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最愛的仇敵
第95章 最愛的仇敵
阿洛上次進奧西尼宅邸的這間屋子, 還是那個災難的滿月節後夜。
說來好笑,他現在仍然對這房間心有餘悸,走進來就有點束手束腳,不知道該把自己往哪裏放。
“坐, ”迦涅進更內側的房間裏找東西, 聲音傳出來, “還有,把衣服脫了。”
阿洛愣了一下:“什麽?”
她抱着個外觀眼熟的小皮箱出來, 斜他一眼:“不管你腦子裏剛才在想什麽, 都給我停下。剛剛不是說過的?我要給你檢查傷口。”
“你認真的?”
迦涅把打開的醫藥箱往茶幾上一擱:“不願意就算了。”
阿洛立刻笑笑地開始解襯衣領巾:“沒有沒有, 這是我的榮幸, 榮幸之至。”
他松開系帶和扣子故意壓得慢極了,擅長含笑的綠眼睛一閃一閃地鎖定她,觀察着她的反應,也在毫不遮掩地抛出邀請的枝條。
夏季的亞麻襯衫被随意地扔到椅背上。阿洛慢吞吞地踱過來:“要怎麽檢查?”
迦涅只覺得耳朵後方有兩團暖融融地燒了起來。但這種時候不好意思好像就是她輸了。她于是一臉鎮定地從箱子裏摸出一瓶針對皮肉傷的藥油:“轉過去,先給我看背後。”
“遵命。”
調笑的心情在阿洛背對她的那刻消散了。
青年背後線條優美流暢,然而皮膚上大片暗紅的淤痕觸目驚心。好在有護身術包裹,都只是磕碰, 并沒有見血。但只看這些淤青的顏色和面積, 就可以想見與希爾維交鋒時他忍受的疼痛。
除了今天新磕碰出的傷, 阿洛的後腰還有一道陳年的舊疤痕。
Advertisement
迦涅對這道傷疤有印象。
是那具水晶棺中的渾噩記憶裏格外清晰的某個片段,略微凸起的傷痕觸感鮮明, 像她在浮浮沉沉間抱緊的小舟上獨特的一道紋路。
“沒什麽要處理的吧?”阿洛越過肩頭往後望。
“這傷是……?”
“你說那個啊……”他笑了笑,“有次我在黑礁的海岸邊散步, 光顧着想事情沒有注意, 腳下絆了一下,摔下去的時候正好被一塊尖銳的礁石擦到了。”
這并非完全的事實。
那是他尋找複活術沒有進展的艱難時期。那天他一如往常沿着海邊環島徒步, 之所以會腳下一軟摔倒,其實是因為他那時餓得發暈卻不自知。
被恰好路過的人送回小屋後,阿洛才意識到自己連着幾天忘了進食。
但餓暈了摔倒說出來也太遜了。
迦涅狐疑地沉默了片刻:“算了。要幫你把疤痕去掉嗎?”
“不用,留着挺好的。”
“好吧……”她把藥油在今天新添的淤痕上抹開,“痛的話和我說。”
“放心,這種程度完全不痛。其實根本不用上藥,忍幾天也就過去了……”
“又來這套!”迦涅說着就對着一塊暗紅的血淤狠命擰了一把。
“嗷!”阿洛猝不及防,吃痛叫出聲。
迦涅繞到他身前,用力戳了戳他的肩膀:“我知道你能忍,但沒必要。”
“好。我盡量克服。”這麽說着,他就順勢把她往懷裏帶。
“還沒結束呢。”她把他拍開,一本正經地檢查阿洛正面的傷情。除了頸側和手上幾道小口子,她沒能再有什麽發現。
“腿上呢?”她伸手就去拉褲腿。
阿洛深呼吸,從她手裏奪走藥油瓶子,手臂一圈攬着她就往房間更深處走:“我們可以在浴室裏繼續檢查嗎,醫生小姐?”
确定阿洛的皮肉傷确實不嚴重之後,迦涅順勢洗了個澡。
因為室內浴池的使用者比往常多了一個,沐浴耗費了往常數倍的時間。
迦涅穿着睡袍,一手勾着阿洛的脖子,任由他抱着從浴室返回卧室,這個時候已經是深夜。
她陷進松軟的被褥裏,從頭發絲到腳趾間都散發着懶洋洋的暖意——仿佛是為了報答她剛才的縱容,阿洛今天說得上百依百順。擦拭掉水珠,穿衣,弄幹頭發,這些沐浴後的瑣事,全都由他代理了,她連一根手指都不用擡。
“你在看什麽?”
