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出國前
錢麗死了。
一根褲腰帶晃悠悠的懸在房梁上,她上吊去了。
萬歸化腿軟的坐在地上,仰着頭愣愣的盯着那人灰白的臉,眼淚順着臉頰流進脖頸,消失在衣襟深處。他木着一張臉,腦子裏有一瞬間是空白的,而後又似乎是有什麽亂糟糟的記憶湧現出來。
他狠狠的抓着自己的頭發,像是再也承受不住這鋪天蓋地洶湧而出的感情蜷縮起了自己的身子,嘴裏發出“嗚嗚”般孤狼似的哽咽。直到他的腦袋像是要爆掉的那一瞬,他忽然就明白了——原來,他一直、一直都愛着她。沒有變過。
萬歸化自懂事起就知道他的父母對他毫不關心。與其說是因為操心生計顧不上自己的小兒子,不如說是漠視。他們無視掉了最小的兒子,把所有的關心和愛護都傾注到了他們的女兒身上。
于是他從小就學會了看人的臉色行事,因為如果他不懂得看姐姐的臉色,姐姐只要在父母面前紅紅眼眶,流下兩滴淚來,他的母親就會神情癫狂的拿着竹制的掃帚狠狠的打在他的身上,他的父親會按住他掙紮的四肢,逼着他像只畜生一樣趴在地上。
偶爾他擡起頭來,會發現母親眼角含的淚水順着臉頰流下來,父親嘴角那一抹痛快猙獰的笑,姐姐眼裏藏都藏不住的幸災樂禍,這就是他上學前唯一銘記的東西了。
那時候的他不懂事,心裏總是抱怨父母偏心,姐姐對他沒有絲毫手足愛護之情,可如今想起來,他能活着,真好啊。
上學之後他懵懵懂懂的知道了些什麽,他再也沒有跟父親頂過嘴,老老實實的把他吩咐的活做完,然後在朦胧的月光下拿起姐姐用過的課本做完老師布置的作業。
出乎意料的,他的成績還不錯。那時的他還不知道,父親不會允許他比姐姐優秀,所以小學畢業後他就下學了,姐姐穿着漂亮的新衣裳上了初中——在他為姐姐補習并且提高了她的成績之後,父親毫不猶豫的卸磨殺驢了。
忍!忍!忍!這個字似乎是從出生起就刻在骨子裏的。姐姐上了高中,他下了地,掙得工分全都一分不剩的進了父母的口袋,即使他們從來沒有在他幹重活的時候讓他吃上一頓幹飯;姐姐因為大哥的身份進了大學,他到了娶媳婦的年紀家裏人從來都沒談起過這件事兒;姐姐要嫁人了,家裏拿出了大筆的嫁妝,卻沒有錢為他置一件新衣裳。
這些年他下地掙得工分換成了錢,全都進了姐姐的腰包,他還要聽姐姐嫌棄他掙得少,讓她的嫁妝不夠光彩。
如今想來,那時候他寧願忍着他們的白眼也要待在那個家裏,是不是心裏還在暗暗的期許,也許哪一天他們會把他當成真正的家人。
如今看來,是他錯了。
……
到了約定好的時間萬歸化還沒有出現,萬穗兒急了。
Advertisement
司少商道:“他不會是改了主意,不想走了吧?”
萬穗兒肯定道:“不可能。”別人也許會舍不得離開故土,但是對萬歸化來說,他怕是恨不得從來沒活在這片土地上。
兩人一合計,一個去他家中找人,一個去錢麗家找人。
于是萬穗兒進了萬家屋子的時候,低頭是地上瑟縮的人,擡頭是青白臉色的鬼。
她心裏咯噔一聲,暗道不好,顧不得地上躺了一人,跨過那人的身子疾步走到錢麗身邊,把她從梁上放了下來。
萬穗兒把錢麗冰涼僵硬的身子放在炕上,不用去試一試鼻息,就知道這人救不回來了。她扭過頭故意不去看她的臉色,轉而對地上那人低聲道:“你還要出國嗎?”
地上的人動了動身子,啞聲道:“你去,進城把萬賦美和萬承難都找來,看他們怎麽辦?”
“你先起來吧。”萬穗兒彎下身想先把萬歸化從地上扶起來,卻被萬歸化一手拍開。他撐着手從地上爬起,抹了一把臉,低着頭道:“你快去!去把那兩人找來!”
