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盛夏光年蒸花螺(下)
第36章 盛夏光年蒸花螺(下)
送雞頭米炒小豌豆來的是廚師本人。
廚師年紀與吳先生相仿,生得矮矮胖胖,一雙眼笑眯眯,人未至,聲先到。
“小阿妹,吾今朝燒的菜,侬吃了阿稱心?”
廚師進得門來,将手裏的白瓷深盤往餐桌上一放,人順勢大馬金刀地坐在吳靜殊身邊。
吳靜殊連連頭,“稱心的!”
廚師笑得見牙不見眼,又問吳靜殊,“各兩個小的是——?”
吳靜殊也笑起來,先是一指傅其默,“侬曉得的呀,伊是老傅家的……”
“哦哦!吾曉得了!傅骧的孫子阿對?!”廚師露出一點回憶之色,“眉毛鼻頭嘴巴同老傅活脫似像!”
傅其默忙欠身同他打招呼,“您好!”
“長了噶高大!”廚師感慨。
吳靜殊又指指有痕,“嘚是吾徒弟,陸有痕。”
廚師努力睜大眼睛,把有痕看個仔細。
“這位是我老友,江循。”吳靜殊為兩個年輕人做介紹,“此間的老板兼行政主廚。能吃到他親自下廚做的菜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
江循揮揮手,“瞎講八講!只要倷來,只要吾還燒得動,一定親自下廚!”
又轉頭問有痕,“倷是小阿妹的徒弟?拜師宴擺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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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痕搖搖頭,“沒正式擺過。”
“格哪恁來塞?!”他輕拍桌面,“尋個黃道吉日,就在吾此地,把拜師宴擺了!”
吳靜殊輕笑,朝有痕擺手,“你別聽他瞎起哄,這都二十一世紀了,還搞那些形式做什麽?”
又怕有痕多心,向她和傅其默解釋,“老江家裏是開大飯店的,我們當年關在一個牛棚裏。那時候吃不飽睡不好,我們幾浦江去的在一起抱團取暖,互相幫助。他最有本事,田邊野長的甜簏簌、地裏沒人吃的芋頭苗、枯柳樹上生的柳樹菇……他都能偷偷找來,分給我們吃。我們是一起吃過苦、捱過餓的交情。如今他退休了,沒旁的愛好,就喜歡鑽研八大菜系。”
江循摘下廚師帽,摸摸花白的頭發,呵呵一笑,“那算什麽本事?人餓得狠了,都能想出點辦法來。”
有痕邊吃菜邊聽二老憶苦思甜:
傅骧拿帽子在水溝裏兜上一條魚來,裹在一塊芭蕉葉裏,擱在燒熱的灘石上,烤得香嫩香嫩的,也沒什麽調料,就灘塗邊上野生野長的酸漿果抓一把,擠一點酸汁淋在魚肉上,一條巴掌大小的魚,三四個人吃得連魚骨頭都敲骨吸髓嘬得幹幹淨淨。
吳靜殊沒有捕魚技能,但會織網兜,拿在農場勞動時剩下的麻繩,按照傅骧的要求,細細密密織一個捕蝦籠,扔到水溝裏去,放上一晚,第二天能捉到不少小蝦,裝在喝水的鐵皮杯子裏,底下生了火一燒一焖,蝦又鮮又甜,吃的就是它的本味。
江循更厲害,灘塗上摸來的蛤蜊,加上偷藏的雞蛋,能做出一盆蛤蜊炖蛋來。蛤蜊自帶大海的鹹鮮,雞蛋滑嫩,上頭撒一撮野蔥,碧綠生青,讓人仿佛回到浦江大飯店。
有痕聽得津津有味,只覺得筷子搛上來的蒸花螺都比外頭店裏吃到的更鮮香滑嫩,不由得便吃了不少。
等吳靜殊說到江循七十年代末返回浦江,沒有繼續經營家裏的大飯店,反而跑去蘇州、無錫學習正宗淮揚菜技藝,後來曾經為國宴掌過勺,有痕已不知不覺吃掉半盤蒸花螺。
中年阿姨過來提醒江循,有客人到,他才依依不舍地一撣廚師帽,重新戴回頭上,“妠盡管吃,想加什麽菜就告訴王阿姨,覅同吾客氣。”
吳靜殊沖他擺手,“這些足夠了,倷去忙!”
目送江循走出小包間,吳靜殊回過頭來,只見有痕一手托腮,兩頰嫣紅,雙眼迷離,一手對着空無一人的門口揮來揮去。
吳靜殊“哎呀”一聲,往有痕跟前一看,骨碟裏堆着小山似的一堆花螺殼。
她剛才只顧着同江循聊天,沒吃幾口菜,這會兒趕緊舉筷夾起一枚蒸花螺,聞一聞倒還不覺得,螺肉吸進嘴裏,細細一嚼,一股濃重的高粱酒的酒香直撲味蕾。
她暗道一聲“糟糕”,伸手去摸有痕額頭,果然燙得出奇。
“有痕——”傅其默也注意到她臉上不正常的嫣紅,“——這是喝醉了?”
