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盛夏光年蒸花螺(中)
第35章 盛夏光年蒸花螺(中)
被腹诽為老狐貍的趙鳴遠,在下班之前,找有痕談話。
有痕推開他辦公室的門,和光而立,辦公室柔和明亮的燈光自她身後灑下來,将她隐藏在珍珠白真絲襯衫下的修長身形襯得袅袅婷婷。
趙鳴遠發現這個年輕女郎即便只穿白襯衫黑色鉛筆裙,也能穿出通身的高定氣派。
大抵這就是腹有詩書氣自華?
趙鳴遠将疑問壓在心底,指一指辦公桌對面的沙發,“坐。”
有痕在沙發上落座。
這是有痕第一次進趙鳴遠的辦公室。
作為公司副總裁,分管客戶部業務的趙鳴遠,一向親和有加,忙起來常常與業務部一道加班,很少在他面朝浦江的大辦公室裏正襟危坐。
此時他如此鄭重其事地叫有痕到辦公室講話,有痕內心不是不忐忑的。
難道是管理層覺得她在特拍中表現不佳?有痕自我懷疑。
趙鳴遠倏忽便笑了,“放松,不必緊張,我找你來,并不是要指摘你,恰恰相反——”
他從辦公桌後站起身,走到門邊,關上門。
有痕微微睜大眼睛,看着他走回辦公桌邊,随意地往桌邊一靠,雙手撐在桌沿上,姿态閑适。
“你有沒有興趣到公司專為高端客戶服務的私人洽購部門任職?”他笑吟吟地問有痕。
有痕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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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洽購部門……?
她是知道私人洽購部門的,公司在紐約和倫敦都有負責私人洽購的專職部門,香江分公司早幾年也成立了私人洽購部,浦江分公司的私洽部門兩年前才成立,與德富拍賣公司利用現有部門專家的銷售網絡進行私洽不同,嘉寶的私人洽購部門獨立于客戶服務部之外,專門為高端客戶提供一對一全套完整的服務,以期将買家和賣家的利益最大化。
為此還專門挖來了在摩根史丹利任職超過二十年的職業投資經理人來負責組建和領導浦江公司的私洽部門。
有痕曾聽公司裏的老法師說,私洽部門接待的,都是那些想要收藏藝術品,但又不想太高調從而引人注意的買家,比如國際影後和她鐘愛穿皮褲的從事搖滾樂創作的丈夫、轉行做主持人又燒得一手好菜的歌手,以及持有高品質藝術品又急于換手的藏家。
她從未想過要為這一人群服務。
她最初考取拍賣師執照的目的,只是想通過主持藝術品拍賣,獲取豐厚的傭金,以此來供自己繼續從事熱愛的繪畫。
“我聽林生說,你是牧老的關門弟子?”趙鳴遠話題一轉。
有痕點點頭,“仍在學習,還未出師。”
“想不到我們浦江分公司卧虎藏龍,既有浦江博物館書畫部專家,也有北牧南關的高徒。”趙鳴遠微笑,“蘭妲你也太低調了,為什麽要隐瞞自己的身份呢?我相信憑你的專業素養和你在繪畫方面的天賦,早就可以主持書畫專場拍賣。”
有痕呡呡嘴唇。
她進嘉寶拍賣公司浦江公司,本就是由系主任楊教授介紹。
大學四年,她在課外輔導機構教了四年美術,臨近畢業,她無意考一個事業單位的編制,在學校裏教一輩子美術,也不想待業在家看父母臉色。
