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美化現實
第0046章 美化現實
烏有鄉正是人多的時候,大家圍着小桌子,正在準備吃飯。小尼一露臉,衆人都松了一口氣,連忙拿椅子、布置碗筷、盛飯,忙着給小尼和張震威留出座位。大家心裏都有疑問,卻也不知如何問起。
海音笑道:“大夢吃了嗎,要不要給他拿點菜?”
小尼想起大夢對海音的成見,心裏一陣難受。“不吃——我說大家都別吃了。”
張震威插嘴說:“先吃吧,要不一會兒誰都吃不下了。”
“講什麽呢你們?”
他們倆一坐下來就饑腸辘辘,先不管別的,拿起碗筷扒起飯來。小尼好久沒來小飯桌,簡直是恍如隔世,這才覺得在烏有鄉吃飯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那天破曉之前的至暗時刻,他們穿着一身暗色衣服,安靜地走到屎飯的門口。一群大男人,個個臉色發青,有的不停嚼着口香糖來緩解緊張。想象滿屋子的老鼠,豆粒眼睛盯着人看,大家都有點毛骨悚然。
按照海音的建議,應該通知衛生部門前來消殺,可邬三元不同意:“他們會不會把大夢拘起來?”
“不會的,衛生部門不管這個。”
三元給他遞眼色,海音立時明了,三元擔心大夢一發飙,會把父輩們的秘事揭開,外人人多口雜,一發不可收拾。其他人都沒法判斷,張震威卻是門兒清,“海音說得沒錯,不會影響……”
三元抱住他的肩膀,制止他說下去,“不會個球球!你公報私仇,就是想把大夢趕走。”
“我沒有!”張震威百口難辯,他最怕老鼠,腦子一團混亂,伶牙俐齒全不管用了。
于是他們約好了,趁黑夜闖地下室,把那些老鼠一舉殲滅!
海音洗完澡,光着腳走在溫暖的房間裏。在等待“行動”的夜晚,他們根本睡不着,三元說:“洗澡幹嘛呢,老鼠最喜歡香香的身體,一會兒全爬你身上。”
“不用吓我,我不怕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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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怕,就是惡心。”
三元坐在椅子上,呆呆望着桌上攤開的照片,海音從身後抱着他,腦袋擱在他的肩膀上。“他們的舊照片。你在找什麽?”
“找大夢,那個叫黃培明的天才。”
“他在這,”海音指着小小的人頭,“長得蠻可愛。如果我爸當年喜歡上他,從照片看挺合理。”
三元樂了:“我造謠你不爽,你倒是造上你爸的謠了。不可能是什麽浪漫愛情故事,看照片就知道了,你爸爸誰都不愛,只愛自己。”
“有一件事挺奇怪的,你爸爸的臉看得很清楚。”
“什麽意思?我爸不配有一張臉了?”
海音想了想,“配不配,看是在誰的眼裏了。”
“打什麽啞謎?!”
“我在你媽媽的家裏看過一些照片,照片裏邬有義的臉全都模模糊糊,沒一張是清晰的,”想到這,海音忍不住臉一紅,正是因為這些模糊的臉,他才替換上三元的模樣,從而産生心猿意馬的聯想。
三元笑道:“我媽那麽讨厭邬有義,把他的臉全馬賽克了?不對,她跟邬有義結婚吃了不少苦,但還是愛他的,我猜哈。”
“那時候是底片相機,拍攝技術好的話,是可以把其他人拍清楚,把一個人拍糊。如果攝影師很讨厭那個人。”
“讨厭邬有義?……不可能,他是老好人。”
“現在是晚上十點半,你媽媽還沒睡吧?”
三元硬着頭皮,給母親萬悅寧打電話。答案難道近在眼前,随手就可以撈到?他不願相信,他希望母親不要接電話。可電話剛響了兩聲,母親就接了。
萬悅寧爽朗的聲音道:“怎麽了?又來問我借錢?”
