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爸爸
爸爸
在活捕人魚這一項事宜上,盡管“進化號”已邁出第一步,可如何持續性地追蹤人魚,跟攝人魚,甚至于嘗試活捕人魚,便是緊接下來要解決的重大問題了……但由于“進化號”上不言自明的“排外性”,在陳竟沒有強烈申訴的情況下,陳竟仍不參與研讨、決策其中的核心工作。
且陳竟如今也顧不得這些了……他心裏頭本只記挂着他爺那良人錯付的相好,目下好了,又添一名大将,齊算上他爸鬧出來的不明不白的情人饑荒,已是一心三用,一個挑子挑三碗水似的,左想想右想想、上想想下想想——也得虧是他爺爹娘死得早,論陳家祖宗,上數到他爺就斷輩了,不然這豈不是沒完沒了了?!
陳竟過得不遂心,“進化號”的正經事宜也一時陷入僵局……那日拍攝到的雄性人魚有如昙花一現,這幾日不論換什麽設備、什麽手段,都再無痕跡了,衆人開會開得焦唇敝舌,劉傑一日日裏面色枯黃,但陳竟猜來仍沒有什麽好手段。
日例晨會,陳竟也照例來得早,算是碰巧,在會議室聽見幾句參與人員的讨論,有人提出目前的弊端:如果繼續這樣,保持人魚的自由活動,我們暫時不去幹涉它,那再發生現在的情況怎麽辦?
我們無法在深海條件下捕捉、标記,更別說什麽植入芯片,這樣是早晚要跟丢的,所以我們必須要解決這個問題——在下次捕捉到它的蹤跡後,啓用方案把它驅逐到淺海甚至海面上來,遠程麻醉後作出标記……
另一名參與人員進一步說,标記?活捕人魚的難度比預計得要難得多了,千島海溝這樣的頭足類絕佳栖息地,截至目前,我們只發現過這一條雄性人魚,不如先把它捕捉上來,畜養在“進化號”……至少我們要保證“進化號”不能血本無歸。
但這段短暫讨論馬上就被否決了,陳竟認出作出否決的人正是上回建議“民主投票”的女士,梅根·格裏弗斯。
梅根的話顯然要更具分量得多,簡短道:我始終相信人魚是群居性動物,這條雄性人魚會回到它的族群……中國有句古話,撿了芝麻,丢了西瓜,不要去過分幹涉它,幹出這樣的蠢事。
陳竟聽得一愣,心道媽的你是要一鍋端啊?!
見陳竟進會議室,少數幾個之前同陳竟一起釣魚的“釣友”照常和氣地同他打了聲招呼,周子強照例向他點點頭,其實陳竟早有意要去找周子強攀談問問她周家的祖宗,但幾回耽擱,如今更添“伊萬·帕帕寧號”,看來也只好來日再找機會了。
且不論是周子強的祖宗,還是梅根說的是什麽話,事有輕重緩急,如今他爺、他爸、他祖輩三代已串成了“三陽開泰”的局勢,整個老陳家的倫理關系都亂成了一鍋粥,陳竟一聲暗罵,狠擰自個一把,暗道如今的當務之急……還是先找克拉肯問清楚他那白錫煙盒子是從哪弄來的。
克拉肯來得最晚,人都來齊了他才姍姍來遲。陳竟魂不守舍地捱過晨會,今日的克拉肯倒比往常好似不太一樣。
往常見陳竟這樣子,陳竟必要“留堂”,但今日晨會了了,克拉肯卻仍恍若全心專注在研究事宜上,沒有半點要“留堂”的意思。
但陳竟人正木着呢,全副腦子都在思考“進化號”、“捉龍號”、“伊萬·帕帕寧號”除了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魚,還有什麽切實的關聯,以及既然他爸明知道他爺這日記本子裏有坑,還特留給他的用意……如果他肯分神,留心想一想,沒準兒能從今日的“不同往常”裏頭咂摸出一點用心可疑的逗弄。
陳竟主動道:“克拉肯,”陳竟佯作不經意,“我記得你有個老煙盒,我覺得挺好看的……是我們中國産的嗎?”
叫陳竟這一耽擱,會議室人早已走完了,克拉肯處理完手裏頭的數據,才遲遲擡頭,且微笑道:“應該是吧。是上世紀一個港商托認識的錫器大師做的一套套件裏的其中一件。”
陳竟一個抖擻,心道:“這不對上了?”他心頭微微松快,左右一想,佯作随意,試探道:“那怎麽到你手上了?你買過來的,還是人家送給你的?”
