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決戰
第099章 決戰
第七日, 永寧坊。
白日過去了,李清河獨自一人站在廣闊沼原中,似乎在眺望昏沉睡意逐漸籠罩平安京裏那些鮮活奔騰的生命。
她手握長.槍,深吸一口氣。
——空氣中滿是山雨欲來的味道。
“……開始了。”她看着由遠及近的黑暗,輕聲自語。
——來的難道不是沉沉黑夜?
不, 不, 這是死亡即将降臨。
李清河慢慢擡起槍, 重重敲向地面,“咚”的一聲好像晚鐘悶響, 聲音激蕩傳遍八方。
“開戰!”
——遙遠的時空中, 一期一振開始了新一天的記錄。
「第二十一日。
繼山姥切國廣、壓切長谷部、大俱利伽羅、陸奧守吉行之後,第一任審神者就任期間最後碎刀的來派三人也在今天回歸。
繼包丁藤四郎、蜻蜓切、山伏國廣、同田貫正國之後,今日回歸的由宗三左文字帶隊的第一部隊帶回來了騷速劍。
由鶴丸國永帶隊的第二部隊仍然在搜尋您的行蹤。
由次郎太刀帶隊的第三部隊仍然遵循您之前的指令進行演練。
第四部隊待機。
本丸運作正常。
令, 距離審神者交流日還差五日。
最後,由鳴狐帶回來的那句話……
時間自有其規律——主公, 對于您來說, 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一期一振寫下最後一句話,放下筆, 吹幹殘留的墨跡,合上了紙冊。
今天是李清河不在的第二十二日清晨。
“不寫了?”一旁處理公文的壓切長谷部注意到一期一振的動作,“昨天的記錄似乎格外的短。”
一期一振搖搖頭, “沒寫得太詳細, 這一本還剩一頁紙, 只能挑簡要的記錄。”
經過二十一天的記錄, 這本不薄的紙冊終是連最後一頁都被填滿了。
用完了啊。
“用完了就換一本。”壓切長谷部頓了頓,低頭繼續看公文,“太過簡略,等主人回來交接時容易出現斷層。”
一期一振一怔,繼而啞然失笑。
“再開一本可有點……”纖長的手指撫過紙冊,因為長時間的使用翻閱,紙冊邊緣已經被摩擦出了一層毛茸茸的毛邊,一期一振的手指摩挲着毛邊,臉上的笑容漸漸融入更深的肌理內,表情逐漸變得若有所思起來。
“你有沒有種感覺……”他斟酌着。
“好像沒有必要再開一本了?”
“——沒必要了!”
正在聊天的兩位付喪神齊齊回頭。
一路從日晷處狂奔而來、一把撕開障子門的後藤藤四郎上氣不接下氣,“沒有……沒有必要再開一本了,一期哥。”
“後藤?”一期一振站起來,“你不是和鶴丸殿下出——你們找到了?!”他猛地拔高聲音。
壓切長谷部猝然壓住桌案彈跳起來,那雙自李清河消失不見後就變得沉靜的灰紫色眼睛激動透亮青色流轉。他大跨步奔至後藤藤四郎身前,按在男孩肩頭的手指微微顫抖,“找到主人了?!”他小心翼翼地問。
“找到了!開始了!”男孩背對着陽光,明亮的橘色頭發像是一團跳躍的火焰。
“鶴丸殿下說——”後藤藤四郎橘色的眼睛閃閃發光。
“大将開始了!”
“開始了啊。”老者說。
“開始了呢。”女人說。
深藍色和服的狐貍女性跪坐在花海裏,淡金的眼睛注視漂浮在空中的水鏡,有細密的光芒從那雙眼睛中溢出,臉上難得一絲笑意也無。
“你來我這,沒問題嗎?”她突然問旁邊的老人:“她還是太年輕了。你這時候離開平安京,就不怕失敗嗎?”
“有什麽好怕的。”李清河前些日才剛拜訪過的賀茂保憲此時正坐在玉藻前身旁,眼睛同樣盯着水鏡,聞言慢悠悠喝了一口茶,“如果是她,就不會失敗;失敗了,就證明不是她——還用你這只老狐貍在這提心吊膽了?”
“……”玉藻前沉默。
“那個,”賀茂保憲反倒開口了,“你給她了?”
“……你這臭老頭。”玉藻前輕哼,甩了甩櫻粉的長發,“你将她送到我這,不就是打着這個算盤嗎?這個時候裝無辜是不是有點晚了?”
