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渴死的青蛙
28 渴死的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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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兒園孩童的邏輯思維和語言能力發展尚淺,不足以講清楚一件複雜的事。加上情緒激動,那個孩子咿咿呀呀,叫得我頭疼。
他的父母趕到後場面變得更加混亂,我也逐漸失去耐心——
樂樂一直不肯說話,眼睛很紅,大概先前已經哭過好幾次了。他悲傷委屈的時候看起來和吳明遠一模一樣,眉心蹙着,俊俏的鼻子發紅。
我把樂樂攬進懷裏,盡力把他與那個情緒激動的家庭隔離開。
老師蹲在樂樂面前,問他認不認同那位同學的說法。
樂樂咬住嘴唇用力搖了好幾次頭。
總之,添加上我自己的推測補充吧,我所理解到的事情大致經過是這樣的:
按照那個孩子的說法,樂樂從上周開始不知道怎麽回事,開始和他們鬧別扭。
樂樂因為童模工作的緣故,經常請假,在班級裏幾乎沒有交往緊密的朋友。那兩個男生其實算是經常找他玩的夥伴了。
自從一周前開始鬧矛盾以後,樂樂開始跟其他同學說他們兩個的壞話,關系進一步惡化下去。樂樂說自己看到他們虐待小雞——上個月寵物角小雞死掉就是他們幹的。
同學們大概将信将疑,把這些話告訴了那兩個孩子。
可以想見,他們和樂樂之間的敵對情緒再度升級。
結果這周輪到那兩個男孩照顧寵物時,兔子又死了。
原本像小雞小兔這樣的動物,因為幼小孱弱,本身死亡率就很高。讓學生們進一步認識生老病死,也是學習教育的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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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因為最近學生間關于寵物死亡是人為的傳聞,孩子們都對這件事很敏感。
那兩個男孩還在兔子的嘴裏發現了半粒“彩色的米”。
所謂“彩色的米”,是幼兒園所在的社區前陣子下在公園角落的驅鼠藥。
社區工作人員到幼兒園做過科普,提醒孩子們不要撿拾藥物。
磕破腦袋的男孩說,他放學時看到過樂樂在公園灌木叢裏翻找東西。樂樂走後,他也在灌木叢附近玩耍,看到了放置驅鼠藥的籠子。
男孩把這件事告訴了同伴,接着他們就去找樂樂對峙,要拉着樂樂去老師面前打報告。
樂樂不願意,和他們發生争執,然後很快變成推搡。
打架過程中其中一個男孩摔下階梯,頭磕在了廊柱尖角上,血流如注。
——固然,孩子可能撒謊,甚至于意識不到自己在撒謊。
但結合我之前發現樂樂會有惡意捉弄玩伴的行為,我傾向于認為這件事很可能是真的。
不過當時矛盾已經不在于樂樂是否毒死小兔,而在于是樂樂先動手打人,而且害得其中一位同學受傷到需要縫針的地步。這些都是其他同學親眼所見,不是冤枉樂樂。
因此要求樂樂道歉,對于那兩個孩子及其父母來說是很合理的要求。
我也很希望樂樂能積極道歉,趕緊把這件事解決掉。
但是樂樂不肯道歉。
而我也不知道如何應對來自那個孩子的哭聲以及那對父母越來越尖銳的言辭,我只能封閉自己。我閉嘴。我抱着樂樂,像抱着一只沒有生命的火燙的玩偶。
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些,我在面對別人的攻擊時,總是下意識回以攻擊,因為我知道那些攻擊是沖着我來的,無關其他人。可是我知道自己現在不能失控,不能做壞榜樣。
當下我的身份是樂樂的監護人代理,是半個“媽媽”。
我不可以讓別人覺得樂樂的“媽媽”、吳明遠的“愛人”是個瘋子。
……
吳明遠趕到後,我松了口氣。
他風塵仆仆,劉海被風吹亂到後面,眉心蹙着——依舊很英俊,很動人。但狀态不好。我猜他大概因為這個糟糕的插曲錯失了一些工作表現機會。
孩子的父親來了,但情況并沒有好轉。
樂樂還是不肯道歉。
後來又僵持了大概一個多小時,吳明遠跟對方父母了解情況,道歉、周旋。我沒在聽他們說了什麽,只聽到語氣越來越焦躁、疲憊,最後雙方都抵達一種麻木。
安靜片刻後,老師打着圓場,吳明遠走過來抱起樂樂,跟我說“回家了”。
回家路上,我們三個人一路無話。
樂樂吸着鼻子。車上的面巾紙用光了,我探過身到前座儲物箱裏找。紅燈急剎,我失去平衡撞到扶手盒,痛得罵了聲。
我知道吳明遠是因為心情不好車速太快,我體諒他的心情,不至于怪他。
我坐回後座,在口袋裏翻找面巾紙。
吳明遠透過後視鏡看着我們,說:“樂樂,你害得小鶴姐姐撞到臉了,怎麽不道歉?”
他用這種訓小孩的語氣說話時,我一般都選擇裝作沒聽見。
我可能是有些害怕這樣的語氣吧。一種刻在童年骸骨裏的害怕。
“你怎麽就是不肯道歉?明明是自己做錯了事,給別人造成這麽多麻煩,連句對不起都不會說?你怎麽這麽不懂事?”