萬穗兒抿了抿唇,體諒他心情不好,倒是沒有怪罪他态度不客氣。她低頭瞅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嗯。”
萬穗兒剛走出萬家的門,就和腳步匆忙的司少商迎面遇上。她連忙一把拉住他,對他使了個眼色,叮囑道:“我出去找人,你盯着點兒萬歸化。”
司少商見到萬穗兒神色不似平常輕松時心裏就暗道不好,這會兒她又囑咐了這麽一句,就知道肯定是出事兒了。他也不多問,該他知道的時候肯定會知道的,乖乖點頭道:“知道了,我不會讓他出事兒的。”
萬穗兒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腳步匆匆的走了。
這個時間點不早不晚的,如果要坐公交至少還得等上四十多分鐘。萬穗兒幹脆回家騎上了自行車-萬家成掙錢買的-進城去了。
他們這兒是一座重工業城市,工廠多聚集在城東的郊區,萬穗兒知道萬家人上班的地方,倒是省下了問路的時間。
她扶着自行車在傳達室門邊擺好,敲門道:“大爺,我進來了啊。”不等屋裏的人回話,推門而入。
這是一件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間,屋裏擺了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一個臉盆和架子。椅子上坐着個頭發花白的中年人,嘴裏叼着一根煙。突然進來一個人,那中年人熄滅嘴上的煙,把煙夾在耳朵上,朝門口處望了過來。
“是穗兒啊,咋啦,有事兒找我?”中年人,也就是萬承難坐在椅子上如是道。
萬穗兒直接道:“大爺,大娘死了,”見萬承難挑着眉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補充道,“錢麗死了。”
聽到“錢麗”這兩個字,萬承難明顯的怔了怔。他慌慌張張的扭過身,擡起手把那截抽了一半的煙從耳朵上拿了下來,劃了一根火柴,哆嗦着手半天才把煙點上,猛地抽了一口,而後卻又撕心裂肺般劇烈的咳嗽起來。
萬穗兒挑眉:“大爺,您不要緊吧。”
萬承難擺了擺手,自嘲道:“年紀大了,連煙都抽不得了。”話雖如此,嘴上卻是抽個不停,直到把一整根煙都抽完,他又從懷裏摸出一根,接着又點上抽了起來。
他的身影和臉色都被白色的煙霧遮住了,萬穗兒猜不出他是個什麽心思,幹脆打出了直球:“大爺,您要不要回去看看?”
萬承難身子僵了僵,而後又放松下來。他吐出一個煙圈,在朦胧的煙霧中眯着眼睛啞着嗓子道:“我們都離婚了,還有什麽好看的?”
“一日夫妻百日恩,”萬穗兒眯了眯眼睛,盯着萬承難的後背道,“您跟大娘做了幾十年的夫妻,這感情豈是說沒就沒的。大道理您都明白我也就不多說了,可有句話我卻是不得不說。”
“大娘可從來都不欠你的,要說欠,也是你欠她,你們這一家子都欠她的!”
萬承難背着萬穗兒眼淚鼻涕流滿了那張滿是胡茬的臉,他一聲不吭的坐在那裏,嘴上抽個不停、咳嗽個不停,“這事兒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萬穗兒不滿的皺起了眉頭,沒個準話她怎麽可能那麽輕易就被打發。她上前一步道:“還有萬賦美,她也得去。”
“不行,”萬承難堅決道,“別的我還能想想,美美絕對不能回去。”他抹了一把臉,轉過身來,盯着萬穗兒的眼睛,猛地吸了一口煙,吐出一個煙圈後咬了咬牙,把煙扔在地上用腳碾碎,狠聲道:“我跟你回去。”
他從床上拿起一頂脫了線的毛線帽子戴上,對萬穗兒點了點頭,“走吧。”
萬穗兒心想能有一個人回去也是好的,更何況萬承難态度這麽堅決,有他盯着,她倒是不好去找萬賦美了。遂點了點頭,轉身出了門。
也是趕巧,萬穗兒剛推開傳達室的門,萬賦美就出現在了門口擡手做推門狀,手上還提着一個鋁制的飯盒,看樣子是來給萬承難送早餐的。
萬穗兒眼睛一亮,萬承難心裏卻是咯噔一聲,暗道不好,他一把拽開擋在門口的萬穗兒,沖到萬賦美面前,奪過了她手上的飯盒,大聲道:“飯我會趁熱吃的,你趕緊回去吧。”
他狠狠的甩上門,想要把萬穗兒關在屋裏,阻止兩人見面。萬穗兒用一只手把門擋住,面無表情的朝他挑了挑眉毛,“大爺,您就認命吧,這是天意。”
連天都看不下去了,這事兒萬賦美必須得知道。
萬承難怔怔的收回了手,萬賦美則疑惑道:“這不是穗兒嗎?你怎麽在這兒?”
萬穗兒朝她點點頭算是打招呼,直言道:“你媽沒了。萬歸化希望你們倆個回去。”
萬賦美愣在原地,像是沒有反應過來,哆嗦着嘴道:“沒了?你這是什麽意思?”
萬穗兒不容她逃避,挑明道:“就是死了,她吊死了,就在自己的家裏。”
萬賦美猛地退後兩步,不敢置信的搖了搖頭。她張了張嘴像是要說些什麽,嘴唇蠕動着卻是沒有發出聲音。她愣愣的朝萬承難望了過去,萬承難閉着眼睛點了點頭,萬賦美腿腳一軟,直直的坐了下去。
她坐在地上癫狂道:“死了好,死了好啊……”
“喂,你這家夥沒有良心的嘛……”萬穗兒俯下身拽着她的胳膊想把她從地上拽起來,卻見她腦袋的下方,那片幹燥的水泥地面上,一滴一滴的水暈染開來,很快就濕了一片。
她一愣,放開了拽着萬賦美的手,低着頭輕聲道:“……對不起。”
萬承難走過來拍了拍萬賦美的肩膀,啞聲道:“你回去吧,就當不知道這事兒。我跟穗兒回去瞅瞅。”
萬賦美低着頭,肩膀顫動的更厲害了。
萬承難輕輕的嘆了口氣,朝萬穗兒點點頭,道:“咱們走吧,我不會讓我閨女回去的。”
萬穗兒抿了抿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