“哎呀哎呀,這年紀一大就不中用了,耳朵聽不着事喲。”跑路的人神立刻裝模作樣揉耳朵,“你剛才說什麽?”
“真應該讓那些覺得你是人神的人類看看你這副沒皮沒臉的樣子。”玉藻前被老人那副做作的嘴臉惡心得直翻白眼,她抖抖耳朵,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水鏡中。
群山包圍的盆地中陷入短暫的寂靜,唯有風拂花草的響動不停。
半晌,賀茂保憲的感嘆飄入風中。
“确實……她太年輕了……”
“年輕人。”滾雷從水中漫出。
“同您比起來,我們都過于幼小。”穿着僧尼袍子的女人跪坐在水邊,水藍色的法杖放在膝頭,聲音跳躍婉轉如精靈漫步,“那外來者的動作在您眼中,一定如牙牙學語的嬰兒一般稚嫩好笑吧。”
“呵。”水面随着雷聲的情緒劇烈波動一瞬,很快又平靜下來,“那碎片去了?”
“如您預料的分毫不差,他此刻已經抵達平安京。”
“很好……這份狂妄,也算對得起吾浪費的心思……有那些小東西為他陪葬,身為碎片也差不多該知足了。”
巨大的蛇頭不知何時冒出水面,猩紅的眼睛盯住渺小的女人。
“去吧,八百比丘尼。”八岐大蛇蛇信嘶嘶,“站在天照之子的土地上,然後呼喚吾之威名。
“在吾之身軀重新駕臨中國之上時,你将得到永恒死亡之恩賜。”
“遵命。”八百比丘尼手持法杖站起身,對大蛇說:“我定當為您打造一副無敵之軀。”
“這些布置真是無敵了。”小烏丸站在源博雅身旁,最後一次确認了李清河的計劃,由衷地感嘆:“不得不說一期的眼光确實好,僅僅見了大人一次,就知道她會創造奇跡。”
“清河本身就是奇跡。”源博雅輕笑。男人今天身着深紫武士水幹服,腰間挂着太刀,身後背着箭筒,手裏緊握一張漆黑的弓。
小烏丸上下打量源博雅,勾起唇說:“大敵當前,博雅三位看起來并不緊張。”
“有什麽好緊張的呢。”源博雅輕輕摩挲手裏的弓,“我已經活得夠久了,就算今日是我命隕之時,我也坦然接受——”
咚”的一聲如晚鐘激蕩,傳入他的耳朵。
源博雅抽箭搭弓,拉成一彎美麗的弦月。
“更何況,今日不會是我的,更不會是她的。”
“——開戰!”李清河的聲音傳遍八方。
女人的開戰宣言響徹天地,清晰地傳入每一位戰士的耳朵裏。
——也傳入了敵人的耳朵裏。
“開戰?”缥缈虛無的男聲在壓向城池的暗影中傳開。
奇異的傲慢腔調慢吞吞,用虛僞的笑聲吐露惡意的不屑,“就你們?”
死亡的黑暗慢慢攀附蔓延上羅生門,冰冷污穢的霜雪被不知何處來的大風刮入城門。
“——也敢來阻攔我?”
一身黑衣,面色和死人一般白的年輕男人出現在黑暗頂端。
“雪女,荒川。”他紫色的渾濁發絲被風吹開幾絲。
“給我碾平這裏。”狂妄的男人輕描淡寫地下令。
漩渦出現在城門之上,漆黑的海水噴湧而出,夾雜危險的冰錐暴雪傾覆而下!
“喂,茨木……你說為什麽荒川的那條老鹹魚也在這?”海水冰雪即将吞沒的城下,突然響起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荒川還不夠他游的?”
“大概是腦袋進了水。”另外一個渾厚危險的聲音冷哼,裹挾被冒犯的憤怒和不容違抗的霸道刺穿上方的漆黑海水,“——中國不是你的領地,你越界了,荒川。”
紅與黑平地而起,直沖雲霄!
“大江山之鬼?”黑衣男人冷哼,将要擡手——
一支利箭擦過他的面頰呼嘯而去。
“……什麽?”他擡起的手接了一尾那幫助箭矢隐藏氣息的東西,“烏鴉的羽毛?”
男人遲一秒感受到面頰傳來的痛與熱。
那從兩邊眼頭蔓延出的兩片瘴氣般的紫色瞬間猙獰扭曲。
箭矢毫不停頓射向遠方,在大地之上炸響,光芒倒映在金色的獸眼中。
遮雲蔽月的白犬出現在黑暗之後,巨大的尾巴狠狠掃過——
無數斷裂聲哀嚎聲響起,死亡的黑暗頓時被驅逐了大半。
巨犬收回尾巴,弓起脊背,前肢刨地,仰頭嘶吼。
“嗷——!”
