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野狗
第0042章 野狗
一周後的星期二,烏有鄉前聚集了一大群人。福星街的租戶、複興中學的一些師生、附近公寓的家長肅穆地站在水塔前,再過一會兒,挖掘機就會把這座醜陋建築粉身碎骨,
真真姐撚着佛珠,暗暗害怕老鼠會湧出來。甄老兒罵罵咧咧的,也不知道在生什麽氣。做煎餅的祁叔拍了一段視頻,想要發在抖音上,卻想不出該打什麽标簽。彩票站的大輝嘴裏念叨:老的不去,新的不來,壞的倒了,好運降臨。屎飯咖啡館的老板也來了,對每個街坊都微笑招呼,好像在參與什麽居委會選舉。
阿庚跟番仔走到三元身邊,番仔問:“你的墨鏡丢掉了?”
“大陰天的戴什麽墨鏡?路都看不清。”
阿庚擡頭看:“太陽很好啊。”
“哎你不懂,三元終于面對現啦。”
“你們打什麽謎語?”
三元不回答,目光落在圍觀的人群中。小雞丁兒的媽媽也來了,人群裏還有許多熟面孔,是抗議過他的、舉報過他的、或者幫襯過他的家長。三元想,他們都是複興中學的畢業生,或許都曾經來過水塔玩。
三元沒通知母親,母親讨厭漫畫店,對水塔從來都是視而不見,也不喜歡回去學校懷舊,真是個決絕人。而父親不一樣,不管是學校、這條街,還是這個水塔,對父親好像都有特別的意義。他把父親的遺像放在仙人掌旁,讓他跟水塔告別。
挖掘機開始啓動,發出比預想中更大的聲音,大家都吓了一跳,一起退後了好幾步。這時,海音來了。他的目光盯着水泥塊大片大片地剝落,悶響聲中,塔頂已經被掏出了一半,這進展之快,也是出乎大家預料。
“海音哥哥,小尼呢?”阿庚問。
“她一個人管吧臺,走不開。”
“你怎麽走得開?”三元揶揄。
“我是老板。”
海音自然地跟三元并肩,在身體旁側,兩人的手靜靜地牽在一起。機器的轟鳴聲奪取了大家的注意力,拆除的過程又快又暴力,看得人心驚。三元握住海音的手掌,才稍稍感到心安。他想海音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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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的,磚塊垃圾堆成小丘,本來就是簡單的水泥紅磚結構,脆弱得不得了。塵灰四起時,沒見到什麽老鼠喪屍,只有嗆人的味道陣陣傳來。大家都暗暗期待能看到塔底是什麽樣子,只是掉落的垃圾早就把塔底填埋了。
三元心一動,不由自主地往身後看去。身後的福星街比往常安靜,可也……太安靜了。
“大夢怎麽沒出來?”三元聽到自己問。
“他行動不方便,這種場合還是呆在家裏好。”
“不對,我覺得他應該會來看看,”三元看向海音:“大夢有時候會自己上水塔看月亮。”
“看月亮?”
番仔道:“大夢是個文學家,很浪漫的嘛。”
街道突然傳來幾聲狗叫。三元又回頭看。頃刻間狗叫聲沒了,淹沒在挖掘機的巨大聲量中。三元瞪大了眼睛:“我知道有什麽不對勁了,我們街的野狗去哪兒了?”
這麽一說,幾個年輕人齊齊把目光投向街道。從招牌的陰影到樹叢底下,日常聚集着野狗的地方全都空蕩蕩。疑惑之際,一只瘦弱的狗在草叢探出頭,發現了三元等人的目光,倉皇逃走了。
他們不再把注意力放在水塔上,海音道:“福星街的狗從來不去別的街對嗎?”
“嗯,”番仔皺着眉頭說:“別的街道都抓狗啊,一見到狗,他們就會打電話給市政。”
阿庚道:“完了,我們街的狗一定是被抓走了!”
他們快步走到街兩頭,尋找野狗的蹤跡。這些狗與人相安無事,平時大家也不怎麽在意它們,街上的食店會把剩飯喂給它們吃,學生們會給它們起各種名字,而對三元番仔等人來說,這些狗就是——狗,福星街的一份子罷了。
“你們有聽到什麽動靜嗎?”
