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釣魚
釣魚
陳竟脊梁骨發毛,心裏奇怪,心道:“他找我去做什麽?”不過在“進化號”,克拉肯是他正兒八經的頂頭上司,不管什麽,都得要去。
克拉肯果真在水下分析實驗室,正在處理水下遙控機器人拍攝的聲學影像,按照今早晨會所說,“進化號”是要追蹤一個約有十六名成員的抹香鯨族群,其中的母系頭鯨被命名為“愛麗兒”,不知是否是源于小美人魚的丹麥童話。
如果進度正常,在今天下午“進化號”會進入“愛麗兒”族群百海裏內的海域。
克拉肯見陳竟進門,點一點頭,便把陳竟暫作擱置,繼續處理工作。有句世界通用俗語,說專注的男人最帥,但顯然不論克拉肯專注與否,樣子都過人的英挺。盡管陳竟不肯認這玩意兒,但在旁邊坐了一陣,也暗覺克拉肯有種舊時候的紳士作派。
追根溯源,倒一百年,“紳士”是西洋話,所以也不完全恰當,換到本土說法……約是他爺日記本子裏頭暗恨的舉人老爺有文化的留洋兒子。
有人對照,陳竟也不自覺挺直了脊梁骨,坐得好似根兒鉛筆。他正胡思亂想,已回味起他爺的不成器,屢屢念書,屢屢失敗,最後終于讀書看報了,也是因為打仗需要,出于實用主義必要。
大約處理好手頭工作,克拉肯朝他走來,“陳竟,今早忘了問你,在‘進化號’上還習慣嗎?住宿怎樣,餐食怎樣?”
陳竟說:“都挺好的。尤其是早上……沒想到居然還有肉夾馍供應。”
聞言,克拉肯微笑了下,“習慣就好,我就怕你吃不慣西式餐點。”陳竟沒想到克拉肯把他叫來是說這個的,剛要附和,突然發現這話實在是值得琢磨,什麽意思?意思是早上的肉夾馍和午晚的炒菜,是為他特供的?
陳竟沒這麽想過,可仔細一想,算上王家望,“進化號”上華人作派的也不過只有四個半,華真思最多不過算是半個。王家望與華真思、周子強又常年在海外,如此一算,只餘他與劉傑兩人。
陳竟一愣,可克拉肯已收攬外套在臂間,彬彬地說:“畢竟是我把你要來的,總不能虧待你。快十二點鐘了,你要同我一起去餐廳嗎?”
陳竟愕然,“你把我叫過來……是要和我一塊吃午飯?”
“不可以嗎?”
陳竟那哪兒能說來前心裏頭的百轉千回、提心吊膽,好似要闖龍潭虎穴。改天他真要去找醫生查查是不是得被迫害妄想症了,陳竟暗罵一聲,也不知這船醫管不管心理疾病。同時,他說:“行啊!老板要和我吃飯,這有什麽不可以?”
克拉肯掃他一眼,“老板?陳竟,你有把我看作老板嗎?”
陳竟暫放下疑心,哈哈一笑,“你給我多安排點兒活,讓我從早忙到晚,我肯定就把你看作老板了。”
“老板就不必了,登船前,我已同你說過,本次是我特請你來的,只是挂一個助理的虛職。”克拉肯說:“不過若是你想在‘進化號’找點事做,我可以叫人給你另排一個日程表,你去給各個實驗室做助手。”
陳竟實是閑不住,登時意動,也同克拉肯請教起來。臨到餐廳,過路會議室,陳竟餘光瞥見華真思正與周子強和一幹其餘學者高談闊論。
大約探讨的是人魚的洄游習性和活動緯度,正說到人魚極有可能與大型鯨類類似,雌性人魚和幼體人魚栖息在中低緯地區,只有夏季才會前往高緯度地區,但某些脫離族群的雄性人魚會常年活動在高緯度地區的深海海域。這也正是為什麽本次“進化號”要追蹤抹香鯨的理由之一,人魚這一還未經完全證實的可能特點,正與抹香鯨吻合。
但除此之外,陳竟還注意到華真思與周子強十分熟稔,今日不過是“進化號”出發的第二日,華真思卻似乎與周子強相識已久。不過當然不是男女關系的熟識。
掠過會議室,陳竟壓低聲音,奇怪道:“克拉肯,這次登‘進化號’的學者在登船前都是認識的嗎?”