在先前問克拉肯是哪裏來的他爺的日記本子,克拉肯已向陳竟賣過關子,不論陳竟是旁敲側擊,還是聲東擊西,克拉肯自八風不動,好似他說過的話一定是鐵律,說“進化號”的旅程結束後再好好同他聊聊,便一定不會在“進化號”的項目結束前向他坦白。
因而陳竟這回也不得不作好了左問不出、右問不出,只能靠揣摩猜出些意思來,但不料克拉肯直言不諱,笑道:“說來話長,是你父親與這個港商有祖輩的緣分,人家送給你父親的,不過你父親最後又送給了我。”
陳竟一愣,未等揣摩,克拉肯已取出昨夜才在“伊萬·帕帕寧號”上見過的他爸的手工錫制煙盒子,果真花式別無二致,其中區別,只有早确認過的三十年間的磨痕。
連忙接來一看,煙盒子照樣是滿滿當當、排牙似的齊整一盒煙,只不過他爸昨夜擱在煙盒子裏頭的是天津卷煙廠産的大前門。
陳竟陣陣恍惚,直把錫煙盒上的雕花看得真切,才猛然發覺過來,這大抵是他頭回親眼看見、親手摸過他爸使過的物件……依他所見,他爸不但對他媽無情無義,對他這好兒子也一樣無情無義、點到為止,雖把他托給他叔這樣的好家庭,可連一封信、一張照片都不肯留給他。
只不過興許是他這人天生看得開,也不怨恨他爸就是了,可對親人的思念、好奇,總歸是難免的。天底下哪有兒子要認識自己的爸爸,是要從別人嘴裏問來的呢?
陳竟再看向克拉肯,也許是在他爸的影響下,“病情”似有緩解,克拉肯竟沒那樣悚然了,但另一方面的“病情”卻似加重了,見到克拉肯鉛色的眼,陳竟竟憶及摩爾曼斯克港的軍艦,他爸情人淩遲劊子手似的撫摸,充滿欺詐性的似真似僞的柔情,以及包含惡意、恨意甚至于痛意的模糊嗓音……
陳竟遽然回神,在短短幾秒之中,竟再度冷汗涔涔……不過這回已不再是因為克拉肯,且回神再見克拉肯,克拉肯分明是一派和氣的,且“病情”緩解後,除卻恐懼,回歸客觀,克拉肯英俊的面孔顯得更加曼妙而迷人。
此時克拉肯的神色是疑惑的,口吻是輕柔的:“陳竟?你怎麽了?”不等陳竟動腦為自己辯解,克拉肯已作出理解的神色,“是不是想到……你的父親了?”
當然和他爸脫不了幹系,可也可以說和他爸沒什麽幹系。但陳竟立即佯作低落道:“我是有點想他。”
克拉肯更見憐色,不過克拉肯把這個度管理得很好,只在令人心安的範疇,而非叫人覺得自己有如乞丐、孤兒一樣受到了好人家的憐憫。克拉肯道:“我和你父親……認識了許多年,如果你有什麽想知道的你父親的事,可以随時問我。”
陳竟打娘胎裏頭的争強好勝的德性,竟叫克拉肯說得也心裏頭安慰許多,應一聲好。
克拉肯的口吻更加柔緩,且為佐證他并非同陳竟打客套似的,主動同陳竟談了幾件當年的小事,譬如他父親調任去漢東的船舶廠,他從香港轉機來漢東看望他父親,且微笑着稱贊他父親是個有抱負的人……陳竟是頭回從他叔家以外的人嘴裏頭聽他爸的事兒,聽得好不新奇。
樁樁羅列,陳竟到吃了午飯回宿舍裏頭歇着,還在咂摸克拉肯一大早同他說過的“憶當年”。
他同他爸是素未謀面的緣分,若不是“伊萬·帕帕寧號”這一遭,他連他爸是方圓長扁都不知道,不過照克拉肯所說……他爸當年果然是英俊潇灑、風流倜傥的知識青年,果真不是走大運才有了他這樣一個英俊潇灑、風流倜傥的好兒子。
雖他姨也沒少背着他叔暗地裏和他誇他爸當年長得好,而且年輕有為,要介紹對象的數都數不過來,但從克拉肯口中證實,別是一般滋味。
且今日不比往昔,這回一聽,陳竟馬上就給他爸定了調:他爸緣何這樣無情無義,這樣對不住他媽?他爸好歹還給他留了個陳光中的大名,他媽可真是連名都沒有,可他總不能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吧?
抛除特殊原因……那一定是當年給他爸介紹對象的太多了,選擇太多,他爸屢屢經受不住誘惑,以致于習成了無情無義、始亂終棄的德性!
對他爸的這種行為、這種思想,陳竟作出批判和唾棄。
但陳竟左思右想,仍覺得不對勁,好似遺落了什麽,在批判後兀自苦思冥想半晌,終于猛地恍然……奶奶的,他不是要問克拉肯是在“伊萬·帕帕寧號”上幹什麽的嗎?怎麽叫克拉肯牽着鼻子走,聽了一大早的當年怎麽和他爸一塊出門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