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今天的會診主要是針對十六床主動脈瓣膜狹窄。
劉仁宗大談微創手術的好處, 先是拿這些年的成功案例做對比,再來就是自己的臨床經驗與操刀技術,光他一個人開場就說了半個小時。
池于欽極反感這種“個人英雄主義”, 其次數據只能做研究理論, 最終定向,還得看當下的實際情況。
抛開實際不談,只看數據紙上談兵, 純屬扯淡。
池于欽覺得自己今天很有耐心,聽他說了半個小時,完全看在王秋琴的面子上。
“劉主任說完了,那我來說幾句,先聲明我的發言不針對任何人,單純只針對眼下病患情況。”
池于欽手抵在十六床的病例本上——
1.“不開胸聽起來好像很有誘惑力,患者也會覺得不開胸風險更低, 但開胸與不開胸, 是可以這樣評判的嗎?我們不要本末倒置, 我們的最終目的是要讓患者受益,以十六床的身體情況來看,開胸是首選的方案。”
2.“我承認心髒瓣膜介入治療的确是克服了某些患者無法耐受常規開胸的情況,但是對于一些瓣膜疾病來說,外科仍然是金标準, 想要超過外科手術的質量, 目前還是不可能的,哦, 對..還有我院體外循環開胸手術已經是一個非常成功的技術了, 手術死亡率...”
池于欽緩緩轉動手指,朝對面的劉仁宗看去——
“我要是沒記錯的話, 基本在百分之一以下,是吧,劉主任?”
這話劉仁宗沒法反駁,他是仁華的老資格,要是在手術風險率上雞蛋挑骨頭,到頭來砸的是自己得腳,況且王秋琴也在,他就是想指鹿為馬,也得看看情況。
大家不說話,但心裏差不多也都有了譜兒,這個手術應該是定在心外沒跑了。
王秋琴見氣氛緊張起來,便拍了拍手——
“病患家屬的意思呢,也是偏向開胸,既然這樣,那這個病人就交給心外了,于欽你負責吧,盡快出一個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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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散會後,池于欽被王秋琴叫住。
“京北電視臺的健康欄目要出一期有關人工心髒的節目,你——”
“我沒時間,您找別人吧。”
“我話還沒說完呢。”
“老師,我真沒時間,手術都做不完呢,哪還有工夫。”
“你聽我說完行不行,不叫你去,人家過來,就采訪你半個小時,半個小時你還騰不出來?”
王秋琴見她不講話,又說:“你上學的時候不也經常做代表嗎?這次一個小小的采訪,不能難倒你吧。”
整個仁華裏,能這樣說池于欽的也就王秋琴了,知道她不樂意,但也不管,又繼續說道——
“你今年有望升正,露個臉,對你百利無一害。”
池于欽不怕露臉,她只是嫌煩,以前上學的時候做代表,是因為時間多,現在工作了,手術臺站一天下來,除了想念家裏的大床以外,多一個字都不想說。
“行了,這事我做主了,就這麽定了。”王秋琴擡手展平池于欽衣領的褶皺“你回去準備一下。”
王秋琴前腳剛走,後腳池于欽就把這事兒扔腦袋後面了,路過大辦公室的時候,下意識往裏看了眼,見中間的桌子空着,才想起來唐臻沒上班。
池于欽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好像每天不看這人犯傻,就不習慣似的。
搖搖頭轉身又走。
...
唐臻不知道這些,她因為那天淩晨醫鬧的事情,被王秋琴放了兩天假,雖然碰巧撞上周六日,但她也已經很知足,畢竟...前幾個星期,她連單休都沒有。
昨天在大農家樂玩了一圈,今天唐臻原本想找陳闵出去吃飯,結果陳闵又被司小林約出去了。
她是肯定不能跟司小林搶人,要不然就司小林那個性子,能當面跟自己哭。
相處這些日子,唐臻多少也摸出些頭緒來,陳闵每次就是嘴上兇,說司小林有多煩,一點不想搭理她,可只要司小林來找她,她卻從來沒有拒絕過,就像上回司小林醉酒一樣,說着不理她,可後來回了卧室還是把電話給人打過去了,唐臻在隔壁聽得清清楚楚。
這就是女人吧,嘴硬心軟。
忙的時候時間不夠用,一閑下來,時間多的像要溢出來。
唐臻盤腿坐在卧室的小床上,突然想念起劉思思,要是上班的話,這會兒劉思思應該拉着她八卦房價呢。
不曉得是不是被天天聽劉思思說那些,唐臻偶爾也會冒出來一兩個念頭,尤其是路過房屋中介的時候,看着玻璃門上貼的售房信息,也會不由自主的多看幾眼...
