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惡搞
惡搞
為灌溉栽秧,各隊之間争水。這晚瑞莉半夜聽見哨子響,忙叫茂生起床,錢亮好玩也起來了。
二人扛鋤頭跟着人群沿大溝往上游走,就像古代銜枚疾走的隊伍一樣,無人說話,只有雜沓的腳步聲。逐漸各路人馬彙合,成為一股洪流。
洪流上湧到半途,前面傳下消息說“不去了,不去了,問題解決了!”大家“轟”一聲打開話匣子,人人都在說話,都很興奮,因為半途而返也有工分。
有的便向後轉,有的還站着問幾句:“前頭好多人?打架沒有?咋解決的?”
茂生、錢亮聽一會才弄清了,這次是甫田、柏舟兩個公社在堰口争水,對方人多氣盛。這邊人雖然少,但是攜有炸藥,以相威脅,這才以“公平”方式解決。
錢亮受“炸藥”、“打架”等話語刺激,況覺月光如水、草蟲唧唧、夜色清涼,心想回去睡覺豈不浪費青春?約茂生去堰口看看。
忽聽隊長在喊:“哎,下邊水口要人,走哇!走哇!”茂生便向下游跑去了。
錢亮便獨自往上游走,沿途遇着些退下來的人。走一會聽見兩聲悶響,像是水中爆炸産生的,走得更快了。
堰口在金河西岸邊,這裏用裝滿大鵝卵石的長條形篾簍築成河堤,截住部分河水,使之流向甫田、柏舟壩子。錢亮走近看見河堤邊坐着幾人,卻是争水雙方留下來的,似互相認得。
剛才鬥得雷翻陣仗,此時挨坐在一起抽煙說話。沙灘、河堤白晃晃的,并無樹木。堤邊稍遠有截斷牆,倒下一片影子,錢亮就去坐在那裏。
只見有幾人從下游河邊上來,手上提的東西月光中一閃一閃——是魚,剛才他們在河裏炸魚!
坐着的人互相道:“嘿,魚來了,沒有鍋兒。”
“帶了鍋兒的——沒有柴。”
“找柴嘛,這裏近處沒有茅草,遠點去找。”
有個矮子說:“有辦法,有辦法,不找柴——你們先把竈壘起來!”
幾人四處尋來石頭,在堤邊壘成小竈。矮子問:“哎,挎包?”
“在那邊,他們害怕,喊拿遠點。”
矮子走去從挎包裏摸出幾條炸藥,過來說:“竈要支高點。”
幾人盡管心中納悶,仍加石頭把竈升高,舀半鍋兒水擱上去。矮子拿條炸藥,有娃兒拳頭粗細,半尺多長,撕外面的油紙。
旁邊多數人驚叫:“你做啥!”
“嗨呀,要炸!”向四面跳開。
有個坐着不動的笑道:“哈哈,炸啥子?沒有□□引它,你槌它、燒它都不得炸!”
跳開的見這二人穩坐着,又圍過來。炸藥剝出白生生一截,有人道:“哇,像灰面!”(面粉)
“不像,像鹽巴!”
矮子叫把鍋兒端開,将這截“灰面”垂直栽在竈中央,手執一截導火索,劃燃火柴。
這下産生的驚擾更在剛才撕油紙之上,除矮子和剛才笑的二人之外,其他人咿哩哇啦、連滾帶爬,瞬間逃開幾十米遠,回頭駭視。矮子二人笑得背氣。連錢亮也下意識趴下了。
藍色火苗漸漸燃起,照出矮子二人的笑臉,散開的人臉上驚怖之色稍緩,慢慢有一兩個回去了。其他的仍在遠處看。一根“灰面”燃完,點燃第二根,揭開鍋蓋下魚了,遠處的才說:“錘子,炸死就炸死!”走過去了。
最後一個是火熄了開始吃魚才攏去的,吃着又煮第二鍋魚,他只好跟随在後面吃魚頭和魚尾。
這邊錢亮垂涎欲滴,乃至眼球放光。下鄉一個月天天青菜蘿蔔!媽的我為何不能去吃?大家的河,大家的魚,我也有吃魚的份!剛一跳起又想鍋圍滿了,我去要還是搶呀?我搶得贏這麽多人?又坐下了來。
擡頭看天上月亮,它怎麽也是條魚呢?一條慘白的魚,是條死魚,死月亮。呀月亮是這樣醜陋!太陽之耀眼和滾燙是明擺着,古今贊美的月亮,它原來也這樣醜陋!月亮背面如何?背面據說看不見。
他的思想又被彌漫的魚湯香氣拖回來了,他的怒火終于被吃魚的歡聲笑語引爆了!他媽的我要叫你們懂得偷吃魚的後果!
臨行動他又遲疑一下,不是只有皆級敵人搞破壞麽?我是人民內部,一搞破壞我就成了皆級敵人。那麽我是先成了皆級敵人才搞破壞,還是先搞了破壞才成為皆級敵人?哈哈!哈哈哈!