在知道她面臨畢業擇業困境時,為公司近現代書畫部做專家顧問的楊教授伸手幫了她一把,将她介紹至嘉寶拍賣公司,從助理做起。
有痕不想辜負楊教授的一番好意,也不願意籍着牧老的名頭在公司獲得優待,所以由始至終沒有提過自己與牧老的關系。
如果不是林遂韬和傅其默相偕來看預展,當着趙鳴遠的面挑破她的身份,她大概一直都不會說起。
趙鳴遠仿佛看懂有痕內心,輕輕嘆息。
“低調不是壞事,但在我們藝術品拍賣行業,太低調難免會錯失機會。”他用手指輕敲辦公桌桌面,“利用自己牧老弟子的身份,可以快速積累客戶,這是你的優勢,但能不能維持住這些慕名而來的客戶,靠的還是你自己的本事,而不是牧老弟子的名頭。”
趙鳴遠不介意手把手領這個兩腳都在私人洽購門檻外的女孩子入門。
“你不疾不徐的風格,對藝術品的不俗見解和深入淺出的細膩講解,更适合私洽,而不是需要在一分鐘之內就介紹完拍品背景,兩分鐘之內就落槌成交的激烈的拍賣環境。”趙鳴遠循循善誘,“也避免與伯納黛特競争,産生正面沖突。”
有痕詫異他竟然注意到了她與鮑小蘭之間的競争關系。
趙鳴遠擡腕看一眼手表,“下班時間到,最近大家都很辛苦,我就不拖着你不放了。你回去好好考慮、考慮我的提議,我等你答複。”
有痕從趙鳴遠辦公室出來,隔空看見鮑小蘭關注的眼神,朝她微微笑了笑。
鮑小蘭從有痕臉上瞧不出什麽。
趙鳴遠身為副總裁,在公司的地位是一人之下,衆人之上,香江春拍結束,風塵仆仆返回浦江,凳子都還沒坐熱,先召陸有痕進辦公室關門密談,怎麽看都不簡單。
鮑小蘭猜疑不已,又不好表現出來,只能借垂頭收拾辦公桌來掩飾自己的焦慮。
羅伯特拎着公事包經過她的辦公桌,伸手拍拍她肩膀,低聲道:“這次拍賣,你的表現有目共睹,不要擔心,我支持你。”
鮑小蘭擡頭,回他一個苦笑,“你不用安慰我,成交額明晃晃擺在那裏,是我技不如人。”
“公司會綜合考量你們各方面的表現,不單單只看成交額。”羅伯特這話說得自己都有些心虛。
鮑小蘭最初進公司時,在他們策劃部做文員,初入社會沒多久的女孩子生得美麗動人,但她從來沒有試圖利用自己的美豔獲取升職加薪的捷徑,就那麽潑辣鮮活地極力向上生長。
他一點點看着她從只負責文件檔案錄入,走到今天能主持藝術品拍賣,他承認有些兄長照顧妹妹式的偏心。
“一場拍賣說明不了問題,”他看着有痕走出大辦公區,“公司每年有上百場線上、線下拍賣,一定有機會讓你展示自己的才華。”
被鮑小蘭視為競争對手,有痕并不覺得苦惱。
她同鮑小蘭專精領域不同,鮑小蘭對文檔整理保存很有一手,在有痕看來繁複得教人頭疼的大量數據報表她處理起來游刃有餘,有痕就最怕看報表。
有痕一邊下樓一邊想,齊頭并進該有多好?
但也許對鮑小蘭而言,為自己樹立一個競争對手,她才更有不斷超越自我的動力罷?
有痕走樓梯到六樓,刷門卡進入鑒定部,迎面碰上正要下班的丹尼爾,單良。
丹尼爾一俟下班,便立刻由拍賣公司白領精英範兒切換成動感健身模式,背一只健身包,看起來運動又陽光。
見是有痕,他眼睛一亮,“蘭妲!”
“丹尼爾。”有痕客客氣氣同他打招呼。
“有沒有事?沒事一起吃飯?”丹尼爾自來熟地請有痕共進晚餐。
有痕微笑,指指前方古籍書畫鑒定工作室,“我找吳先生。”
丹尼爾恍然大悟似的“啊”一聲,“那我不打擾你和吳先生,下次再約!”