“哎,我……我就是想你了,你兒子有那麽功利嗎?”三元怪慚愧的。
海音笑着把電話接過,“阿姨,是我海音。”“海音?哦,你跟三元一起呢。”“我們住一起了。”
三元差點呼吸停止。這通電話是要出櫃嗎?是海音設下的陷阱,逼迫他跟母親公開關系嗎?
母親那邊顯然也很錯愕,三元聽不清她的回應,只是狠狠瞪着海音,希望他管住自己的嘴巴。
他們聊了幾句,話題似乎慢慢遠離“同居”的問題了。三元心想,他不特別怕跟母親坦白,只是沒必要冒這個險,給他們剛穩定下來的關系增加不安因素。他跟海音能走多遠,能走多久呢……這都是未知數。
怔怔想着心事,就沒專心聽兩人聊什麽。只見海音的臉漸漸慎重起來,只是“嗯”“啊”地接話。這通電話聊了十幾分鐘,最後海音問三元,“阿姨問你有話跟她說嗎?”
三元接過電話,“媽,我挺好的,你別擔心。”
“好……有海音在,我放心多了。”
“你也太不信任自己的兒子了吧,海音是迫害我的壞人。”
母親那邊笑了一下。那笑聲悲涼,三元心裏一酸,道:“媽,你哭了?”
“沒有,好人壞人,都說不準。好吧,我真不想接你的電話,不是借錢,就是聊那些破事兒。我要睡覺了,晚安!”
“晚安。”那邊幹脆利落挂了電話。
三元的目光轉向海音。海音脫下眼鏡,眯眼掃視這溫暖舒适的房間。他在看這家老店,為它感到惋惜,為過去的錯誤而悲憫。這不是他和邬三元的罪,可他們繼承了這些,也是有責任的吧?”
“這件事應該還有很多人知道,”他開口道,“至少魚店的甄老兒是知道的,還有複興中學的老教師、那些在這裏長大的家長,只要我們去問,馬上就知道答案。但我們都逃避了。”
“我是縮頭烏龜,”三元坦誠道,“我到現在都不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好了,你說吧,我準備好接受暴擊。”
海音摸摸他的頭:“又不是你的錯,暴擊個什麽啊。等會兒我們去大夢家,我再告訴你。”
“為什麽?”
“我怕你退縮。”
“我操!”
他們按時走出烏有鄉。回頭看一眼招牌,幾個字樣實在土氣,像是老電影的布景。三元不由得想,等我下次見到這個招牌時,世界會變得怎樣呢?他對即将發生的事已經有了預感。
他們幾個男人集結在咖啡館門口,彼此點了點頭,縮着肩走進門裏。
暗影重重,空氣越來越冷,海音在三元耳邊小聲說:“大夢喜歡的是你母親。”
“啊?他喜歡萬悅寧?所以那些照片是他拍的,故意把我爸的臉拍糊。”
“對,都是他拍的。大夢那時候很小,想法難免會幼稚,大家也不願意跟他玩。尤其是你父親,邬有義最不喜歡他。”
“他們幾個老是欺負他吧。”
“嗯,我爸也在小團體裏面,小團體要有凝聚力,就要有個共同敵人。”
這一點三元感同身受,中學時他因為長得文秀,女孩兒特別喜歡跟他玩,他就長期被那些運動型男生排擠。他的心抽了抽:“可大夢他那麽小……”
“你們倆咬什麽耳朵?”張震威轉過身,壓低聲音說。他的嘴唇發白,緊張地握着拳。
“你管我們!”三元也小聲說。根本沒必要壓低聲量,但他們仍像做賊一樣謹慎,緩慢地走下樓梯,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被人逮住。
海音繼續說,“那時候水塔還沒封,學生都喜歡上去探險。我爸和你爸幾個男孩子去玩了,大夢也跟着他們。”
三元手心發冷:“不用說了,我知道發生什麽事了。是誰把大夢推進水井裏的?”
“他自己下去的。”
他們慢慢走下樓,黴爛的味道越發的濃——或許只是心理作用。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被漏水泡過,樓道分外的潮濕,牆上還有些黑色的黴菌。番仔吞了口唾沫,“我為什麽那麽害怕?”