他趁這些人都面朝着魚鍋,遂勾着腰跑到河堤邊,提起挎包,感覺沉甸甸的!來到堤下。選擇兩個鵝卵石篾簍銜接的脆弱部位,将鋤頭把插進去,又将挎包挂在鋤頭把上。安好了□□,引出導火索。
與此同時,柏舟公社株林大隊、棠棣大隊争水已經解決,争水正在棠棣大隊的一隊、四隊之間進行。兩個隊的幾十個男工在水口械鬥正酣,有人叫道:“水咋小了?”
“呀,水都停了,不流了!”
“r他龜,遭株林大隊挖去了!”
“還争個錘子!”
“挨,上去看!”
“走哇,走哇,都上去!”
互相撕扯着的,抱着對方腰幹的,鋤頭勾在一起的,都松了勁。水中格鬥的,都從水溝裏爬上來。“老子的衣服,半邊都扯脫了!”
“算了算了,不鬧了,你先回去。”這是田隊長的聲音。
“莫打了,你兩個莫扯了!”四隊隊長也在招呼他的人。
瞬然之間大家便化敵為友,幾十把鋤頭扛在肩,匆匆往上游去了。少數幾個受傷的,各自慢騰騰回家去。
次日趕場,頭纏紗布的茂生看見錢亮坐在茶館裏。茶館人多鬧熱,各說各的,各不相幹。
“哼,昨晚,是你幹的好事!”茂生挨錢亮坐下後說。
“嘿,那真的是件好事。不然,你頭上可能還要多兩個血窟窿!”
“你的逆反,竟到了這種程度,不可思議!”
“哎呀,這話會出自你的口?比起武鬥,這點兒算什麽?”
“當時在堰口邊的人,現在都關起了。”
“哈哈,關得了幾天?早有規定,不準搞逼供信!”
茂生只好苦笑。又說:“诶,田隊長要我問你,你願意看水不?”
“看水?哈哈……”
“哈哈,你以為你幹的事情有多偉大?早就堵好了!”
“看水,就是當管水員?”
“嗯,現在是鮑世,田隊長說要再加一個。他還說各生産隊知青當管水員的多。嘿,我看鮑世,雖然早出晚歸,一天就是扛着鋤頭,在田埂上逛來逛去而已。”
鮑世名叫鮑世清,工作隊因其名字與四清諧音,只叫他鮑世,遂相沿襲。
“我前晚上打過鮑世,田隊長忘記了?”
“就是,可是田隊長說,這不怕,只要我們不記,他肯定也不會記。田隊長還說,他這個分子有點特殊。一來他也跟知青一樣是個幹人(窮人,此處謂單身漢),又沒得個老婆娃兒,他脾氣犟,橫起來也還是不得了。
“又不是為他私人的事情,是為隊上,所以他争水也不吃虧。二來生産隊的田,哪塊該放水,哪塊不放水,換個人還不如他清楚。”
錢亮耍膩了,決定“屈就”此差事。當天無水可管。次早聽說水來了,他扛起鋤頭出門,鮑世已等在外面了。
他老遠叫聲:“世清!”鮑世愣着,繼之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又回過頭去看。鮑世出娘胎從未聽人叫過他“世清”,但不叫他又是叫誰?
錢亮對他無反應感到遺憾,也不管有人看見沒有,上前跟他握一下手,實際就是把鮑世的手拉過來捏一下,又搞得鮑世莫名其妙。
他扭了扭嘴角,說前晚上的事,是場誤會。鮑世聽了驚愕而已,張了張嘴,未出聲。
鮑世只帶他逛了半天,指點哪些是本隊的田,哪裏為界,田什麽時候需要水,水從何處引來,在哪裏分流,如何挖水,如何堵缺口。
管水員季節不同花時有多有少,有的月份基本無事,所以工分是承包,譬如一年兩千分。另外自己還可以去上班。這天下午鮑世就參加做別的去了。錢亮則當然是“專職”喽。
這天鮑世叫錢亮到北風頭去巡水,即查看各處水口和田水是否正常,該堵的水口要堵,該挖開的要挖開。他自己在村南的這一片放田水。
本隊不算旱地水田就有兩百來畝,與鄰隊的田有的隔條大路,有的就隔條田埂,一道水溝。這才第三天鮑世就叫他獨當一面。心想他是故意給自己出難題,且不管他。
老猿和一群娃兒,其中有幾個是他的學生,在前面泥塘捉魚。今天是星期,老猿在田野閑走,像唐代李賀那樣口袋裏揣了紙和筆,有靈感或有詩材好記下來。
他經過這裏時,趴在牛背上的女孩群群向他告狀:“袁老師!袁老師!他們把水攔斷了,下面我們家,還有劉興榮家在放自留田,都沒有水了!”
這群小孩兒也高興地叫:“袁老師,我們捉的小魚、泥鳅,送給你吃!”