阿洛靠着床柱打量着四周,聞言側眸:“說起來我其實之前沒來過這裏。那一次除外。”
“我在這裏待的時間也不長。畢竟千塔城的宅邸象征意義大于實際用途。”
迦涅想了想:“不過,以前奧西尼家的勢力還沒收縮流岩城的時候,這裏據說一年四季都住着很多人,還有整夜整夜的舞會和晚宴。那是至少一兩百年前的事了。”
“這裏的布置和格局确實和你在流岩城的卧室不太一樣。”
“對了,明天白天你也在這挑一間房間。”
阿洛擡起眉毛:“我好像不需要另外的房間,反正最後都會睡在一起。”
“就算是那樣,你也得有自己的房間。不然吵架的時候你要睡客房?”她說着拍了拍身側的空位。
阿洛向後随意一仰,仰面摔進靠墊堆裏:“好,聽你的。”
沒幾秒,他翻了個身面朝迦涅,忽然伸臂抱緊她。
環繞她的有力臂膀洩露出不安穩的心緒,迦涅等待了片刻,才輕聲問:“怎麽了?”
阿洛沒立刻回答。
“嗯——?”她拖長了聲調追問。
他鼻尖埋進她發絲裏充滿依戀地拱了拱,聲音卻淡淡的:“你能理解這種感覺嗎?明明感覺很幸福……可能正因為感覺太幸福了,反而忽然害怕得不行。”
迦涅往他的頸窩裏又鑽了一點,輕輕地撫摸他的後背。
近在咫尺的肌膚上散發出熟悉的沐浴油香氣,和她身上的是同一種。她喜歡這種小細節,讓她一瞬間胸口雀躍,而後安穩的喜悅與心跳一起,一下下地鼓動着抵達身體的每個角落。
阿洛又埋在她發間深吸一口氣。于是她知道他也沉浸在同一片安心的水域裏。
良久,他忽然說:“我好像還沒對你道歉。”
“什麽?”
“誤會是你告密,還有你故意不回信。賈斯珀都告訴我了……那個時候我對你有太多怨氣,哪怕知道可能不是你,但還是寧可有這麽幾個理由怨恨你。對不起。”
迦涅搖了搖頭:“都過去了。”
一頓,她問:“我沒收到的那封信裏……你都寫了什麽?”
阿洛突然支支吾吾起來:“就是,呃,解釋我為什麽會不告而別,還有……随你怎麽處理我留下的東西……”
“真的只有這些?”迦涅眯起眼睛,擡起頭,“看着我的眼睛回答。你躲什麽?是什麽見不得人的內容?”
她手腳并用,開始挑着阿洛薄弱的地方撓癢癢。
阿洛頑強抵抗,沒多久就攻守方交換。
“你還可以嗎?”他試圖調勻呼吸。
迦涅戲谑地和他碰了碰鼻尖:“如果不想要,我可不會委屈自己順着你來。盡管放馬過來。”
“好,這可是你說的。”
即便中間出了個餘韻濃厚悠長的小插曲,迦涅還是沒忘記剛才沒結束的話題。
她趴在阿洛胸口,指尖繞着他的發梢:“所以你在信裏到底寫了什麽?如果真的是現在我不該知道的內容,你直說就好。”
阿洛心情明顯很好,分外好說話,只掙紮了一下就放棄了:“好吧,我說。我在信裏對你表白了。”
迦涅驚愕得忘了說話,瞪圓了眼睛,金瞳在飄浮在床帳內的光球映照下亮閃閃的。
她随即眨了眨眼,捏起嗓子,用笑嘻嘻的甜膩聲調問:“女神在上,我沒理解錯吧,所以那個時候,你就已經對我……”
阿洛才退潮的眼下頰側又有些泛紅。
“你可是我慘烈終結的初戀,”他沒好氣地呼了口氣,又有點幽幽的頹喪,“所以……你那個時候對我完全沒想法,根本沒往那個方向想過?”