“說起來,昨晚有聽到狗吠,我以為有什麽髒東西路過,就抱着觀音像睡覺。”
三元搖搖頭:“地下室什麽都聽不見。”
拆除的聲音越來越輕,他們離水塔遠了,回頭看,那個建築已經剩下一塊基底。圍觀的人慢慢散開,這時也有人發現野狗消失了。那只幸存者不知道躲在哪裏,或許鑽進學校的某個角落,遠遠躲開人群。
三元等人走到大夢的門口,正要推開門,大夢拄着拐杖出來了。三元看到他的臉色,就知道大事不妙。
“大俠也不見了?”
大夢嘴唇顫動:“也不見了?”
“整條街的狗都不見了。”
大夢靠在鐵門,手緊握着拐杖,就像坐在搖搖欲墜的電梯上。海音寬慰道:“不用太着急,應該是城管把街上的流浪狗全部抓走,送進收容所了。大俠有申請養犬證嗎?”
大夢搖搖頭。阿庚急道:“為什麽要抓狗?這些狗不咬人!”沒人知道,或許因為有人舉報,或者是某個維護市容的項目啓動了,又或許因為福星街的水塔要被拆除,這條街就被關注到了。
三元打電話給張震威,幾番打聽,才确定野狗果然都被市政帶走。海音和三元陪着大夢去到流浪狗收容所。
那是近郊的一個小院,四合院的格局間隔出很多房間,流浪狗就關在房間的一個個鐵籠裏。三元從窗口望進去,野狗們異常安靜,不是睡覺,就是趴着,盯着人類看不見的什麽。三元輕聲對海音說:“你跟大夢去登記,我去找大俠,別讓大夢看到那些籠子。”
在登記處,大夢從口袋掏出身份證。海音瞥了眼,這身份證是舊版的,塑封套的邊角都打卷了,那邊的工作人員深深皺眉道:“你沒換身份證啊,沒芯片我們辦不了。”
海音只好拿出自己的身份證,“我來辦。”
面對海音,員工的态度立刻好轉了,微笑道:“可以的。”
大夢對海音露出和善的笑顏,“多謝了。你是海雲天的兒子?”
海音微微一驚,“嗯,你認識我父親呢。”
“我是他的同學,”大夢把老身份證舉起來,“黃培明,我的名字。不過我想他早就把我忘記了。”
以海音對父親的了解,他十之八久不會記住窮困潦倒的同學。在福星街以外,海音第一次端詳大夢,這略有神秘感的老人身形佝偻,仿佛比他父親還要老上二十歲,一雙清澈之極的眼睛藏着滄海桑田,神情很疲憊。海音可憐起了他,便編了句好聽的話:“不會,他記得所有老同學,尤其你那麽有學問的。”
大夢直勾勾盯着他,不答話。海音反而有了負疚感,別過頭去問員工:“能馬上把狗領走嗎?”
“對,馬上可以。完了你記得趕緊去辦養犬登記,我們市裏不能有流浪狗!要是咬傷了人,吓壞了孩子,影響多不好。”
三元走了進來,臉色很糟糕。海音用眼睛詢問:“怎麽了?”
“快點辦手續,我們要把大俠送醫院。”
大俠的一只眼睛瞎了,金黃色的毛一縷縷的,仔細看都是幹涸的血。它身上還有其他許多傷口,人靠近的時候只會嗚嗚地叫。沒人出來負責,都說是野狗們打架造成的。
海音回到咖啡館時,正是最忙碌的時候。腦子裏大夢在盯着他,瞎了眼的大俠也盯着他,人和狗重疊在一起,那雙眼讓人無法釋懷。在樓下的巧克力店,蒙宥芸截住了他,對他嘆一口氣:“我們的麻煩來了,那個狗媽媽真去法院起訴我們了。”
“又是狗!”海音嘆一口氣。
“怎麽了,”蒙宥芸皺了皺眉,“無精打采的。”
“狗跟狗的命不一樣,主要是狗主人跟狗主人的身份不同。”
蒙宥芸駭笑:“這話是什麽意思,不是在暗暗罵我吧。”
“不敢,”海音換了個溫柔的語氣,“你不生我氣了?”