“你是說誰與誰?華真思和周子強嗎?”
陳竟沒有明說,可克拉肯仍洞悉出他的言外之意。與聰明人說話,不外如此,可克拉肯的洞察力,已令人吃驚,甚至心生不安。陳竟說:“你怎麽知道我說的是他們兩個?”
“我猜會議室裏只有他們兩個是你記得住名字的。如果一個人你沒有記住他的名字和長相,我猜你也不會注意他的言行舉止。”
事實正是如此,陳竟雖沒傲慢到大言不慚,說白人都長一個樣子,也不是分不清,可事實上,截止“進化號”第二日,的确只有華真思與周子強兩張華人面孔是他記住了的。
陳竟陡感壓力,同為男人,體格上的原始壓迫性猶叫人心生不服,甚至輕蔑,可閱歷、見識、心智上的洞察,卻會叫人一敗塗地。
這較量的強壓如影随形。陳竟肚子裏頭憋火,不過仍是做面子工程的好手,笑哈哈地說:“就算都認識,也不稀奇。畢竟都是同行,擡頭不見低頭見。”
兩人偕行取餐。克拉肯挨近陳竟發頂,壓低聲音說:“阿爾弗雷德極地與海洋研究所也是這次人魚項目的重要合作方。”
阿爾弗雷德極地與海洋研究所正是華善明任職為所長的德國研究所。陳竟雖不清楚本次人魚項目的立項始末,部分信息屬于保密信息,不過猜也猜出來了,華院士親兒子和親學生都來了,能沒關系嗎?
陳竟摸不着頭腦,“周子強不是那斯克……斯克斯……”
“Scripps。”克拉肯說,“斯克裏普斯海洋研究所與華善明沒有關系。但周子強是華善明的學生。”
克拉肯同陳竟坐在對桌,有條不紊地與他訴說:“在‘進化號’上的阿爾弗雷德研究所研究人員和華善明的學生也不只一兩個,不過我猜你興趣不大,就不一一為你舉例了。不過如果你對‘進化號’上的人際關系感興趣,我可以給你大致說一說。”
在“進化號”,中國話成了某種加密語言。克拉肯去取來兩杯蘇打水,遞給陳竟:“陳竟,喝蘇打水嗎?”陳竟心道:“我不喝,你還能喝兩杯?”道謝接來,見是淡口海鹽味的,如不是檸檬片,會叫陳竟聯想到海水。
“本次項目的參與人員基本是來自于本次項目的三個合作方,其中兩個你已聽過,正是達華氏基金會和阿爾弗雷德研究所。”
陳竟等了半晌,卻不見克拉肯說第三個,不由奇怪道:“那第三方呢?”
克拉肯淡淡道:“第三方的組成人員相對來說更複雜,是一個與海軍研究有合作關系的國際海洋科考組織以及該組織雇傭的第三方人員。‘進化號’上的船長、輪機長,這些海員都屬于雇傭人員。”
海軍研究?陳竟眉頭一皺,正要發問,華真思卻不趕時候地也從會議室到餐廳了,人且未到,熱情已達,“古斯塔夫教授?正好我有問題要請教您!”他也沒落下陳竟,同克拉肯打完招呼,東道主似的拍拍陳竟肩膀,“‘進化號’的初體驗怎樣?酷不酷?”
餐廳陡然熱鬧起來,陳竟挨不上號,克拉肯叫人圍着,陳竟離克拉肯太近,左耳朵吵完右耳朵吵,吃了幾口窩囊氣,索性端盤換了張桌,一下子清淨了。
不過除他以外,另有一人也在角落用餐。陳竟擡頭,恰與周子強對視,周子強向他點點頭,陳竟給個笑臉兒,正擡手要招招手,但周子強竟已吃完端盤子走了,叫陳竟落個沒趣,改摸了摸鼻子。
雖他不會同女人打交道,但約是臉的緣故,打小他還是挺受女人歡迎的。只不過在“進化號”,迄今算同他打過交道的兩個女人,一個早已過了小女孩心性不堅的年齡,另一個……大師饒了他吧。
陳竟回首自己這二十出頭的人生,頭回覺得挫敗,心道:“他媽的,總打光棍,也不是辦法吧?”鳥學校,光棍一捉一大把,不論男女,絕非他獨例,一年仨學期,哪兒有空談戀愛?
