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036章 第 36 章
過了大概半個多小時, 池柚才洗完出來。
聽到門被拉開的動靜,白鷺洲的目光依然鎖在電腦屏幕上,輕聲問了一句:
“穿好衣服了嗎?”
“嗯, 穿好了。”
池柚清脆地回答。
白鷺洲這才擡起脖子。垂了半個小時的脖頸瞬時傳來一陣酸痛,她還聽見了很小的“咔噠”一下骨頭摩擦聲。
她看向池柚, 愣了一下。
池柚穿了一套白底綠碎花的睡裙, 頭發濕漉漉的還沒吹。
睡裙是吊帶的, 沒有袖子,雪白的兩條胳膊沒了防曬衣的遮擋,纏滿左小臂的紗布暴露了在白鷺洲的眼前。
大腦還來不及思考, 白鷺洲的嘴就先問了出來:
“胳膊怎麽了?”
池柚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沒當什麽大事,說:
“就是,前兩天摔在碎瓷片上, 胳膊杵了一下, 醫生包過了。”
……大蚊子。
白鷺洲這下明白了海灘燒烤時池柚為什麽會對自己的胳膊又抓又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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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她當時想問的“大蚊子”。
“你沒換過紗布嗎?”白鷺洲看那紗布都泛黃卷邊了,“那你洗澡的時候……”
“我這樣洗的。”池柚像小學生舉手回答老師問題一樣舉起了自己的左胳膊,90度标準垂直角度,指尖朝天, 繃得特端正。
白鷺洲:“……”
雖然池柚舉得很端正, 但洗身上又要洗頭,她一只手在淋浴下面動來動去, 水還是難免濺到了紗布上。
而且看起來, 前兩天她洗澡的時候也濺過水,因為紗布上有舊濕痕幹了的團團輪廓。
拜這衛生間糟糕的門所賜, 池柚早上回黎青那邊洗澡的時候黎青肯定不會待在房間裏,要避嫌, 再見她就已經穿好長袖衣服了。池柚自己又不願意和別人說,所以這麽好幾天過去,硬是沒一個人發現。
白鷺洲把電腦放到一邊,讓它待機,一言不發地下床,拿上房卡出門了。
過了一會兒,她用門卡刷開門,回來了。帶着從別墅公共區域找到的藥箱,拎着藥箱扣的食指和中指之間還夾着一卷新紗布。
“過來,我給你重新包紮。”
白鷺洲坐回單人沙發上,示意池柚坐到小茶幾對面的空沙發上去。
池柚順從地坐過去。
沙發很軟,包裹性很好,坐進去就讓人想要睡覺了。她打了個帶眼淚的哈欠,把胳膊放在茶幾上,困頓地盯着卷邊的紗布,和手腕上的舊紅繩。
白鷺洲撥開那條不知道誰送給池柚的紅繩,動作慢而仔細地拆開了舊紗布,裏面的傷被捂了三天,恢複得并不好。傷口分布細碎,有一些已經紅腫化膿,情況很糟糕。
她用棉簽一點一點将化膿的地方擦幹淨,很輕,幾乎沒有帶動皮膚周圍的傷處。
平時白鷺洲總是離池柚很遠,池柚還沒察覺出什麽。這一次離得這麽近了,老師還在給她做處理傷口這種較為親密的事,池柚才忽然發覺,白鷺洲好像在刻意地不碰到她的皮膚。
白鷺洲給她拆舊紗布時,還有用棉簽清創時,始終聳着手,手腕懸起,指尖也收得很高。
池柚發現這一點後,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想,故意擡了一下胳膊。
白鷺洲果然馬上擡起了手。
她再次擡高一點胳膊。
這次白鷺洲直接收回了手,只是動作比較自然,像是普通地去換棉簽。
“老師,是不願意讓我碰您嗎?”
池柚直接問出了口。
白鷺洲的臉上沒什麽變動,心裏卻頓了一下。
可是想想,她也不必搪塞什麽假話。
“嗯。”
池柚又問:“是不想讓我這條受傷的胳膊碰您,還是不想讓我任何一個地方碰您?”
白鷺洲:“……任何一個地方。”
池柚一下子回憶起很多細節。“那……之前不要幫我扶凳子,喝多了也不要我扶您,都是這個原因嗎?”
白鷺洲:“是。”
“哦。”
池柚點點頭,盯着自己的胳膊,手指動了動,中指和無名指無意識地點了下桌面。
“像這種事,您可以早一點直接告訴我,我就會注意了。”
“……”
白鷺洲動作停住,不禁擡眼看向池柚。
池柚這句話的內容和語氣都很平常,聽不出是在不開心鬧脾氣還是真這麽想。所以白鷺洲需要看一眼她的表情,想從她的眼睛,嘴角,眉毛裏面,發現一點端倪。
可是池柚的表情也很平常。
還是跟幾秒前一樣帶着一些困意,有點百無聊賴,等着早點包紮完好睡覺的樣子。
她沒有生氣,沒有鬧脾氣。
甚至似乎并不怎麽在意。
白鷺洲出神了短暫的兩秒,又垂下眼,繼續手上的動作。
池柚覺得要是在白鷺洲給她處理傷口的時候睡着了也不太好,就拿出手機,強打精神再堅持一會兒。
她手機靜音了,一打開才發現今晚舍友們為了找她給她打了很多電話。
然後池柚用她能動的那只手一個一個對話框點進去,依次表示了抱歉和感謝,附言希望這個時間點自己沒有打擾到對方睡覺。
因為一邊手不太方便,她花了挺長的時間去打字。很有耐心,很有禮貌。
池柚點着微信,點着點着,忽然側了一下手機。
她的頭也跟着側了一點,以一個稍微有點怪的姿勢繼續點屏幕。
這個動作挺常見的,一般父母在身邊時手機上彈出什麽少兒不宜的內容,或者不可洩露的重要工作信息過來時,人就會坐成這個樣子。目的就是不讓旁邊的人看見自己在幹什麽。
池柚坐成這樣,明顯也是在防着白鷺洲,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的屏幕。
白鷺洲又擡眼看了下她。
不言語,扔掉手上帶血的棉簽,又換了一根新的。
這一根新棉簽的棉花裹得不太好,暴露了一小塊竹簽頭在外面,白鷺洲沒有看到。擦上池柚傷口的時候,池柚的胳膊抖了一下,伴着一聲輕哼。
她顯然被刮疼了,但除了抖了一下和輕哼一聲外,再沒什麽動靜了。
還是那個姿勢看手機,頭也不擡。
白鷺洲馬上換了一根完整的棉簽,沾上碘伏,轉過頭來一眼就看到還在埋頭沉浸的池柚。
“……”
她到底在看什麽?