吳靜殊苦笑,取過王阿姨備下給他們擦手的濕毛巾,捉住有痕下巴,往她臉上揩了一把。
“這孩子的酒量極淺,”她扶住了東倒西歪任她擦臉毫不反抗的有痕,有些自責,“平時吃點糟鴨掌、糟毛豆還沒什麽,可要是酒香草頭、酒蒸花螺這種用高粱酒入菜的就不行了。忘記關照老江一聲,是我的疏忽。”
傅其默看着有痕軟綿綿地靠在嬌小的吳靜殊肩膀上,不知道為什麽,竟有些想笑。
他起身走到有痕旁邊,伸出雙手一左一右攏住她的肩膀,讓她向後靠在他胸腹處,解救被她壓住不能動彈的吳先生。
她身上的熱量隔着薄薄一層針織料子傳至他身上,仿佛能灼痛他的皮膚。
吳靜殊拄額。
“我先送您回家,再送有痕罷。”傅其默征求吳靜殊意見,“您要是不放心我,我把她也送到您家去。”
吳靜殊想起公司去英國度假,結束白金漢宮的觀光後回到酒店,有痕在餐廳吃掉一盞維多利亞冰淇淋,結果被冰淇淋裏的軒尼詩幹邑白蘭地放倒,晚上在酒店房間裏連唱帶跳了大半宿的事,再一想自己家中一居室的單人床和老建築并不隔音的牆,苦笑着搖搖頭。
這時候便覺出年紀大和房子小的不便來了。
“我保證把有痕送回家,發您照片确認她安全無虞。”傅其默思及當老林提出送酒醉的梁如詩回家時,有痕那種“我不信任你”的眼神,向吳靜殊做出保證。
“行了,你別管我,先送有痕回家,好教她早些休息。”吳靜殊信得過傅其默的為人,将有痕的住址發給他,“我還有話要同老江聊。”
傅其默見她态度堅決,便一手拎了有痕的包,一手從她腋下穿過,環在她腰間,防止腳步虛浮的她滑落下去,帶着她往外走。
吳靜殊站在原處,看着兩個年輕人的身影走出門去,重新坐回椅子裏。
換一個人提議送有痕回家,她是絕不肯答應的。
但傅其默,她信得過他的為人。
他同他祖父傅骧一樣,骨子裏帶着一種值得人信賴托付的君子氣。
而因一盤酒蒸花螺而醉得迷離颠倒的有痕——
她是知道有痕與原生家庭之間難解的心結的,偏偏這個孩子太過內斂,不肯訴苦。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的道理,她懂,她只是不屑于用這種方式引起注意。
也許像今天這樣,無意識地醉一場也好,是哭是笑,是狂是歌,總是種發洩。
雅黑色汽車在薄夜中向前行駛,手機導航的聲音被調至最輕,空調溫度從涼爽的二十三度升高到宜人的二十五度,出風口風向朝上調整,避免直接打在副駕駛座上。
傅其默一邊聽從導航指引,将車駛進過江隧道,一邊分心看了一眼坐在副駕駛座,面孔貼在車窗上的有痕。
隧道裏的燈因車速化成流光,映得車內時亮時暗,她的臉在半明半昧中像德爾菲恩·恩霍拉斯的油畫窗前閱讀的女人,細膩柔和。
她自上車以來,一路都十分安靜,除了最初他試圖替她系上安全帶,她用力拍開他的手,自己去摸索保險帶,反複數次都沒能将金屬扣插進卡口裏而有些沮喪外,倒看不出醉态來。
這念頭才一閃而過,有痕便偏了頭,将面孔朝向他,拿後腦勺抵着車窗。
許是酒意侵襲,她一雙眼微微泛紅,濕漉漉的,一霎不霎地注視着傅其默,迷茫又認真。
“司機師傅,”她忽然出聲提醒,“出了隧道,右手轉彎,謝謝!”
