那能不能告訴我,那個能把你逼生氣的手繩的主人,到底是誰?”
白鷺洲側過頭去,吐息有一點顫抖。
二姐緊盯着白鷺洲只露了一般的側臉,笑了笑,說出了一個名字:
“池柚。”
“你……”
白鷺洲轉回了頭,驚詫地看向二姐。
“你怎麽……”
怎麽會知道。
二姐放松了身體,懶懶地坐回椅子裏,将海螺和紅手繩都輕輕地放回抽屜,關好。
“雖然你昏睡的時候沒流過眼淚,但你……”
她突然笑了一下,肩膀沉下去,用身體嘆氣。
“叫過一次這個名字。”
白鷺洲倒吸了一口氣,大腦混亂了起來。
“我記得這個小孩,她小的時候在白柳齋住過,我還抱過她,給過她棒棒糖吃。”
二姐眨了眨眼,看着天花板,陷入回憶。
“是你以前的學生啊。怪不得,你會是現在這個反應。”
白鷺洲咬住牙,強迫自己穩住情緒,語氣盡量淡然地問:
“所以呢,你是想譴責我,還是想勸我。”
“洲洲,我剛剛不是在審訊你,也不是在質問你。”
二姐皺起眉,柔軟的目光落在白鷺洲身上。
“我更不是想譴責你或者勸你。我知道,你有你自己的原則和想法,我從來都勸不了你什麽。罵你,更沒用,你不在意罵聲。”
白鷺洲:“那為什麽要說出來?”
就不可以,當做沒有看見抽屜裏的東西麽。
二姐:“我就是想告訴你,我知道了。以後如果你因為這件事不開心,難受,你可以找我說一說。你聽說過放血療法麽?你一直憋着,我真的很擔心,你就當是我幫你放血好了,和我這個親姐姐傾訴傾訴,也可以在我面前哭一哭。不要再像這次一樣,把氣都撒給自己的身體,你病得真的很嚴重,再多高燒兩天你的大腦神經就廢了,失語、癱瘓、意識障礙、癫痫,什麽後遺症都有可能出現,你知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謝謝,二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白鷺洲平靜地彎了彎唇角,眼裏沒有一點笑意。
“不過,只可惜,我已經進化掉淚腺了。”
二姐不禁冷笑,搖着頭,笑了好一會兒。
對于白鷺洲的拒絕,她像是也在意料之中。
性格啊,真是全世界最難改變的東西。
你把有些東西戳破了,撕碎了,攤開了。對方還是孤傲地用背影對着你,不在意,不憤怒,也不肯回頭。
“白鷺洲,你很行。不是在諷刺你,是誇你,你真的很行。”
二姐站起來,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
“我從商這麽多年,商業界都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鐵石心腸到這種地步的人。哦,鐵石心腸也不是罵你冷血,就是字面意思,你的心真的是鐵打的。我就是希望,這塊鐵足夠硬,能保護你一輩子,我也算另一種放心了。”
白鷺洲輕聲說:“對不起。”
“我沒生氣,你不用和我說對不起。我要走,是因為我時間很金貴,按秒計費。既然我意識到你不會和我傾訴,再說什麽也是浪費時間,我不如去賺錢好了。”
白鵲起看了一眼表。
“走之前我會幫你把外賣拿進來,放在你床頭,記得吃。病有什麽問題或者缺錢了,随時找我。”
白鵲起安排好一切之後,就利索地離開了。
她确實沒有生氣,繃起的嘴角和一直皺着的眉頭都昭示着,她只是無奈。
伴随着關門聲,空蕩蕩的大房子,又只剩下了床上的那一個人。
白鷺洲翻了個身,感覺每塊骨頭都在疼。她紮着吊針的手搭上了書桌,閉上眼睛緩了一會兒,才從貧血性頭暈裏又睜開雙眼。
她用掌根抵住了抽屜。
微微用力,将剛剛二姐沒有關嚴實的抽屜嚴絲合縫地推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