“你在看什麽?”
想到這句話的那一刻,白鷺洲就直接問了出來。
池柚只是說:“沒什麽。”
一般來說,這段對話到這裏就可以了,該結束了。
因為好奇而去提出了疑問,但是對方沒有明确回答,那就說明對方不想回答。
就不必再追問了。
正常成年人都懂這個道理,更別說是一直都對別人隐私沒什麽興趣的白鷺洲。
可,白鷺洲還是又開口了。
“不方便告訴我?”
聲音低了一點,句子沒什麽感情,都聽不太出來是個問句。
她的臉上又出現了那種明明沒有皺眉,卻感覺像是在皺眉的表情。
“嗯……”
池柚撓撓頭,其實也沒什麽好瞞的,大大方方對白鷺洲笑了笑。
“就是白天導師發給我的信息,我剛剛才看到,他讓我修改一份報告。是……《屍檢報告》,PPT,帶圖的,還不止一張,我怕您看見那些圖害怕。”
那似有若無的皺眉表情消失了。
“沒事,我不害怕。”
白鷺洲拿出消炎藥膏,用棉花團沾了,塗到池柚的胳膊上。
“你坐正,不然光線不好,我看不清。”
“好。”
池柚乖乖坐正了,但是也按滅了手機屏幕,扣在了桌子上,沒有再繼續看那份《屍檢報告》了。
藥膏被輕柔地沿着皮膚紋理塗抹上,均勻的薄薄一層,在燈下面反射着油亮的光。
從始至終,白鷺洲真的寸毫都不曾碰到過她。
最近的時候,是食指按住棉花團壓下來時,隔着很薄的一層棉絮。
那瞬間,好像可以把頭頂直射燈的熱度錯認成她指尖的溫度。
這一瞬的錯覺……
池柚盯着棉花團擦過去的地方,本來微笑的嘴角沉了一下,變成了一個稍微帶點苦的笑。
也沒有很苦,就一點苦,真就一點點。
在她本就沒有奢求太多的世界裏,有這一秒的錯覺,她已經心滿意足了。
所以沒關系。
而且她發現老師真的很厲害,怎麽做到真的完全碰不到的呢,這麽細密的上藥工作,就跟解剖時不沾血一樣困難。
這要是拉去玩那種拿個鐵環順着電絲走不能碰到電絲否則就要被電的游戲,絕對是頭獎啊。
嗯,拿頭獎,也确實是白鷺洲的風格。
想到這兒,池柚忍不住輕輕地笑了一下。
從鼻腔裏細細地“哼哼”,這種笑。
白鷺洲:“笑什麽?”
池柚搖搖頭,支起下巴,臉側的軟肉堆在掌心裏,聲音啞啞的:“太困了吧,困出幻覺了,好困啊這幾天。”
白鷺洲:“馬上。就差包紗布了,包完你就去睡覺。”
池柚:“嗯,好。”
空氣一時間安靜下來。
沒人說話了。
一安靜,池柚就更困了。
困出淚花的眼睛,還是下意識追随着白鷺洲的影子。
她看見白鷺洲的食指和中指夾着藥膏管,用無名指和尾指撩了一下垂落的頭發,白皙指節一彎,黑發就掖到了耳朵後面。
好困,好困。
“……所以,沒地方去的時候,為什麽不來找我?”
燈下,白鷺洲突然開口。
問完後,她又補充了一句:
“作為你曾經的老師,我幫幫你,很正常。”
“因為船上的時候,答應您了呀,擦完臉就走,不打擾您了。”池柚帶着倦意的聲音軟糯糯的。
白鷺洲:“為什麽不回去找黎青?”
池柚:“黎師姐和宋姐姐她們倆需要私人空間。”
白鷺洲:“那你自己呢?”
白鷺洲是真的在認真問。
這麽幾天到處流浪,池柚為她着想,為黎青和宋七月着想,為很多很多人着想,就沒有一瞬間,為自己想過嗎?
“……我沒事的。”
池柚的眼皮都要張不開了,嘟嘟囔囔地回答。
“只要你們都睡得好,我怎麽樣都……沒關系……”
白鷺洲:“別人的體驗和心情,排在你自己之前麽?”
池柚打了個小瞌睡,眨眨眼。
又輕聲重複了一遍:
“我沒事的。”
白鷺洲放下藥膏管。
良久,白鷺洲不帶情緒地輕笑一聲,抽了兩張紙低頭擦自己的手。
“小時候你就總把最好的零食留給同學,即使他們對你不好。很多時候,寧可自己受欺負,也不願意我去訓斥那些孩子。”
緩緩地長嘆。
“你果然還是和小時候一樣。”
這是池柚徹底睡着之前,清醒意識裏,聽到白鷺洲說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