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糊塗
糊塗
陳竟臉色陰得滴水,這是做夢?
比起高科技、高待遇的“進化號”,他當然不愛呆在那艘破得掉渣兒的“捉龍號”上替他爺遭罪,可這樣詳實、真實的事件,這樣清晰的感受、記憶,這會是做夢?他不是不愛享福,他是疑心這種完全超脫掌控之外的事。
陳竟覺得不真實,一陣恍惚,摸摸軟和的床鋪,心道:“這不會是個夢中夢吧?就和早一個催眠我的死水鬼似的,叫我以為是回到‘進化號’上了?”
可到早上吃早飯,陳竟也都好好地,沒人沖出來和他大叫“連長大事不好了!”,也沒人同他說船要沉了,更沒有兇獸追着他跑,攆到甲板上來,都好好地,“進化號”餐廳裏頭還有中式早點。
如果他真還在“捉龍號”上,如今不過是個夢中夢……那這個夢也最好別醒了。
開晨間會,克拉肯顯然看出他心不在焉,把他在會議室一留,關切地問道:“陳竟,是登船不适應,昨晚沒有休息好嗎?”
陳竟一愣,心道:“這麽明顯?”克拉肯一副柔和神色,叫這張标致的臉更令人頭暈目眩,今日難得,陳竟見他竟不打怵,心裏好不稀奇,至此才遲遲放松下來,神色恍惚道:“克拉肯,你說我現在不會是在做夢吧?”
說罷,陳竟立刻打掩護道:“我居然到太平洋上了,而且快要見到人魚了。”
他佯作無事地與克拉肯對視,但不知這回克拉肯是否有看穿方才他掩護的心思。克拉肯笑了笑,“當然不是做夢,陳竟,我已同你說過許多遍,放輕松,不要擔心,我們會見到人魚,而且順利返航的。”
克拉肯毫無征兆地擡手,大手挨到陳竟脖頸,陳竟叫這冰涼的手指激得一縮,趁後一躲,待克拉肯手落空,陳竟才後知後覺,剛才克拉肯似乎勾到了他脖子上的魚線。
陳竟下意識往下一瞟,看見小木瓶掖在衣服裏,才不知怎麽地,松了口氣,“怎麽了?”
克拉肯神色有點無奈,反正陳竟看不出半點兒問題。克拉肯說:“陳竟,你的T恤衫領口歪了,這樣不太像樣。剛才開會時我就示意過你了。”
陳竟低頭一看,還真是歪了,衣衫不整,好似昨夜看見的王勝仗。再一回想,也真有這一碼事,克拉肯同他指了指領口,可他滿腹心事,也沒管顧上。
陳竟的喜怒哀樂有如洪水,來得快,去得也快,克拉肯給了一陣親切的好臉色,陳竟已開始發疑心,先前幾日,他是不是錯怪克拉肯了?為何他會覺得克拉肯疑似危險分子?
一放松下來,陳竟有意同克拉肯打聽人魚,想詢問人魚已知的習性,甚至想問問人魚是不是真有傳說裏頭迷惑人心的本事,就跟《奧德賽》裏頭的海妖塞壬似的,可話頭都到口邊兒了,陳竟卻硬是問不出,好似本能還在作怪,不停地在心裏頭同他說“不要問他”、“你不要問他”。
陳竟敗給本能,打理好T恤衫後道:“我看日程表上我也沒什麽安排,那我就先走了?”
一如既往,克拉肯捏了捏他肩頸,陳竟這回沒躲,扛住這股涼意,克拉肯和聲說:“我在你的日程表上留下了我的房間號,一般中午和晚上的休息時間我都在,如果你在‘進化號’上遇到了什麽問題,可以來問我,不必不好意思。”
這是好意吧?不能錯怪吧?可從克拉肯口中聽見“進化號”三個字,看見克拉肯黑鉛色的眼,陳竟仍是禁不住一陣膽寒悚然。他頭回發現,克拉肯的虹膜顏色,與風暴天海面的顏色這樣相像。
回到宿舍,難得劉傑也在,問一問,才知是劉傑本想利用空閑時間多做些事,去甲板做事時看了一陣文件,結果暈船暈得直犯惡心,只能回宿舍歇着了。
陳竟給他倒了杯水,劉傑臉色蒼白,不過看見陳竟沒事人似的,還是忍不住詫異地說:“你竟然不暈船,我昨天看見你一直點着燈看書,也一點事沒有。”
陳竟心道:“那他媽哪兒是書,那不是我爺的日記本子嗎?”想起他爺傳三代的“傳家寶”,他這會還恨得牙癢癢。不過口上安慰道:“個人體質不一樣。”
但沒成想劉傑搖搖頭,說:“不是的,天生不暈船的人很少,就算是海員,也大多數是鍛煉出來的。我……我老家城鎮建設前就是個漁村,”說起家鄉,劉傑有些慚然,“我同宗族的叔伯兄弟很多都做了漁民海員,他們也是一樣暈船的。”
陳竟看着劉傑這副神色,心思卻轉到別處,兩相對視,他有點突兀地說:“劉傑,你想沒想過回國?”
劉傑一愣,更加慚愧,不過嘆一口氣,沒說什麽。陳竟見狀,更不再繼續說什麽,只安撫叫劉傑好好休息,自己去枕頭底下取了那本他爺的日記本子,到床上坐下,沿着日期,找到七月廿一號當天,翻開一看。
陳竟一僵,只見他爺在七月廿一的這頁日記上,竟赫然印着幾條百年前早已幹涸的墨痕!
可細想之下,陳竟卻未有十成十的确信,他爺的日記本子有足足五本,每本上百頁,上千頁日記裏頭,從前讀第一遍時哪裏注意過哪頁有墨痕,哪頁有墨點?