“好。”傅其默應承,嘴角甚至不自覺帶了一點笑,絲毫不覺得被冒犯。
“為什麽不放點歌聽聽?”她側耳凝神。
“不知道你喜歡什麽類型的歌曲。”傅其默柔聲說。
“我知道!我知道!”她舉手,有些高興的樣子。
傅其默以為有痕最多只是報幾首歌曲名稱,不料她輕輕開嗓,坐在副駕上唱了起來。
“你傷害了我,還一笑而過……”
她的聲線在唱歌時,有些許低沉沙啞,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亦或是別的緣故,但她唱得很穩,并不走調。
傅其默只當有痕會接着繼續往下唱,她卻忽然換了歌。
“你怎麽舍得讓我的淚流向海……”有痕頓了頓,仿佛忘詞,随後又換了調,“……最愛你的人是我,你怎麽舍得我難過……”
傅其默沒有打斷有痕,他一路行,她一路唱。
等車停在一排三幢老房子樓下,她已經把腦海中的中文曲庫唱得差不多,開始唱外文歌曲:
“That's why you go away I know……”
“No matter what they tell us……”
傅其默熄了引擎,半伏在方向盤上,失笑,問每一首歌都唱不全,只記得三兩句的有痕,“你是懷舊金曲館嗎?”
她歪了頭,想一想,認認真真沖他搖搖手指,“不!我是勁歌金曲館!不信的話可以點歌!”
“今天先唱到這裏罷,再唱下去要收投訴吃罰單了。”他和聲勸她。
她十分聽得進勸,壓住了引吭高歌的沖動,拿一只手捂住嘴。
“乖。”傅其默再忍不住,伸手輕輕摸摸她頭頂。
傅其默下車,繞到副駕駛座,拉開車門,俯身幫在黑暗中摸索的有痕解開保險帶,伸手擋住門框,防止她下車時頭撞在門框上。
她下了車,醉意朦胧中,還不忘對他說,“司機師傅,謝謝你送我回家!”
傅其默覺得喝醉了的陸有痕格外可愛。
他拿上有痕的包,“鑰匙呢?”
“鑰匙?”她劈手從他手裏奪過包,翻找片刻,從內側袋裏找到門鑰匙,“嘩啦啦”搖響,“在這裏!”
“走罷,我送你上樓。”傅其默握住她來回搖晃的手。
一只三花野貓從暗皴皴的灌木叢裏鑽出來,停在他們不遠處,豎起尾巴,雙眼在黑暗中如同閃着光,緊緊盯着他們不放。
“噓——”傅其默低聲與野貓商量,“她喝醉了,你不要告訴別人。”
三花野貓“喵”一聲長叫,慢悠悠跑開。
傅其默扶有痕上樓,感應燈壞了也無人前來修理的樓道黑黝黝的,教他微微皺起眉頭。
老建築一排三幢樓二十幾戶,晚上九點多鐘竟然沒有幾家亮這燈,空置率高得吓人。樓道裏髒倒是不髒,但實在狹窄逼仄,兩個人并排顯得十分擁擠,轉個身都難。
她一個人住在這樣的環境裏,怎能教人放心?
他握住有痕的手腕,替她穩住手,将鑰匙插進鎖孔,連續向右轉動三次,将防盜門打開。
有痕半靠在他身上,伸長手臂,在牆壁上摸索片刻,按亮客廳的燈。
一室柔和光線下,傅其默看清楚她的小家。
客廳看起來有些亂,快遞送來的一看就是畫框的包裹未拆封豎靠在一面牆上,另有兩個猜不出內容的紙板箱疊放在旁邊,門邊放着一雙屬于她的藤編拖鞋,一條米咖格子空調毯信手扔在沙發上,一本《視覺亞文化》擱在茶幾上。
她的生活氣息,充盈在不大的空間裏。
傅其默扶有痕在沙發上坐下,把她的包立在沙發扶手旁,轉身去拿拖鞋,等他回過身來,她已經側躺在沙發上,視線追着他來回。
他返回沙發前,蹲下來,與躺坐在沙發上的有痕視線相對。
“先把鞋換了,然後洗臉刷牙,好好睡一覺。”
洗澡這件事,還是明天等她清醒以後,再說罷。
傅其默計劃得很好,奈何有痕并不配合。
她突然擡手,撫摩他的一邊眉毛。
即使喝醉,她的手仍溫柔而小心翼翼。
“你的眼睛……”她低喃,氣息拂在他的睫毛上。
“我的眼睛怎麽了?”傅其默握住她在他眉骨上輕輕劃動的手指,溫柔地問。
“真好看。”她微笑。
傅其默驀然明瞭周幽王千金買一笑的心情。
她一路唱着歌,一滴眼淚也未曾流,可他卻從那些字裏行間,聽見心碎的聲音。
他以為她會趁醉發洩,會痛哭,會和過去割席,但她始終沒有。
傅其默為陸有痕把自己的心包裹得如此密不透風,即使醉,也不肯吐露一句而心疼。
然則這一刻,她微笑着,低喃着,對他說,“你的眼睛,真好看”,一切無法言說的傷,都被這一笑撫平,冷漠的世界都柔和了棱角。
傅其默在沙發前的地板上坐了下來,将有痕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裏。
在我做出辜負吳先生的信任的事之前,讓我先,這樣握住你的手,不用久,就一會兒,他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