“黑晴明大人,”月白色的天狗震動雙翼落下,藍色的眼睛清澈冰涼,“末尾的妖怪們失去戰鬥力了。”
男人卻因此冷靜下來。
“……引我入城,想要甕中捉鼈?”黑晴明冷冷一笑,“般若,百目鬼,留在這裏。”
笑嘻嘻的金發少年和沒有表情的長發少女從黑暗中顯出妖豔面容,攔在白犬之前。而黑晴明驅使百鬼的黑雲徑自壓過羅生門,向箭矢來的右京方向逼去。
“我倒要看看……看看是誰捉誰。”
平安京徹底被黑暗籠罩。
“哦呀……?來的好像沒有八岐大蛇呢。”開建坊內,嬌軟的少女聲音帶着些疑惑,“清河可是算錯了?”
“管那些彎彎繞繞幹什麽。”清脆的少女聲音躍躍欲試,“我可是聞到了食物的氣息。”
紫色與金色的鬼瞳幽亮攝人。
——鬼最愛抽骨啖肉了。
美豔動人的妖怪被這肆無忌憚的鬼氣激怒,揚手撒下血之花海。
“哎呀哎呀,用有生命的東西對付咱,你這大個子是不是腦子不太好用?”紫發的鬼将酒葫蘆一揚,裏面清澈的酒灑落花海。
“萬紫千紅……”酒吞童子對着斟滿美酒的酒盞吹了口氣,紫色的毒瘴飄散在空氣中。
花朵褪色萎縮,腐爛不留一絲殘渣。
在毒瘴即将接觸彼岸花時,爆裂的風掀起狂瀾,緊接着千萬根鋒利黑羽齊發,鋪天蓋地落下!
“別太猖狂了!”天狗的翅膀憤怒伸展,“讓你看看我支配暴風的力量!”
“喂喂!這裏可不止有酒吞啊!”恐怖炎熱的火焰之拳化為大鬼的巨腕,如鬼火般沖向箭羽。
血雨腥風中黑羽呼嘯,狠狠迎上火焰之毒!
轟——
火光照亮了戎裝女人柔媚的臉。
“小蟲子們。”源賴光溫柔地注視着百鬼組成的黑雲,緩緩拔出刀,在低沉的嗡鳴中揚起下巴。
露出一個堪稱猙獰的狂氣笑容。
“此路——”
雷電橫掃千軍萬馬。
“——不通!”
“兩面佛。”面對恢恢天網,黑晴明說。
駕馭風與雷的兩面佛揮舞風錐與雷槌不避不閃,逆雷而上!
天地也随之炸裂。
整座右京瞬間連成一片雷與火的地獄。
地獄的盡頭,站着神明的使者。
“不出大人所料。”一期一振輕聲說:“八岐大蛇絕不會打頭陣。”
白日時李清河突然找到幾位付喪神和源賴光,說。
“我反複推敲,覺得八岐大蛇大概不會像一開始所想的那樣從正門直入。”李清河皺着眉,“前面倒是無傷大雅,但後面的力量極有可能出現斷層……所以除了前面的布局不變之外,我想将計劃中光德坊以北的後方作戰部署稍微更改一部分。”
“如果在這耗盡了力量,八岐大蛇來時可就麻煩了。”
“嘛嘛……那種怪物也不是現在的我們能對付的。”髭切将刀柄送至身前,拔刀出鞘,雪亮的刀鋒直指襲來的惡鬼群妖,“八岐大蛇就交給她了,我們該做的——”
刀光揮出。
“——就是不要讓這些下三濫的東西污了大人的眼!”
白色的狐緊緊跟随刀光,用指爪撕開敵陣。
——行進的黑暗被徹底阻隔在了光德坊。
黑晴明淺灰色的眼珠愈加陰沉。
從攔在羅生門的茨木酒吞,到堵在開建坊和延嘉坊的不知名的兩只女鬼,再到于毓財坊降下天雷的源賴光和守衛光德坊的幾個付喪神,沒有任何一人攻擊他,也沒有任何一人分給他哪怕一個眼神。
一定有人交待了他們不要攻擊他。
男人的眼中卷起暴雪,他落到地面上,向前方宣義坊的方向走去。
那裏,只站着一個人。
“你來了。”手握長.槍的李清河對孤身一人走來的黑晴明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