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爸
他爸
七月下旬,陳竟坐上了從漢東東膠機場飛日本北海道新千歲機場的航班。
直到飛機起飛,舷窗中已是茫茫海色,陳竟仍時不時恍惚一下,疑心是從他爺那兒遺傳來了家傳性臆病。這樣輕率地簽署合同,陳竟心裏半是後悔,半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亢奮。
他同克拉肯詳談過了這次“極地科考”的航程與日程,是從日本室蘭市內浦灣出發,航入太平洋,駛經科曼多爾群島,一路北上,進入白令海,然後跨越白令海峽,最終進入極地地區與北冰洋。
“極地科考”結束後,會進入大西洋,最終在加拿大紐芬蘭島停泊,屆時陳竟會轉車去機場,坐國際航班回國。總航程預計約一個半月。
盡管與克拉肯談了幾日,陳竟仍不肯相信。
說實話,去捕捉人魚,可信度還不如坐船偷渡。克拉肯看出他的疑心病,于是給他看了“極地科考”項目的相關立項合同和國際審核合同,并且越過他,聯系到了張報華與宋立紅。
張報華與宋立紅起初也十分吃驚,然而托人調查過後,發現的确有這麽一樁國際聯合遠洋科考項目,從日本室蘭市出發,由克拉肯負責。
盡管他們也并不清楚怎麽會邀請陳竟,可對一個放假的學生來說,總也不算壞事,因而叫陳竟自己抉擇。如果陳竟答應,他們去給陳竟辦手續。
從理智上說,陳竟認為應該堅持拒絕,可約是年輕,自從克拉肯向他坦白,陳竟連着幾晚睡不好,夢裏總夢見驚濤駭浪,好不驚絕。
再見克拉肯,既有恐懼,又有亢奮,逼他在沖動之下,簽署了這份登船的保密合同。
不過手續是克拉肯為他辦的,不知走了什麽渠道,比他叔那頭快得多,短短幾天辦下來了多國簽證和登船手續。
如今木已成舟,悔是悔不成了。陳竟腦門兒冒汗,只好自我安慰,心道:我坐的正經國航,走的正經航道,既不是偷渡,也不是遭電詐,未來一個半月裏,應該也不能違法違規吧?
克拉肯與他相鄰,不知他的緊張是否有這樣明顯,克拉肯說:“陳竟,不必緊張,航班很快到,只是向東飛一個時區。”安撫似的,他拍了拍陳竟置在膝頭的手背,陳竟好似觸電地一縮。
陳竟天生好強,覺得做人就要頂天立地,受不了一點兒弱勢,可自打認識克拉肯,一回兩回三回地,他好似成了鹌鹑。挨着克拉肯,骨頭都是僵的,不過仍切齒道:“我知道。”
他雙眼緊閉,平心靜氣,忽然胳膊一碰,低頭見是一本護照。擡頭再見克拉肯,他兀自較勁,克拉肯卻仍是淡淡地,同他笑了笑,“你看看,比你想的是要年齡大,還是年齡小?”
陳竟一愣,才記起在東膠海邊的話,沒成想竟真有他與克拉肯同出境的這一日。
陳竟接過來照克拉肯的出生日期一算,重遞回去,沒吭一聲。克拉肯卻輕輕嘆一口氣,說:“陳竟,看來我叫你前幾日的好學生作派給欺騙了。前幾日你還尊稱我為‘您’,叫我教授,如今登上航班,成為我的助理,卻已對我的問題不作理會了。”
他鉛色的眼注目向陳竟,帶有強烈的壓迫性,“是這樣嗎,陳竟?嗯?”
陳竟後脊梁骨一炸,往椅背裏縮了縮,暗罵一聲“老妖怪”,剛要恭維,臉色卻變了變,忍不住冷笑:“克拉肯,于公我是應該叫你尊稱,不過于私……古斯塔夫教授,您打算什麽時候才肯告訴我,你手裏的我爺的日記本子,是從哪來的?”
此事陳竟早已問過,可沒有問出答案。這叫陳竟非常惱火,認為克拉肯絕對是在故意欺瞞。比起克拉肯說的神秘生物學,克拉肯本人顯然要更神秘,且有故作神秘的嫌疑。
“陳竟,我已同你說過,這個問題的答案,在項目結束後一定會告知你。這也是一種保險,以防你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後,便反悔退出項目,不是嗎?”可克拉肯沒有動搖,甚至微笑了下。
陳竟好似走氣,飛快地萎靡下去,“我都簽了合同了……哪有反悔的餘地?”
克拉肯向空姐要來薄毯和眼罩,體貼地遞與陳竟。盡管在這幾日的短暫相處中,陳竟判斷出克拉肯這副紳士的作派,是出于良好的素養,可同為男人,陳竟仍有點兒水土不服。
“陳竟,睡一覺吧。”
陳竟不得不接過來,低聲嘀嘀咕咕,“剛睡起來,我不困。”
但陳竟很快就睡着了。想來實在奇怪,清醒地同克拉肯挨在一起叫陳竟緊張得冒汗,可睡着了,反而十分安心,好似在家。
淩晨的航班,清早便抵達新千歲,兩人坐接駁車,不過兩小時車程,已進入北海道室蘭市。
恰是陰天,天色初亮,駛過白鳥大橋,陳竟看見陰郁的天色中雷光陣陣,急促的雨點抨擊着車廂,海面黑沉沉的,令人不安。
同家裏人發過消息,手機叮叮直響,張盛連連騷擾,叫陳竟給他拍幾張白鳥大橋的照片,說是柯南某某集的名勝地,但陳竟沒看過這動畫片兒,更沒有拍照的心思,靜音一關,想着他爺的日記本子開始發疑心。
人魚是……真實的嗎?如果是真的,人魚有什麽習性?是一個同人類相似的哺乳類物種,還是具有神秘色彩的神話物種?
