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臨陣
臨陣
拍到人類史上的首支人魚高清影像,“進化號”上下更如打了雞血似的,好似每日裏不是熬夜,而是往人類海洋科學史、進化生物史的豐碑上手雕自己的大名。
但也無怪這樣激動,如果得到人魚的完整研究數據,那就絕非僅僅是發現一個新物種的問題了,而是達爾文的整本《物種起源》也許都要推翻重寫的問題了,人類起源如今的常見學說是說人類起源于古猿……那為什麽海洋裏會有這樣一種生物,與人類這樣相似,甚至也許具有不低于部分高智力鯨類智慧的智力呢?
當然,諸上種種,只是作為生物學家的立場,而陳竟作為一個本科畢業證都還沒拿到的在校生,目下只關心怎樣才能叫他別再去“捉龍號”了。
萊妮不叫他再去找她,說是怕什麽魔鬼叫她引火燒身,可陳竟實在沒辦法,只好給萊妮的門縫裏遞信,不知萊妮有沒有收到,但反正是石沉大海,無人搭理。
隔日夜,與會周公之中,陳竟兩眼一睜,卻見自己已岔着兩條腿,大剌剌地獨坐在小汽車後排了。且副駕駛正晃蕩着一個戴着軍帽的毛腦袋……這他媽除了王勝仗,還能有誰?!
對于“捉龍號”,對于孫子成爺,陳竟如今真是已從奮力抵抗、拼死不從,有了一點聽天由命的意思,這種非常理事件,哪裏在他一個肉做的活人手裏把控着?這是他能操控的事嗎?
可陳竟照舊是氣不打一處來,臉色陡陰,森森地低頭,先看一眼他爺顯得肩寬腿長、倍兒有精神的軍官打扮,且從前兜撚出一根金鏈——
正是上回周兄遣夥計送來的瑞士烏利文金表,想來是他爺裝腔作勢,學的西洋人作派……不過以他這好孫子對他爺的了解,他爺這土鼈未必想得到崇洋媚外這一層,約是模仿的不知哪位舉人老爺的新青年兒子的派頭。
可王勝仗這小子沒準屬雷達的,還沒回頭一瞧,笑臉已賠送過來,“連長,您有吩咐?是……咱這車坐得不舒坦?”
陳竟掃一眼車外的傍暮,從扣子上拽下表鏈塞回兜裏,“我叫你回頭了?沒叫你就給我把頭轉回去!”
料想得不錯,今日果真又是赴宴。下了小汽車,打眼一看,好一棟十分派頭的法式大飯店,柱子根根筆直,一排锃亮的玻璃小窗,扇扇放光。殖民地穿破衣的讨飯孩子露着一根根肋條骨,挺着大肚子、張大眼珠子看着來來往往的一輛輛小汽車。
陳竟一頭叫人帶路,一頭取出他爺的配槍,匆匆往槍袋子裏一摸……空的。不但上回他留給他爺的紙條沒了,他爺更沒給他留回信。春夢了無痕,噩夢也無痕。
陳竟心裏一悵,偷摸掐自己一下,他媽疼得龇牙。
照王勝仗所說,周兄盛情難卻,特從天津衛利順德請來兩位洋師傅,與幾位西貢數得上號的華商一起宴請他這位好弟弟。這等人情往來,陳竟心裏門兒清,不過喝酒是喝酒,辦事是辦事,他這好孫子只管夜裏喝酒,他爺白日裏辦事,他就不摻合了。
果不其然,行酒至深夜。陳竟喝得昏脹,再捺不住,找借口獨自出到露臺上來,卷了根旱煙,無師自通地抽了幾口——果真用的是他爺的這套肺管子,不但不嗆口,卻恰如旱地逢甘霖,通身上下登時就舒坦了。
不過沒料想到,一根旱煙還沒抽完,周兄竟攜着那位油頭粉面、會說北方官話的夥計來尋他了。只見周兄脅下夾着張折起的羊皮紙,周兄先轉給夥計,再由夥計恭恭敬敬地交托給陳竟,“長官,這是我家老爺找人打聽來的南洋人魚圖。”
陳竟聞言一驚,南洋人魚圖?!還有這等東西?可不知是不是他爺與周德斐早商議好的,因而把住面色不改,只眉頭皺頓,把“南洋人魚圖”接過來展開一看,只見一張南洋地圖,在菲律賓群島以南、婆羅洲以北的海域打了幾個紅叉。
按照現代地理知識,陳竟認出這是在蘇拉威西海域。
陳竟道:“這幾個紅叉……是人魚的活動海域?”
夥計道:“長官您看,小的給您用中國字标好了,我家老爺花重金從一夥蝦夷人嘴裏打聽到,近幾年這個時候,也就是七八月份,都會有母人魚和小人魚洄游……您要抓人魚,往這幾個紅叉這趕,肯定落不了空。”
說罷,這夥計壓低聲音,湊近陳竟道:“您要是不想費功夫,屆時從蝦夷人手裏頭‘借’幾條人魚也成。”
陳竟一愣,慢幾拍才聽明白,這個“借”的意思不會是搶吧?