阿庚抱住他的肩膀,“我也很害怕。”番仔白了他一眼。阿庚說害怕,可臉上笑嘻嘻的,哪裏有半點恐懼的樣子?這壯碩的傻白甜!
三元是真的渾身冰冷。“他自己走下水塔?”
水塔有個鐵梯直通蓄水池,直上直下,扶手鏽跡斑斑,落腳處又細又滑。這都是三元的想象——每往下一步,就離光明越遠。
“是的,他們幾個男孩在頂上玩的時候,有人提議要冒險下水井看看。”
“一定是邬有義,他看熱血漫畫看上頭了!”
“萬悅寧不知道是誰提議的,她只知道你爸爸第一個要下去。其他人全都不敢,海雲天不可能冒這個險,水井很黑,掉下去不是玩的。”
“他媽的!”三元氣急。
“噓!”張震威和番仔一起回頭。
“你們走你們的,”三元不耐煩道:“小心別掉下去。”
樓梯很安全,在複古壁燈下,甚至可以說是溫馨祥和。可三元完全浸入了水塔的氛圍裏。井口大約只有兩米直徑,身體沒入井裏,眼前會出現光亮處殘留的幻影,仿佛裏面有很多移動的未知物。越往下,黴味就越是腥臭,可能确實有生物在裏面腐爛了,或者有學生往裏面撒尿,扔死動物。
正常人必然不會再向下走。可大夢——黃培明不在正常的狀态裏。邬有義提出要第一個下井裏,黃培明卻說:“我先下。”他的态度很堅決,這個輸贏對他很重要。邬有義就嘲笑他說:“你手短腳短,握不住梯子,小心掉下去被蜘蛛啃了雞幾。”
黃培明只聲不響,踏上了鐵梯。這時候邬有義也害怕了,看一眼深不見底的井口,他只想打退堂鼓。
“大夢自己下去了,”海音說,“底下的情況,你可以想象到。”
三元完全能想象到,漆黑、肮髒、臭氣熏天,“大夢為什麽要逞強?他以為贏了邬有義,大家就會高看他嗎?”
“男生群體就這樣,”海音像一個社會心理學教授,“沒必要的勝負常常改變一群人的命運。”
“大夢後來怎樣了?”這次說話的是張震威。大家都停在階梯間,傾聽這段往事。
“他下去了好一陣子,突然傳來了落水聲。他們幾個吓了一跳,大聲喊他的名字。底下沒有應答。他們很害怕,包括一直說要下去的邬有義,還有我爸爸,沒有人敢下去看看。不知道誰提議:‘我們回家吧,’其他人同意了,然後他們一哄而散,跑回自己家裏。”
“啊!居然不救人嗎?”
“對,他們居然不救人。到了很晚,才有一個告訴了家長,報警叫來消防隊,把大夢從水井救了上來。他的腿受了重傷,沒有及時救治,又正當發育期,被診斷為永久畸形。這之後,他再也不能正常走路。”
樓梯間一片寂靜。
過了半晌,番仔嘆了一聲,“也……也不能怪叔叔,是大夢……大夢自己要下去的……”
三元冷冷道:“海音說的故事,是我媽媽轉告他的,我媽媽不在現場,當時到底真正發生了什麽,多半是邬有義海雲天那幫人告訴她的。”
“沒錯,”海音不想美化現實,“有可能是他們根本沒說真話。”
這個猜想太可怕了,十幾歲的孩子真的會對同學如此殘酷嗎?說不準,他們充滿激情,也滿是破壞欲。
張震威拍拍三元和海音的肩:“不管是他自己下去的,還是被推下去,叔叔們都在贖罪了。他們照顧了大夢大半輩子,不是完全沒有良心。”
“大夢的大半輩子……”三元感到痛苦。
原來如此。父親為什麽會在這麽偏僻的地方開店,母親為什麽萬分不願但最後還是同意了,精明的海雲天為什麽肯簽下25年便宜租約,以及邬有義常年照顧大夢,甚至自己也住在地下室——
原來一切并非出自于熱愛、友誼、理想。或者不完全源自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