老猿走近看,泥塘裏有些小魚小蝦活蹦亂跳,拖泥帶水,銀光閃爍。泥塘邊擱半只破筲箕,裏面小魚蝦也在蹦跳,大約有二三兩。這些小魚蝦和娃兒們的臉一樣都髒兮兮的。
老猿也喜歡玩水和捏泥巴,笑道:“行啦,我要放水了!”
“莫慌呀,還沒有捉幹淨呀!”
老猿遂脫了膠鞋、挽起褲腳下去,東抓一把,西按一下,擡頭說:“群群你也來嘛,來幫忙捉完了,好放水呀!”
有幾個男娃兒是光屁股,群群不好意思,聽老師說,她于是也嘻笑着跳進來了。
群群完全是湊熱鬧,要在爛泥塘裏抓魚蝦,一要眼疾手快,二要不怕髒,糊成花臉也不在乎。小男孩自然有這種本事,他們再長大一點就往大溝裏、河裏捉魚去了,女人都只在竈臺上和魚打交道。
群群臉上剛濺一點稀泥就縮手了,又舍不得上去,在泥塘裏拔着泥腿,轉來轉去看。等戰鬥結束了,破筲箕裏的小魚小蝦和泥鳅兒增至六七兩。
孩子們說:“袁老師你拿回去呀!”
群群說:“袁老師又不做飯!”
孩子們就叫道:“袁老師,我家去吃!”
“袁老師,我家去吃!”
老猿看見錢亮,曉得他是棠棣一隊的新知青,就指着錢亮對孩子們道:“他是新知青,我們把魚送給他,好不好呀?”
錢亮遠遠走過來,先看見趴在牛背上的群群。群群九歲,是本隊農民楊志受的女兒,膚白紅唇,大眼睛,愛笑,笑時右臉頰有個橢圓的酒渦印兒,農村這樣的小女孩兒不多見。
錢亮下鄉後對社員雖有招呼搭理,骨子裏卻是虛情假意,這從他的臉殼就表現出來了。他對除隊長之外的社員為何躲着自己感到不解,他幹脆也就來個獨來獨往,鄙視衆生,麻木不仁,心比天高。
他偏又覺群群有點意思。群群看見他過來,卻裝成沒有看見的樣子。
錢亮将群群的反應看在眼裏,心裏冷笑,故意在泥塘邊站一會。他對孩童的嬉戲全無興趣,哀莫大于心死,錢亮的童心早已死了。他站着不走先是和群群“鬥氣”,接着他就想起前晚上農民河裏炸魚、吃魚的情景,那些炸死的尺多長的魚……
又想起兒時的五祖祖在門前小河裏劃船捕魚,有次他跟随五祖祖去,五祖祖大魚留着賣,泥鳅和小魚小蝦,還有兩三條筷子長的半大鳝魚,拿回家弄給他吃。
五祖祖從壇子裏抓半碗泡姜、泡辣椒,切碎了用少許油煎一下,然後舀瓢水在鍋裏熬湯,再把魚蝦倒進去——只用清水洗一下,似乎也沒有剖開。這魚蝦好好吃!湯好鮮!回家說起,媽媽問吃起是不是有點苦英英的?他說不呀,不覺得!
錢亮正沉浸在兒時的美味中,忽聽說要将魚蝦送給自己,忙道:“不要不要,你們辛辛苦苦捉的——不然,我拿錢買。”對老猿笑了笑。
他看老猿不像知青,但又帶市裏口音。老猿上來先在溝裏洗了手,站起對錢亮笑道:“袁鳴三,白鷺灘十隊。我們見過面的,沒有機會招呼。”
錢亮這才确定他是知青。可能是才從兒時的記憶中出來,對老猿的回答和微笑都顯得比較自然。
群群把盛在破筲箕裏的小魚蝦在溝裏淘幹淨了,拿來遞給錢亮:“拿去,不要錢——這麽多娃兒,你錢給哪個呀!”
錢亮見群群剛才對自己還不理不睬的,現在态度變了,受寵若驚說:“呃,我現在要去巡水呀!”
老猿說:“你去。你們組上還有兩個人,是不是?群群送到你們組上去。”
錢亮道了謝,再看一眼群群就走了。
老猿還想玩,他見路邊有一柄很大的向日葵盤子,對這群娃兒說:“嘿,我們來修個水碾,好不好呀?”
孩子們都拍手說:“好呀,修水碾,修水碾!”
老猿就去拾向日葵盤子。孩子們弄根小竹竿來,插在泥塘中央,用手掘一條溝。老猿把手上的向日葵盤子穿在小竹竿上,松松的能夠轉動。
一切妥當後,孩子們争着去扒開溝口的泥,叫道:“啊!水來了,水來了!”
一股濁水順小溝流進來,沖得向日葵盤子旋轉。群群坐在塘邊,高興得雙腳跟在塘壁上敲打,跟着大家喊:“啊,啊,碾盤轉了!碾盤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