他哼出一聲笑,“那你說說是怎麽個借法?”
但夥計笑笑不說話,只繼而道:“長官,人魚是稀罕寶貝,您是有識之士,您去捉是應該的,可要落在蝦夷人這夥東洋蠻夷人手裏頭……叫他們活活剖開吃了,那不是白白瞎了嗎?”
陳竟聞言臉色驟變,“你說什麽?!蝦夷人捉人魚是捉來吃的?!”
可夥計已是習以為常,不過對蝦夷人,亦有微微的嫌惡與輕蔑之色,同陳竟笑臉相對道:“蝦夷人連人都吃,何況是人魚?聽說東洋還有什麽吃人魚長生不老的傳說,想來是沒教化的野蠻人說辭……尋常的漁民是不敢與蝦夷人打交道的,長官您若要與他們打交道,也定要留心些。”
夾着“南洋人魚圖”回到下榻的飯店,陳竟這心事重重的程度已是更添三分。
與周德斐臨別前,陳竟問過林小姐如何,但不料周德斐臉色不太好,竟說林小姐偷偷尋親去了,已坐船離開了西貢……既然賢弟問起,是否要找人去把林小姐找回來?四海雖大,但林小姐一個弱女子,能去的地方,想來也沒有幾處。
陳竟立刻說不必,他與林小姐不過露水情緣,并沒有情意,便就此把話題帶開了。
于林小姐,陳竟是同胞之情、可憐之意,但于他爺相好,陳竟真是……已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原先只想着怎樣和他爺相好撇清關系,如今好了,已更加一條,要憂心他爺相好會不會叫蝦夷人捉去吃了。
其實……仔細想一想,如今看見的、聽見的一九三零年的光景,也許都是“進化號”拍攝到的那條人魚搗的鬼,叫他做的一場噩夢,不論他做與不做,都不會改變什麽……可陳竟仍禁不住要想,後來他爺與他爺的相好怎樣了?
是好好地一拍兩散了?還是鬧得難看,但也算一拍兩散了?還是說……甚至沒等到他爺回國與相好一拍兩散,他爺相好就在南洋死掉了?
陳竟心事重重地去盥洗間洗了澡,換了衣裳,先特地去鎖了窗、鎖了門,揣着他爺的寶貝槍和才得來的“南洋人魚圖”,才要打開床頭燈,要到床上細細讀一讀,卻不料一只大手從被窩裏一伸,壓住陳竟胸膛便把他往床上拖。
一回駭二回驚三回麻,陳竟還來不及拔-槍,腦袋已更快一步想明白是怎麽回事,喉嚨眼一哆嗦,壓低聲音道:“……寶貝?”
他爺相好的兩條手臂有如兩條鐵索,把陳竟直捆得好似天庭裏舔面的狗、啄米的雞,繼而狂風驟雨地吻他。陳竟再是尊老愛幼,再是聽天由命,叫男人……雄性人魚壓着親,肚子裏仍他媽是直冒邪火,他還真就想不明白了,這到底是算噩夢,還是算豔夢?怎麽每回過來,都是他爺和相好房裏頭的這碼子事?!
離不了這碼子事也就算了……他媽的,能不能換個像樣的啊?!
他爺相好舔了舔他的嘴唇,舔得陳竟牙關緊閉、牙齒戰戰,于是他爺相好拿額頭抵住他,中國話似乎說得更流利了,“寶貝,是喝多了不舒服嗎?要不要我給你揉揉?”
陳竟終于禁不住開口道:“寶貝,我喝的酒在胃裏,不在裆裏。”
抛開相好不是人不談,打不過相好不談,相好駭人不談,他爺還真是夜夜做新郎。可惜他這好孫子雖血氣方剛,但堅守道德底線,而且沒有跨物種的特殊癖好,實在擔待不住他爺相好。
他爺相好低低地笑了笑,與他耳鬓厮磨道:“你今天回來得好晚,說好今晚陪我,如今你要怎樣賠我?”
陳竟聽不出此“賠”非彼“陪”,還心道他爺和他爺相好可真夠黏糊的,一心要用緩兵之計,“這個好說,寶貝你看,今晚的月亮好不好看?要不要我們一起出去賞賞月,談談天,論論詩詞歌——”古有所謂潘驢鄧小閑,陳竟今逢其二,但尚來不及罵一聲“我操”,已是一個激靈,聯想起“臨陣磨槍”四個大字。
陳竟登時要脫身敗走,可饒是自古便有斷臂求生的英雄佳話,也斷然沒有絕孫求生的“宦官佳話”,陳竟絲毫動彈不得,臉色變了又變,最後強顏歡笑道:“寶貝,我有正事要說……你先放一放,好不好?”
他爺相好仍是捉弄着他,單臂撐起,口吻之中有點似笑非笑的意思,“洗耳恭聽。”
但方才陳竟這一句話卻并非是完全的緩兵之計,乃是摻半的真心話。他從床頭取過“南洋人魚圖”,借窗罅的月光照出些微筆跡形影,“我聽說有夥蝦夷人每年都會下南洋捉人魚,捉來就生吃了,這事你知不知道?吃掉的……是你的同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