“那也不是,”迦涅扁嘴,戳了戳他的胸口,“我也以為你對我完全沒有別樣的想法,總覺得是不是我多心——”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彼此一會兒。一些‘如果’打頭的句子無言地在他們之間上浮,卻始終沒有宣之于口。淡薄的悵惘與遺憾夜風般經過,簾帳歸位時便已經徹底消散。
他們不約而同笑出聲來。
※
“你确定我真的可以進去嗎?”阿洛仰頭看向白色高塔。
這座屹立于奧西尼宅邸中心的塔樓沒有窗戶,像一柄通天的雪白矛槍,無畏地刺向夏日天空濃郁的藍色。
一般來說,高塔是法師住宅中最重要、最有象征意義的部分。除了家主和少數家族心腹任務,其他人都沒有資格入內。
“我說可以就可以。”
“好吧……但是我真的很好奇,有什麽話你是必須在這塔樓裏說的?”阿洛一擡眉毛,也不再客氣,邁步就鑽進入口門洞。
塔樓內的時間仿佛凝固,依然是恰好點亮螺旋石階的稀薄微光,還是那一個個肖像畫框,塔內陳設和上一次迦涅來時幾乎沒有任何區別。
迦涅走在前面,與阿洛拾階而上,從一位位白發金瞳的傳承持有者的面前經過。
受靜穆的氣息感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他們一路向塔頂攀登,在伊利斯的畫像前駐足。
“仔細回想起來,雷龍芬坦最後其實應該是有機會和我切斷聯系逃走的,祂畢竟是掌握主動權的那方,而且已經有了新的身體。但是祂沒能夠。”
迦涅的低語聲悄然飄落旋轉的純白階梯。阿洛默然望着她,眼珠微微挪動着,像在極力壓抑不願意具體回想起來的記憶。
她伸出手,指腹遲疑地停了停,終于還是觸碰上畫中伊利斯的臉頰,輕輕地沿着色塊與線條的邊際勾勒。
“最近我開始想……是不是她到最後其實都在?”
阿洛驚異地抿緊嘴唇。
“她也覺得我的做法是唯一的解法,所以幫助我做到了原本非常困難的事——拉着神話生物、還有折磨了我們那麽久的詛咒同歸于盡。我覺得是這樣。”
迦涅盯着畫中母親那雙熟悉又陌生的金色眼瞳,喃喃地說:“所以,我是不是可以認為,那個時候已經盡到了繼承人和家主的責任,之後可以選我想要的路走?”
她說着後退半步,回轉身,視線順着螺旋臺階的曲線,在歷代前人的身影上走了一遭,仿佛那一個個畫框是窗棂,與她發色眸色相同的聽衆們正沉默地在另一側評判她的對錯。
“千年的執着和追尋在我這裏斷掉,我也有些羞愧,但是,”迦涅吸了口氣,聲量略微擡高,“但我不後悔。而且我可能找到了真正屬于我的空想龍魔法。”
她瞥了阿洛一眼。他看上去有些驚訝。
“今天的那條龍尾不是我事先準備的。我只是突然想到或許可以那麽做,然後就做到了。我都沒想到會那麽輕松。我猜想那事因為我複現的不是從傳說和傳承裏拼湊出來的東西,而是我親眼見識後,基于我對祂的理解虛構出來的影子。”
迦涅低頭笑了笑,再次昂首挺直脊背。
“我見過真正的龍和巨獸,也幾乎抵達彼岸,或許這種新的空想魔法就是我從這段旅程中帶回來的紀念品。從我這裏從頭開始的話,這就是奧西尼新的傳承了。我想帶着它、帶着奧西尼家走新辟的另一條路。”
到這裏,她終于松了口氣,仿佛完成了一場極為重要的演說。
捧場的鼓掌聲從身側傳來。阿洛臉上微微帶着笑,卻并非打趣戲谑。
“好了,接下來的話是說給你一個人聽的。”迦涅朝他走近了一些,拉着他往上又幾級臺階,到她接任家主時繪制的肖像面前。
“很嚴肅。”阿洛評價道。
既是畫中人的模樣,也是畫外迦涅的态度。
“你之前問我對你來說算什麽,我現在可以給你答案了。”
阿洛變得異常安靜,好像連呼吸聲都暫停了。
“對我來說,你是‘阿洛’。”
他的瞳孔因為驚訝微微地擴張。
“‘阿洛’是我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最強力的對手,我失敗的初戀,我有一段時間真心實意怨恨過的敵人。”
阿洛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迦涅一搖頭,示意她還沒說完。
“但現在,‘阿洛’也是我可以信賴的同伴,我……再次喜歡上的人。”
阿洛清晰可聞地抽了口氣,又或者,是焦灼不安地堵在喉頭的一口氣終于得到釋放。
迦涅拉住他的手:“不需要傳承也能使用魔法,更多人能受魔法惠利的世界,就連神明都不确定能否實現的世界……我很想親眼見識這樣的玻瑞亞。”
阿洛的喉頭微微顫動,聲音沙啞:“很高興你那麽說。”
