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戲院
25 戲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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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頻裏捕捉到了一段男性音源,經過聲紋檢測可以确定是吳明遠的聲音。”
視頻的背景應該是一家酒店。
視頻的主角是看上去比現在更年幼一些的死者,吳玖樂。
窗簾緊閉,光源來自床頭燈。背景被吞沒在充滿噪點的晦暗中。
男孩的皮膚在光照下白得發光,像一杯牛奶放置在床鋪上。
他頭仰起,目光略高于鏡頭,看着鏡頭後面的人。
視頻開始幾秒鐘後,他開始脫衣服。
他穿着的是看上去很像日式幼兒園制服的服裝,和西式的短褲、長筒襪、圓頭皮鞋。
他先把上衣全部脫光,再脫掉短褲,最後只剩襪子和鞋。
在每個間隙,他都擡頭看着拍攝者,然後在拍攝者的指揮下做後續的動作。
他沒有什麽明顯的表情變化,就像一個困倦的孩子聽從父母的話,茫然但并不害怕。
“爸爸,冷。”在脫掉全部衣服後,吳玖樂開口說道。這也是整段視頻中他說的唯一一句話。
“再忍一會兒。”鏡頭外的男人說,“轉過去趴下來,很快就好了。”
于是只穿着襪子和皮鞋的男孩轉過身,把上身俯下去貼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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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從上方轉移到男孩的雙膝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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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半夜起我的胃就很不舒服。孩子每一次胎動,都像在踢拽我疲憊不堪的內髒。
早晨起來勉強咽了幾口粥,趕到法院參加 0810 案的庭審。
陽光刺眼,屋內卻十分濕冷。
法庭裏流動着與前幾日不同的緊張空氣——多半來源于我的心理作用。不過我看得出呂依桐和周嘉凱同樣神經緊繃,眼睛不斷望向對面的被告席以及兩名辯護律師。
黃鷹照例慢悠悠地翻看文件、擦拭眼鏡。
黎鶴煩躁地用指尖敲打起桌子時,他示意實習生遞給她一盒薄荷糖。
方弘的表情就不那麽好看了。他顯然也知道黃鷹那邊提交了新證據,但他應該尚不清楚究竟是怎樣的證據。
吳明遠神情陰郁,低着頭。他做了簡單的發型,穿着襯衫和西服外套,很英俊。
說句不合時宜的話——他與這樣的氛圍十分适配,沉郁感似乎能讓他獲得一種超越自身本質的優美。難怪他在小晴空上時常發些略顯憂郁的照片和文案。
開庭後,首先是黃鷹提出申請,要求對證人袁寶楠進行詢問。
“袁小姐,您好。”黃鷹施施然站起身,扣上西服外套的扣子。
“你好……”袁寶楠顯得手足無措,與大多數第一次走進法庭的人沒什麽區別。
“先前在座的各位已經看過您提供給警方的證詞,”黃鷹說,“您為吳明遠先生作證,将他描述為照顧孩子無微不至、滿懷愛心的父親。”
袁寶楠并不理解黃鷹說這些的意圖。但是面對黃鷹停止說話、注視着她的眼神,袁寶楠匆忙接話:
“明遠當然是個好爸爸。以前樂樂也經常說‘愛爸爸’,‘爸爸是最好的爸爸’。”
“抱歉讓我确認一下,您口中的‘樂樂’指的是死者,吳玖樂,對嗎?”
“對啊。”
“可以介紹介紹死者嗎?從您的角度出發。在您眼裏死者是個怎樣的人?”
“怎樣的人,呃……樂樂今年五歲,是個男孩子,帥氣可愛。在孩子裏是非常禮貌懂事的,媽媽們都說看到他的笑容就被治愈了。”
這句話很熟練。記得在吳玖樂作為童模的介紹頁裏看到過類似的話。
“聽說吳玖樂從三歲起就和你們公司簽約了對嗎?”
“嗯。明遠來綢州市的那一年。”
“在你看來,吳玖樂可以在綢州當童模賺取報酬,是他決定來綢州的原因嗎?”
“原因?來綢州的原因?這個我不清楚……”我看得出袁寶楠完全摸不透律師的意思,全憑臨時反應在回答,“這肯定也能算一個原因吧,畢竟順利的話收入也是很豐厚的。再說樂樂那麽漂亮又懂事,能成功簽約是一定的……這樣來綢州定居的壓力會小很多。”
“謝謝您的回答。我是否可以理解為,吳玖樂做童模賺取的報酬,對吳明遠而言是很重要的一筆收入?”
“可以這麽說吧……當時确實是這樣子的情況。”
“根據調查,吳明遠先生在來到綢州市的那年曾經買過一輛價格不菲的進口車。在您看來,這是他當時的經濟狀況可以負擔得起的嗎?”
“哦,那輛車……那個我那時候還借了錢給他的。”
“借了多少?”
“十來萬吧,我記不清楚了,借條也沒寫的……明遠買車也是為了跑業務嘛,作為朋友,我肯定是很願意幫助他的。”
“沒寫借條?為什麽?”
“為什麽?這個,我們是老同學呀,我很……很信任他的。”
“我确認一下,您和吳明遠先生當時不是情侶關系?”