他心生不滿,可突然餘光一掃,見克拉肯也正擡頭望他。不過只是恰巧的意思,克拉肯淡淡的目光在他身周逡巡了一陣,便繼續同圍着他的學者們商讨研究了。
陳竟打一寒戰,趕緊往盤子裏擓幾勺,喝完蘇打水走人了。
按照項目計劃,約在第十五日進入白令海,渡過白令海峽,進入楚科奇海,正式進入北冰洋。今日是第二日,已進入太平洋西北部,鄰近千島群島。
下午兩三點鐘,“進化號”航速果然慢下來,追蹤芯片顯示“愛麗兒”族群已在百海裏海域內。“進化號”體型太大,為不幹擾“愛麗兒”族群的正常洄游,再駛近些後,會放下兩艘快艇,搭載海員與研究人員,在鯨脊上吸附深海拍攝設備,同時下放水下機器人,跟随、拍攝鯨群。
陳竟不過是幫着擡擡東西,待快艇下海,轟地開出,陳竟眼見太平洋上風平浪靜的好天氣,心裏頭挂着的卻仍是他爺日記本子的那碼事。他面色微陰,見克拉肯也剛忙完,方從白錫煙盒中抽出支煙。
他走過去,“克拉肯,那什麽無人水下機器,真能拍到人魚嗎?”
克拉肯遞來支煙,約是惦記他爺大了勁,陳竟下意識要接,不過幸好緊急縮回手來,“我不抽煙。”
克拉肯笑笑,收起白錫煙盒,“人魚神出鬼沒,體型沒有抹香鯨這樣大,不好追蹤,此前也沒有過清晰的拍攝先例,今天怕是不能。不過今天不過是試驗,檢查設備正常,拍不到也沒關系。”
陳竟神色郁郁,克拉肯歪頭朝沒人的旁邊吐掉煙,煙頭也夾遠些,矮身到陳竟面前,“陳竟,你就當是航行旅游,放輕松點。”他避開別人,用只有陳竟聽得到的聲音笑道:“陳竟,要釣魚嗎?”
陳竟疑心自己是叫克拉肯給哄了,可實在沒辦法援引證明。他盯視克拉肯片刻,終于是眉頭一松,叫釣魚勾走了,“釣魚?怎麽釣?能釣,有竿兒?”
克拉肯去找海員說了幾句話,竟還真拿過來幾套竿子。陳竟釣魚不太熟手,不過正是新鮮,依照克拉肯的指導,弄好了把魚線一抛,緊盯着藏藍色海水,“人魚也是魚,克拉肯,你說我會不會釣到人魚?”
可甫一說完,陳竟便直後悔。此話自然不過是他嘴門兒沒把關放的狗屁,可他興起,不小心把克拉肯當張盛這樣的哥們兒。他在克拉肯面前壓力太大,還在暗地裏較勁,這樣的屁話,肯定要叫克拉肯笑話。
克拉肯正在回應快艇呼應的消息,聞言看過他的竿頭,果然喉頭一笑,不過卻低沉道:“你要是釣上人魚,我馬上叫船上所有人一塊來幫你拉竿。你釣上的人魚,就拿你的姓名命名,就像克隆羊多莉……人魚陳竟,怎麽樣?嗯?”
陳竟明知這是玩笑話,甚至也許有點捉弄的意思,盡管以克拉肯的口吻,完全聽不出來,但陳竟還是叫克拉肯說得心神一晃,“那我豈不是揚名立萬了?”
“光宗耀祖。”
“……”克拉肯對中文的熟悉程度,已堪比中國人,也許這就是語言天賦。
小二十分鐘,陳竟釣上他第一條魚,約巴掌大,“……這是什麽魚?”
“竹莢魚。”克拉肯用一種“這非常好”的口吻說,“味道不錯。你可以把它送到你的晚餐餐盤,也可以制成标本,留作紀念。”
但劉傑也在甲板上工作,與陳竟不遠。待克拉肯去處理事宜了,劉傑才過來小聲地同陳竟說:“野生竹莢魚不太好吃,就算了吧,這種魚我記得小時候我們村裏五元兩條。”劉傑稍作猶豫,“不過你這魚太小,可能賣不到五元兩條。”
陳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