我看向樂樂。
樂樂不說話,抽鼻子的聲音更響了,開始掉眼淚。
我不找紙了,直接把短袖脫下來給樂樂擦臉,把他的整張臉捂住,隔斷他和吳明遠的目光。
“你知不知道小鶴是中斷排練過來幫你處理這些事情的?她的樂隊朋友會有多為難,你想想看。小鶴姐姐的時間被你浪費掉,你不覺得難為情嗎?”
空調風吹着我的胸口和腹部,皮膚浮起一層層雞皮疙瘩。
樂樂用細糯的、含糊的聲音說:“誰要她管我。”
我聽出一絲怨恨。
當我還在反應這句話的時候,吳明遠猛地按了一下喇叭,踩油門變道加速。
“你在說什麽?吳玖樂,你敢不敢再說一遍?”
樂樂的臉埋在短袖背後,他用手捧着那堆揉皺的衣服,一動不動。
回到家以後,我實在受不了這種冰冷僵滞的氛圍,叫樂樂去衛生間洗澡。
樂樂和同學打架,手臂被抓傷了,雖然已經在醫務室上過藥,但到處髒兮兮的沒有擦洗。水手服樣式的白上衣下擺還有個腳印。
“去洗澡吧,我給你放水……”我拎着自己皺巴巴的短袖,推樂樂去衛生間。
吳明遠走過來,一把拉起樂樂把他抱到桌子上,用兩只手按住他的肩膀。
“你到底是什麽意思,”吳明遠質問他,“為什麽要打架?”
吳玖樂被覆蓋在吳明遠的陰影裏,眼睛黑得像手電筒照下去什麽也照不亮的井水。
“為什麽不肯道歉,為什麽還在車上說那種話?”
樂樂爆發出一聲大哭。
如同一只撐爆的氣球,他劇烈地搖晃身體,想從爸爸的雙手中掙脫。
他尖聲說:“都是她害的!我要媽媽!壞爸爸,壞姐姐,她不是媽媽……”
“閉嘴!”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吳明遠發怒,當然也是唯一一次。
一個崩潰的孩子,一個崩潰的父親。
看着這幅光景,我就像被釘在原地一樣,皮膚冰冷,手腳都僵硬着。
過了一會兒我回過神,走上前去想要阻止那座持續坍塌着的屋宇……
但我反應太慢了,樂樂已經在争執中從桌子上跌下來。他痛得站不起身。我趕緊叫吳明遠抱他去醫院。
樂樂的小腿和手臂輕微骨裂。
不過當時也有想到,可能樂樂先前在幼兒園和同伴打架時就已經受傷了。但既然樂樂沒有表現出來,這就是誰也說不清楚的事了。吳明遠當然很內疚,我也覺得難受。
樂樂暫時去不了學校,我和吳明遠又有工作,所以把他托給寶楠姐照顧了很多天。
之後我就去參加音樂節了。
從音樂節回來以後的一切都發生得混亂快速,我太醉、太困,我不相信,這些所有的一切都像虛假的,像荒誕劇……
我記憶裏關于樂樂最後的清晰的畫面,還是我出發前的那天,樂樂與吳明遠互相道歉,暫時和解了——這對父子胳膊挨着胳膊坐在沙發上,祝我演出順利。
彎起眼睛笑着,英俊可愛,仿佛一張照相館裏才會有的幸福的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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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遇到樂樂之前,我從來沒有和一個孩子長時間相處過。
我是家裏的獨生女,和親戚往來也不多,沒有關系親近的妹妹弟弟。
所以他經常讓我想起自己的童年。
在我關于童年的模糊記憶裏,我似乎也殺死過小動物。
那是一只青蛙。
我想起來了——樂樂也殺死過青蛙。
春天的時候,我和吳明遠帶着樂樂去看桃花,在水窪裏抓了六七只蝌蚪。
“老師說蝌蚪會變成青蛙,是怎麽變的呢?”樂樂充滿好奇。
于是我帶着樂樂去買了一只玻璃缸,買了魚飼料,把這幾只蝌蚪養起來。
蝌蚪慢慢長大了,很瘦小,但是努力長出了細細的腿。
留到最後的那只成功蛻掉尾巴,變成了一只青褐色的小青蛙。
“樂樂,你給小青蛙喂食了嗎?”
“喂了。”
樂樂的眼睛又亮又大,透過那片為了防止青蛙跳出來而蓋在魚缸上的鐵絲網,專注地看着浸泡在水層中呼吸的青蛙。
“樂樂,記得給小蛙喂吃的。”
“嗯,我會喂的。”
樂樂蹲在玻璃缸邊看。
“樂樂……”
一周後,我忙完了參加繪畫比賽的事,終于有閑情逸致打理自己和家裏。我看到樂樂蹲在魚缸邊,就也饒有興致地過去,想看看從蝌蚪堅持成長為青蛙的小家夥怎麽樣了——
我發現它已經死了。
很瘦很瘦,薄得變成近乎透明的一片。黏在幹涸的卵石上。
我打開裝魚食的罐子看,感覺裏面的飼料和我上一次喂蛙時看到的一樣多。
“樂樂……小青蛙死了?”
“嗯。死了。”
“你每天都來看它,沒有給它加水喂食嗎?”
“我每天都來看它。它每天都在變得越來越小,慢吞吞的皺巴巴的,很有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