蒙宥芸翻白眼,“海音,你真的很不是東西。”她早不生氣了,也不是寬宏大量,是因為海音臉青鼻腫地回到店裏,她才知道海音被大齊綁架了。這無妄之災,說到底是為了保護她,兩邊打消,她只好選擇原諒。
海音郁悶地笑了笑:“對不起,我只希望你心情舒暢,不要被那些爛事影響。”
他嘴裏那麽說,自己卻無論如何舒暢不起來。爬上樓,就看到忙碌的朱小尼,正三頭六臂地做着十幾杯飲料。小尼在百忙中擡起頭,對海音敬了個禮。
海音更煩惱了。
朱小尼下班後,跟海音趕回了福星街。一拐進街頭,兩人都愣住了。回過神來,兩人才發現是因為水塔被鏟平,整條街變了個樣。
福星街的天空好像變高了,放眼望去,整條街斜斜往下延伸,盡頭處堆着高高的建築垃圾,仿佛他們就在城市的邊緣,建築垃圾堆成了圍牆,是為了防着巨人進來吃人。
趴在路上的野狗消失後,街上安靜得不尋常,往常這個時間街上滿是學生,現在卻一個人沒有。海音勉強解釋道:“因為這裏有拆除工程,學校不讓學生們進來。”
歪頭看,小尼閉着嘴,眼眶潤濕。海音摟着她,想說什麽寬慰的話,思緒卻被情緒吞噬。他也受到了震動——極少變化的福星街,突然間整個氛圍不一樣了。
冷清的街道走出了人。番仔、阿庚和姐姐從咖啡館出來,再遠一些,張震威站在了魚店的門口,更遠處,是邬三元穿着拖鞋,一邊走一邊對他們招手。
小尼來不及哭,就笑了起來,大聲喊:“我回來啦!”
他們給大俠戴上了狗項圈,上面刻着登記編號、名字和主人“黃培明”。大俠沒了一只眼,身上的毛大量脫落,陌生人一靠近,就會發出“嗬嗬”的威脅聲。
整條街只剩下這只狗,這只狗卻比所有野狗還惹人注目。家長不讓孩子靠近鐵栅欄,擔心大俠會咬人。經過的路人充滿警惕地盯着它,也怕它突然撲上來。只是路人越看它,大俠就叫得越兇,沒多久屎飯咖啡館就受不了了。
韓國人找上了海音。
“很抱歉,我們不是要欺負殘疾人,但是那只狗影響了我們的生意。”
“你們跟地下老人商量了嗎?”
“我們找不到他,準确地說,他把門關上,誰都不見。我們敲了很久門,也留了字條,但沒有回應。”
“我會安置那只狗,”海音結束了通話。
福星街一星期之後就恢複了正常。水塔的殘骸全部被運走,蓄水池被土完全填埋。學生們又回來了,每到傍晚又是熱鬧如昔。大家很快習慣了沒有水塔和野狗的街,甚至覺得,沒了也挺好。
大家漸漸相信風水流通之說,福星街死路變活路,大家的買賣似乎也興旺起來。烏有鄉最是受到影響,本來守着街尾,有一種俗世主流句號的孤清,水塔一倒,便沒着沒落地立在街道與未建成的城市中間,整家店有了驿站的感覺。
前面的幾天,邬三元天天咒罵來來往往的運土機,書架上沾滿了塵土,收拾打掃簡直成了噩夢。等工程結束,他發現客人确實多了起來。到底為什麽呢?他也說不明白。以前不來福星街的師生們也來了,大學生、年輕的白領、懷舊的中老年人等等,這個城裏的人好像同時做了個夢,夢到城市原來有一條被遮蔽的街道。幕布拉開,他們看見了福星街,然後就來了。
連海音的理性腦袋也想不通。他只好說:“時來運轉,邬三元你要發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