司機是日本人,只會一點蹩腳的英語,陳竟飛快地瞟了眼,壓低聲音同克拉肯用中文說:“克拉肯,你見過人魚嗎?”
“見過。”
哪怕陳竟早有準備,畢竟這樣一項耗費甚巨的捕捉項目,絕不會是空穴來風,可這麽一聽,仍然震驚。他拉開距離,驚疑地端詳着克拉肯,“你真見過?能仔細說說嗎?”
陳竟是無神論者,而且是不可動搖的無神論者,然而“人魚”帶有的神秘色彩實在太重,至此他仍認為也許是臆病,而且就目前來看,甚至也許是群發性臆病,類似于上世紀的氣功熱……盡管科技水平已不可同日而語,但也許每個世紀自有每個世紀的“臆病”。
克拉肯說:“我想不光是我見過。你爺爺、你父親都見過,他們也和你一樣,都做過一樣的事。”
陳竟一驚,險些從車廂中跳起。他爺不必說了,留了套日記本子,記得明明白白,可他爸……他爸也一樣出海找過人魚嗎??
但他爸早已死了,更沒給他留下什麽,實在已無從考證。
陳竟說:“我爸……我爸也出海捕過人魚??”
克拉肯傍在車窗邊,約是回憶,目色微散,“一九八-九年。”
陳竟沒想到居然還有具體年份。他登時聯想到什麽,“克拉肯,你見過我爸?”
陳竟心道真他媽不争氣,可實在是實打實的緊張,一來是重想起長生人的傳說,二來是怕克拉肯不肯坦白直說。克拉肯要不肯說,他一點辦法沒有,他花花腸子太少,套話套不出來,嚴逼更逼不出。
克拉肯卻同他全然相反,阖目養神,倆字就叫陳竟一激靈,“見過。”不等細問,克拉肯已道:“一九八-九年,我也在那艘船上。”
剎那間,陳竟險些一錘定音,認為克拉肯必定是“長生人”,不過再一細想,才遲遲地想起克拉肯護照上的歲數。不過才三十來年,即使克拉肯是普通人,一九八-九年也快成年了,也不是不能出海。證據不足。
陳竟強捺下失控的心率,壓低聲音,“也是去捕捉人魚的嗎?結果怎麽樣?”
克拉肯睜開眼,溫和地一笑,“發生了一點意外,不過……船上的人都見到了人魚。”克拉肯露出一種和緩的、學者的,帶有淡淡成就感的神色,這副神态陳竟在學校沒少見過,可唯獨克拉肯,叫他一看,登時毛骨悚然,暫閉緊了嘴。
“不過可惜年代原因,科考船上的設備并不完備,也沒有捕捉到活體人魚。”克拉肯說,“還好如今科技發展,各方面設備已發展許多,也許這次有望捕捉到活體人魚,記錄基因,做相關實驗。”
陳竟打了個寒戰。
“你見過我爸,那……我爸是個什麽樣的人?我沒……”陳竟略一遲疑,“我沒見過他,他走得早,也沒留下什麽記錄的文件。如果他也出海捕捉過人魚,怎麽不和我爺一樣,留一本日記?”
“也許你父親認為你爺爺留下來的日記記錄,對你來說就已足夠了,并不需要他再畫蛇添足。至于你父親是個怎樣的人,我只能給出我的意見,我認為你父親是一個有理想的人,所以這段出海經歷……只是他人生中一個微不足道的插曲。”
克拉肯用一種淡淡的口吻這樣說,英俊到顯得邪性的面孔上也是一副平和的神色,叫陳竟聯想到白鳥大橋下的海潮,在暴風雨中似是暗潮湧動,可以他的目力,并不能看穿。唯獨提及“插曲”二字,陳竟從克拉肯的神色中,琢磨出一點回憶的意味。
陳竟有點心煩意亂,用克拉肯應該不太能聽到的聲音,喃喃自語道:“他媽的,見到人魚這種傳奇事件,怎麽可能是微不足道的插曲?”
可反正他爸死了,不論怎麽說,他爸也不會活過來否認。
“一九八-九年……克拉肯,那會你還很年輕吧?”
克拉肯“嗯”了一聲。
陳竟心思起落,用餘光掃過克拉肯,見克拉肯手指輕挲着一個白錫煙盒,當是老物件了,已有累累磨痕。約是克拉肯要抽煙,可如今在車裏,外面在下雨,開不了窗,一時也做不得什麽。
“你對人魚的了解,肯定比我要多得多,那你……聽說過人魚的長生傳說嗎?”這是明知故問,他爺的日記本子就語焉不詳地提過,陳竟不信克拉肯沒有看過。
他緊盯着克拉肯,而克拉肯只微笑了下,“日本是有吃了人魚肉并因此獲得長生的‘八百比丘尼’的傳說……但不過是個傳說,據我所知,迄今為止,還沒有找到過實證。這樣的傳說從科學性和可靠性來說,還不如未經證實的假說。”
陳竟找不出克拉肯作假的痕跡,嘆一口氣,“不是吧,神秘學也講科學?”
克拉肯的笑意中多出點無奈的意味,“陳竟,我是學者,不是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