“但我沒法一開始就正大光明地站在你的身側當你的盟友,你适合當沖進來掀桌的那個局外人,但我也有更适合我的做法。”她說着仰頭,看向塔樓覆蓋着細膩浮雕的天頂。
宏偉的、幾乎狂妄的野望就那麽自然而然地滾落唇間:
“有一些事只有在內部才能做成功。所以我要成為十二賢者議事會的一員。”
阿洛看起來并不意外。
“所以……哪怕我們的目的地是同一個,我走的路會繞很多彎。之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內,表面上,甚至有時候行為上,我必須和你作對,和你時不時有沖突,”迦涅歉然捏了捏他的掌心,“我希望你可以明白。”
“啊……果然變成這樣。”阿洛仰頭,低低笑了兩聲,不辨喜怒。
“但和你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只是我。比起我帶着奧西尼家唐突地改變立場,或者讓你放棄原本的主張,我想這是最好的辦法。期限是到我們都有資格當下棋的人,而不是長輩們的棋子的那一天為止。”
“在別人面前為正事争吵,然而一轉身就心平氣和地共度美好的夜晚,你真的覺得這可行?”阿洛說着自己先遲疑地頓了頓,“搞不好真的可行?但會有很艱難的時刻,肯定有。”
“我知道。但我有信心。”
“我也想有信心,”他用指背沿着她頰側的輪廓掃了一下,“但我也不是以前的那個我了。我不确定我會不會被懷疑擊垮。”
“不會的,”迦涅雙手捧住他的臉,直直看進他的眼睛裏,“我不會讓你被擊垮,不會讓你有疑問。在這裏的所有先祖見證,我向你保證。”
阿洛怔了怔,垂眸失笑:“這承諾的分量可真是了不得。”
那之後,他許久一言不發,只是以有些駭人的專注眼神盯着她,綠眼睛因為快速思考閃動。
迦涅定了定神,做好被拒絕的準備:“你不用現在給我答案,如果你沒法接受這個安排,我們可以再找別的方法。”
“不,就這麽辦吧,人前人後兩種關系,維持到我們正大光明結伴也不會帶來任何危險為止。”
阿洛答應得那麽幹脆,迦涅反而猶豫起來。
“你真的想好了?”
他好像對她的這份遲疑很受用,眉眼微彎:“往好的方向想,我和你的肖像已經在火炬長廊上相鄰挂着。而比起伴侶,很多時候對手給人的印象反而更加深刻。
“宿命的對手,另一種命中注定的唯一……大家不都挺喜歡這套的?”
阿洛愉快地笑起來,綠眼睛狡黠地閃爍着。
這是迦涅熟悉的表情,他籌劃着要搞個大惡作劇時候的神情。從異世界歸來之後,這是迦涅第一次在他臉上見到這種熟悉的、野心勃勃的光彩。
“哪怕我們最後沒能成功,你我的真正關系最後也無人知曉。即便那樣,在兩百年後的人嘴裏,只要有迦涅·奧西尼的名字,阿洛·沙亞就肯定會出現在同一句或者下一句句子裏。”
阿洛将迦涅的手湊到唇邊,煞有其事地吻了吻她的手背,而後是手腕。
這麽做的時候他擡眸看向她,低低的語聲仿佛伴随吐息爬到她的皮膚之下。
“那樣就夠了。”
迦涅的心髒輕輕顫栗了一下。
魔法史上有好幾組總是被成對提及的競争對手。只需要閉上眼,好像就已經能看到後世紙頁上書寫的、他們無比靠近的兩個名字。
“說不定有人能察覺真相……”迦涅想到以前她就和人議論過,第一紀元的某兩位大人物是不是其實是愛侶,她忽然就有點心虛。
“樂觀點,剛才只是次好一等的假設。更讓人期待的是等到袒露真相的那一天,我一定要大搖大擺地回歸流岩城,所有人終于都知道原來我們原來睡同一張床。看他們被吓掉下巴一定有趣極了。”
阿洛說着回身,戲谑地對着螺旋樓梯兩側的肖像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希望這裏的各位能替我們的偉大陰謀暫時守秘。”
迦涅沒忍住,噗嗤笑了:“要說的都說了,也騷擾他們夠久了。回去吧。”
“就這麽原路走回去是不是有點無聊?”
“那你要怎麽樣?”
四目相對,會意的弧度攀上兩人的唇角。
下一刻,他們手拉着手,往螺旋樓梯中間的孔隙跳了下去。
兩道在塔樓內壁上拉長的影子相連着、被無形的氣流托着,穿過遠比肉眼估量要宏闊的豎直空間,将一幅幅白發金瞳的肖像畫遠遠抛在身後,輕盈地落在塔樓底層。
“準備好了麽?我親愛的‘仇敵’。”阿洛與她交握的手緊了緊,改為十指相扣。
迦涅将掌心貼上厚重的大門,一本正經地糾正:“是最愛的‘仇敵’。”
對視,而後深吸氣,門板從中訇然開啓。
新一天的日光漫過門檻,沾上他們的衣角鞋尖。
他們并肩走進塔樓外的世界。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