年輕人将健身包往背後一搭,刷卡出門。
有痕将走廊上的偶遇插曲抛開,去敲吳靜殊辦公室的門。
吳靜殊已理妥個人物品,準備下班,聽見門口響動,擡頭看到有痕,不由得露出一個欣喜的笑容,“你來得正好,我正想找你,邊走邊說。”
有痕陪吳先生搭電梯下樓,與門口前臺和保安道別。
“你晚上可有其他安排?”吳靜殊坐進有痕小小座駕的副駕駛座,拉上保險帶問。
“完全沒有。”有痕哈哈笑。
她的業餘生活談不上豐富多彩,如不是約好友吃飯喝茶,便是回家探望父母長輩,空暇時間練筆畫畫看書,比之很多老年人上山下海唱歌跳舞的精彩節目無趣許多。
“那正好,帶你去好地方吃飯!”吳靜殊對徒弟霎眼睛。
“還有什麽好地方您老人家沒帶我去過?”有痕做驚訝狀。
吳靜殊指一指自己腦袋,“這裏頭還裝着大把你不知道的好去處。”
“那我今天就跟着你走了。”有痕把指路工作交給吳靜殊。
汽車在吳靜殊的指引下,由車水馬龍的大道轉上兩旁梧桐成蔭的小馬路,六月下旬的傍晚,天空夕陽斜照,金紅色陽光穿過懸鈴木寬大肥厚的綠色手掌狀樹葉,撒在人行道上,白日的燠熱漸漸散去,落日餘晖裏漸漸有晚風拂過。
吳靜殊引有痕将車停在一處老式花園洋房前,“就這裏。”
有痕邊停車,邊透過前擋風玻璃看了一眼掩映在綠色爬山虎海洋裏的老洋房,“在這裏吃一頓飯,恐怕一個月工資不保。”
吳靜殊聽得笑不可抑,“今天有人請客,我們的工資可以留到下一次。”
兩師徒推開大門旁邊的黑漆鑄鐵角門,一前一後走進花園裏。
花園仿佛久無人照拂,薔薇與雜草肆意生長,大叢大叢的薔薇開得累累墜墜,自枝頭斜綴如同瀑布,風中滿是薔薇香氣,引得蜜蜂與蝴蝶在薔薇花叢中流連不去。
“好美!”有痕失去語言組織能力,只能幹巴巴贊一聲美。
有穿白衫黑褲,頭發在腦後绾一個發纂的中年阿姨出來引師徒二人往洋房裏去,一邊操一口吳音濃重的方言同吳靜殊打招呼。
“交關辰光勿曾窾到吳先生,吳先生身體阿好?”
“好好,妠老板身體阿好?”
“活絡了弗得了其乎!”中年阿姨吐槽自家老板,“今朝聽說倷要來,一定要親自下廚,攔阿攔弗牢伊!”
說話間将師徒倆引至一間有落地花窗的房間,“裏廂請!”
裏廂傅其默已先一步落座,聞聲見人,連忙起身相迎,替兩人拉開椅子。
“吳先生,有痕。”
長夏已至,他身上的春裝換成寬松的淺藍色薄棉針織料子 T 恤,藏青色直筒長褲,白球鞋,看起來年輕英俊得不可思議。
吳先生朝有痕微笑,“我說有人請客罷?”
有痕對傅其默點點頭,“約定了等你和林生自香江回來,我為你們接風洗塵,結果今天反而要你破費了。”
“沒關系,林還逗留香江未歸,等他回來,一并請我們也不遲。”傅其默失笑,“請吳先生和你吃飯,哪裏好叫破費呢?”
白衣黑褲的中年阿姨詢問:“客人都到齊了?”
得到肯定答複後,為三人奉上茶水及瓜子話梅,便退出房間,順手帶上門。
傅其默遞給有痕一只巴掌大小包紮精美的禮盒。
“小小紀念品,希望你喜歡。”
“吃飯還有禮物收?”有痕雙手接過,頗覺意外,“謝謝!”
“打開看看,不喜歡的話,”傅其默笑得帶一絲孩子氣,“也要留着。”
有痕想起他說在祖父生日時送出自己修複的書籍,結果被親戚嘲笑、被父母斥責的事,搖搖頭,“有禮物收,總歸開心。”
她輕輕抽開系成漂亮蝴蝶結的寶藍色絲帶,打開粉藍色禮盒,仔細一看,忍不住輕嘆一聲,“嘩!”
傅其默和吳靜殊都被她那由內而外煥發的欣喜感染,齊齊微笑。
有痕伸手取出禮盒中一疊四枚竹木書簽,一枚枚放在手心欣賞把玩。
竹質書簽被打磨得紙一般薄,清漆幽潤,上頭繪着香江美術館館藏的一組國畫大師的名畫蘇州水巷的寫生原稿:一璧白牆,一枝杏花,一條水道,一簾煙雨。
寥寥數筆,便勾勒出一個鮮活的江南。
“謝謝!我非常喜歡!”有痕對這組書簽愛不釋手。
傅其默的笑意自眼底蕩漾開來。
他并不是感情上一片空白毫無經歷的毛頭小子,中學、大學時代,他都曾有過短暫戀情。這幾段戀情,青澀有之,甜蜜有之,熱烈有之,情到濃時,愛語同禮物,是表達愛意的方式。
他送出過少年青澀心意的手寫情人節卡片,也送出過購自法國香榭麗舍大街老佛爺百貨的金箔巧克力,更送出過象征愛情恒久不變的鑽石項鏈,但終究所有的感情最終都變成一片餘灰。
青澀的戀人道歉,對不起,我爸媽決定送我去加國讀高中,我們分手罷。
甜蜜的戀人質問,浦江就這麽讓你留戀?寧可分手也不願意和我一起出國留學?