聽黃鷹這樣說,袁寶楠明顯慌張起來,眼神幾次掃向吳明遠和黎鶴。她抱起雙臂,手指捏着上臂的皮肉,整張臉發紅:“不是的,我們是朋友。老鄉,互相照應。”
“後來不到一個月時間,吳明遠先生就把錢還給您了,對嗎?”
“嗯,很快還了。”
“他是哪裏來的那麽多錢呢?”
“啊?我怎麽知道……”
“您當時有推薦更多的童模工作給吳玖樂嗎?”
“他們缺錢用,我肯定是會盡量多争取機會……”
黃鷹話鋒一轉:“袁小姐,您知道貴公司最近在接受警方調查,對吧,您知道是因為什麽嗎?”
袁寶楠愣了愣,表情變得更加不安。
“我不太清楚。最近領導确實給我們發了暫停營業的消息,讓我們通知家長和客戶……但是,嗯,沒和我們說過具體原因。”
“死者生前與你們公司簽約的時候,都做過哪些工作?”
“類、類型嗎?”袁寶楠被黃鷹弄得糊塗了,“童裝拍攝當然是最多的。還拍過兒童奶酪的廣告,本來後面還要和那家簽約後續的牛奶産品……對了,還參加過兩次綢州市電視臺的兒童節目……”
“兩年內做了這麽多工作,對于孩子來說會不會太辛苦?”
“還可以,”袁寶楠掐着胳膊,“樂樂的工作強度算是中等吧。有些孩子每天都排滿拍攝,甚至不去學校……”
“還有別的嗎?”
“別的?”
“別的工作。”
“別的,我想想,鞋子、書包、文具……嗯,我想沒有了。”
“袁小姐,請您看一下這份文件。”
黃鷹的助理站起來分發文件。
“這是網上流出的一段視頻的截圖。”黃鷹說,“您對此知情嗎?”
片刻的寂靜中,袁寶楠的呼吸聲強烈到清晰可聞。
“我不知道!”她開口說話時非常大聲,震得我幾乎顫了一下,“我、我真的完全不知道,我沒看到過這些——”
與此同時黎鶴的聲音也從另一側響起來。
兩段女聲交疊在一起,我聽不清她們各自在說什麽。
黎鶴在質問吳明遠,問他這是什麽東西。然後她又轉向黃鷹,瞪着他、呵斥他。
顯然黃鷹之前沒有給她看過這些證據。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或許黃鷹就是想要讓黎鶴在法庭上表現出充分的、強烈的反應,來彰顯她的無辜和“正常”。
又或者只是一種演繹嗎?我無法分辨。
法官開始要求肅靜,法警走到中間主持紀律。
黃鷹拽住黎鶴的手臂,把她按回坐席。黎鶴雙眼通紅,掙了幾下。黃鷹拿出紙巾擦掉她因為激動流出的淚水。
吳明遠一直将頭深深低着,颌骨線條因為咬牙太久而戰栗。
方弘盯着文件翻了好幾遍,罵了句不太文雅的髒話。
“真是一場鬧劇……”我聽到呂依桐的喃喃自語。
警方與我們檢方關于這件事的調查還在進行中,沒有梳理出系統性的證據。
因此這場庭審,的确可以說是為了觀察當事人的反應而設置,不然完全可以繼續延後處理。
——黃鷹那方主動搶先提交如此重磅的信息,意味着他的辯護策略是和吳明遠徹底割裂,将謀殺嫌疑轉移到吳明遠身上,并且盡可能證明黎鶴的清白。
我突然想到,很可能盧靖芠警官搜查時獲得線索裏,有很大一部分就是黃鷹事務所的偵探主動分享給警方的……為的就是要突出自己的配合,以及黎鶴的無辜。
因此黃鷹甚至沒有選擇更具沖擊性的當庭提交證據,而是走更為妥帖的流程,在開庭前提交證據……
我意識到,黃鷹比方弘更敏銳、更快速地洞悉了我們檢方的意圖:
我們手裏沒有可以明确給二人定罪的實證。
因此這次 0810 案件的一審本身,賭的就是在庭審過程中,被告雙方能否提供更多證據來明晰案情,或給對方定罪。
這當然是冒險。甚至于被趙檢批評為“太過草率”。梁具福也看出了我的意圖,因此對這次審判态度很不樂觀。或許呂依桐和周嘉凱這兩個年輕人也多少有所覺察……
但我有的選嗎?
我在繁雜的人聲中捂住腹部,吞咽口中酸澀的涎水。
我沒有時間了,我沒有更多機會了。
槍聲響起,比賽開始,我揮舞手臂和雙腿朝前拼命奔跑。
我必須賭一把。
我得好好看着這場鬧劇,要警覺、要清醒,從其中發現值得一看的線索——
我努力忍下反胃感,睜大眼睛,在狹窄的法庭裏巡觑一切反應。
我想我不擅長這些……
太吵了,話筒在靜電嘶鳴;外面太亮了,陽光正好照在我的一只眼睛裏;吳明遠的表情是什麽意思,他打算怎麽申辯?黎鶴還在流淚,她的憤怒是僞裝的嗎?袁寶楠還在大聲重複毫無意義的話……那個令人煩躁的孩子偏偏這時候在我的肚子裏拳打腳踢。
我沖出去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