如果這幾道墨痕,是讀第一遍時就早有了的呢?
如果不這麽解釋,那難不成是要勸說自己相信,是昨夜他看完他爺的日記本子,當真出現時空錯亂,把他卷到一九三零年去,然後在他爺日記本子上留了兩道墨痕?
陳竟一時糊塗,再仔細看看,仔細摸摸,也分辨不清到底是昨夜他真去了一九三零年,還是大腦無意記下了這頁日記,做了一個稀奇古怪的噩夢。
陳竟找不着答案,好不頭疼,把他爺日記本子重塞回枕頭底下,再想一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連忙掏出來,先扔進背包裏,背包鎖進櫃子裏,這才算完。
拾掇完了,陳竟才往床上一歇,見劉傑已緩過臉色,暈船要好得多了,正在收拾包準備趕去繼續為“進化號”效力,陳竟連忙叫住他,壓低聲音,“劉傑,人魚有什麽特殊的習性嗎?比如迷惑……不對,比如通過分泌某種液體或氣體,使人産生幻覺?”
陳竟東挑西揀,選了個聽上去稍科學點的說法,以免損害自己無神論者的形象。
但說完,陳竟猶覺得這說法不夠嚴謹,怕贻笑劉傑,叫他覺得自己神神叨叨的,但沒成想劉傑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他嚴不嚴謹上。
劉傑說:“你的意思是致幻?這是你聽誰提出來的?其實……”劉傑微有遲疑,“我記得我同你說過,我們對人魚的了解其實非常少,就我所知,自從進入二十一世紀,國際間并非沒有過捕捉人魚的項目,‘進化號’不是孤例,但是……”
劉傑面目中也隐有不安,“其中有多次發生了嚴重的海難,尤其是極地與遠洋地區,更加高發,而且救援困難。”他神色變得嚴肅,囑托陳竟說,“這些事算是我偶然間從我老師那裏看來的,所以我不确定是不是內部的公開資料,也不确定船上的別人知不知道……所以我不建議你和別人說。”
劉傑說:“所以以目前我們對人魚的了解程度,你說人魚是否能致幻……至少我沒辦法肯定或者否定,不過你可以把提出這個猜想的學者告訴我,我去同他探讨一下。”
陳竟一愣,心裏頭還在反刍剛才劉傑說的話,不過面上一派太平,玩笑說:“荷馬寫的《奧德賽》算不算?”
劉傑也一愣,遲好幾拍,才反應過來陳竟這是在同他開神話傳說的玩笑,一陣無奈,真是以為有了怎樣的進展。同劉傑別過,陳竟才松下口角,眉頭郁郁,隔着t恤衫摸了摸裏頭的木瓶子。
陳竟二登門,到萊妮門口,按了聲門鈴。
陳竟等了十分鐘,沒人開門,已開始琢磨回去弄張紙,留條登門拜訪的“拜谒書”給萊妮塞門縫裏頭。
可剛走兩步,聽見一陣喀啦喀啦,好似指甲刮門板的聲響,聽得他雞皮疙瘩直竄天靈蓋,回頭一看,見萊妮開了大約兩指寬一條細縫,只露出一只眼睛,果真正用塗了藍色油的指甲蓋兒摳門板。
陳竟好吓一跳,待他倒頭回去,萊妮卻也不開門,只留條縫,叫陳竟鞠躬耷腰地對準門縫同她說話。陳竟放低聲音,用英文說:“Shamman女士,我昨晚做了個怪夢。”
萊妮沒搭理他,不過幸好,也沒把門關上。陳竟連忙繼續說:“我能問問,我昨晚做的怪夢與你昨天送我的小瓶有關系嗎?”
萊妮一陣風似的嗓音從門縫兒裏頭飄出來,“如果你不想被海裏的……帶走,帶着它,不要讓它離開你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如果海裏的……來的時候,它不在,你會被帶去可怕的夢……看到……最後被……帶走。”
此次陳竟早做準備,把力氣全使在耳朵上,可竟也聽不全,大約真是摻雜着印第安語或因紐特語。但卻并非一頭霧水,昨日他還聽不懂,今日卻別有體味,可怕的夢……是說昨夜他的噩夢嗎?看來,這是噩夢,而非他當真去了一九三零年?
可半知半解,卻令陳竟心裏更加不安。他緊急問:“Shamman女士,被帶走是什麽意思?你說的海裏的什麽又是什麽?……是人魚嗎?另外……船上這麽多人,為什麽會是我?”
“是……”萊妮吐出一串陌生的詞彙,是名字嗎?不論是名字,還是別的什麽,陳竟都無法聽懂。“帶好它,只有它會帶你回來,在黑夜熹微時,如果被……帶去……你會被帶入無窮無盡的可怕的夢,最終變成與……一樣的魔鬼。”
陳竟此時此刻才發現無神論的戰略重要性,魔鬼又是什麽?是上帝的敵對勢力嗎?陳竟無法确定萊妮用的是寫實手法,還是比喻手法,只覺如聽天書。
不待他細想,萊妮已把門縫收得更窄,那只貓眼似的眼倏爾露出警覺的目光。她低聲與陳竟說:“不要再來找我,我該做的事已做完了。你不要太靠近我,你會使我惹禍上身。”
陳竟沒太聽明白,但不耽誤他打一寒戰。說罷,萊妮便把門關上了。同時,一聲響鈴,把陳竟好吓,往沉甸甸的褲兜裏一掏,才記起是給他這個吃空饷的閑職人員配的海事衛星電話。
是發來條短信:“是否有空?我在船艙六層的水下分析實驗室。”
發信人:克拉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