熱烈的戀人憤怒,回去接手家族企業很為難?幾本破書修修補補有什麽前途?
他不能迫使戀人接受他的選擇,只能放開彼此的手,任由青澀的、甜蜜的、熱烈的愛火熄滅,心如止水。
林遂韬曾斷言他這一生的熱情已盡數傾注在沉默無言的文物上,無暇旁顧,怕是要孤獨終老。
傅其默自己也曾這樣認為。
直到,在剛剛過去的五月,天山腳下,風雪大作的夜裏,他敲響一扇門,開門處,一雙幹淨的眼,映入他的眼簾。
傅其默知道,他那一扇緊緊閉阖了十年的心門,照進了一束光。
他縱使內心有千言萬語,最後也只是化做微笑,問有痕,“絲路遺珍拍賣得怎樣?”
有痕将書簽小心翼翼地放回禮盒內,“以微弱優勢略勝一籌。”
“那貴司應該會給你更多機會主持藝術品拍賣罷?”
有痕搖搖頭。
“為什麽?”連吳靜殊都覺得不解。
她看了公司內部視頻資料,有痕主持拍賣,表現落落大方,言之有物,面對冷場也能得體應對,遠超預期。
“下班前趙總尋我談話,問我有沒有興趣到公司專為高端客戶服務的私人洽購部門任職。”有痕對面露費解之色的吳先生說。
“你這孩子!”吳靜殊聞言伸手輕拍她手臂,“調皮!”
有痕假意縮縮肩膀,“我只是一時拿不準,究竟是去私人洽購部好,還是繼續留任現在的部門,争取更多主持藝術品拍賣的機會。”
吳靜殊沉吟。
她當然希望有痕擁有更好的職業前途,但究竟是維持現在業務部的工作不變,以期積累更多藝術品拍賣經驗,向金牌拍賣師白手套的榮譽努力,還是改弦更張,另換賽道,她卻不想因為自己的三兩句話,影響左右有痕的決定。
這時候中年阿姨敲門進來上菜。
烏黑油亮的托盤裏擺着水晶肴肉、糖醋小排、桂花糖藕、糟香毛豆四色冷菜,阿姨一邊将冷盆放到桌上,一邊介紹菜品。
“這是伲老板選頂頂好的兩頭烏前蹄做的鎮江肴肉,夾精夾瘦,又香又嫩,叫‘三角棱肴肉’,這是用兩頭烏肋小排做的糖醋小排,一頭豬身上攏共才三五斤肋小排,肉質瘦而不柴,口感酥而不爛,今朝三位額骨頭高,正好碰到。”
傅其默勸菜,“吳先生,有痕,吃菜。”
随後拿起公筷搛一片鎮江肴肉,到自己碗裏,以示開動。
“沒有什麽煩惱是吃一頓不能解決的。”他笑着拿流行語勸慰有痕,“一頓不行,那就兩頓。”
有痕吃一片香鮮酥嫩的肴肉,感嘆,“倘使是這樣的一頓,那肯定多多益善!”
傅其默見她還有心情開玩笑,想來是公司的轉崗提議對她并未造成太大影響,很替她高興,“只要吳先生和你肯賞光。”
中年阿姨的菜上得很快,一歇歇工夫,清炖獅子頭、網油蒸鲥魚、神仙蛋炖生敲依次送了上來。
廚師深得淮揚菜風格雅靜而口味清鮮平和的精髓,每一道菜都雅淡而不寡淡。一粒嬰兒拳頭大小的清炖獅子頭,以手工刀剁肉糜做成,內裏藏着小小荸荠顆粒,吃到嘴裏肥而不膩,偶爾嚼到荸荠粒,清新鮮甜,中和了豬肉的肥厚感,炖盅裏湯底清澈,鮮美中帶着一絲菌菇才有的清香。
中年阿姨介紹說這是拿兩頭烏的豬骨和老母雞、金華火腿加空運來的雲南珍菌一起吊的高湯,碰到師傅心情好才肯做一罐。
後頭又上了一盤蒸花螺和雞頭米炒小豌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