什麽時候才能在京北安個家呢?
哪怕是在很偏僻的郊區,往返市區比現在的路程都要長..也沒關系。
到時候可以把戶口從人才市場的集體戶裏遷出來,可以把老唐跟吳珍接過來,加班到深夜,客廳永遠為自己留着一盞燈。
這大概是每個異鄉打拼的人,最深切的願望吧。
唐臻想的出神兒,盤腿坐在床上,臉對着窗戶,日落夕照的霞光直對着她的眼睛,她也沒反應,要不是手機響了,她還不知道要這樣怔多久。
眼睛猛地一眨,眼前全是白點,趕忙別過頭,剛把電話接通,劉思思帶着興奮的聲音就響起來——
“我跟你說十六床會診定了,在心外!你是沒見着劉仁宗搶病人的樣子,長篇大論說了一通,結果被咱們池主任幾句話怼的啞口無言,會開完出來的時候他臉都紫了!”
唐臻聽得一愣,下意識回了句:“這樣的話,那他豈不是跟池主任的梁子結的更深了?”
“你傻啊,他倆的梁子又不是今天才結的,反正結都結了,也不差這一次,再說...咱們池主任也沒輸給他。”
這倒也是,唐臻心想。
“我之前跟你說什麽來着,我就說池主任不會問你要方案吧,看看...現在被我說中了吧~你當時還緊張兮兮的。”話說到這人,劉思思長舒口氣,音調揚了揚:“不過...這個事以後就跟咱們沒關系了。”
“為什麽?”
“笨,要輪轉了啊,到時候去了新科室,你現在的活肯定有別人接手,我都打聽過了,麻醉科的王主任...特別親和。”
劉思思說的樂呵,唐臻卻高興不起來,那樣的話..是不是就不能每天見到池于欽了?
麻醉科跟心外不在同一層。
不過,這個想法只在唐臻腦子裏閃了一下,她現在滿腦子都是十六床手術方案,既然要輪轉了,那...最起碼有始有終吧。
劉思思說了半天,見唐臻都沒有吭聲,問了句——
“你斷線了?”
“沒有,那個思思,你能不能把十六床的最新情況發給我?”
“你要幹嘛?”劉思思愣了下,立馬反應過來“你不會是還想寫那個方案吧?”
“我想試試。”
“你...”
劉思思知道唐臻的性子,她也就是長得軟,實際上倔的要死——
“好吧好吧,你這個人,真是不嫌麻煩。”
“謝謝思思。”
“謝個屁。”
電話挂斷,沒兩分鐘,劉思思就把十六床的最新情況發過來了。
唐臻不嫌麻煩,她只怕自己會做不好。
選擇了醫學,就選擇了一輩子做醫學生。
第一次聽這句話還是在學校,唐臻那時候是站在學生的立場,對這句話還不能夠體會的太明白,現在輪到她走到醫生個崗位,這句話的意義突然具象化,變成兩道沉甸甸的擔子負在了自己得肩膀上。
動力往往來自阻力。
要進步就要擺脫現狀,就算自己在往前走,可如果別人都在跑,那自己就是在倒退。
而且,最重要的一點,唐臻并不覺得池于欽是随便說說,她不是那種拿一個完不成的事情來為難別人的人。
她突然領悟到,池于欽就是那個推自己往前走的動力。
感激欽慕交融在一起,唐臻飲口白水,心也有滋有味。
唐臻着手投入,這一寫就從日落夕沉寫到了夜色墨染,她把能找到的類似病例都翻閱了個遍,再結合自己的思路進行梳理,洋洋灑灑寫了滿屏,最後又檢查一遍,給池于欽發了過去。
即便對池于欽來說,這不是一份完美的答卷,但對唐臻自己來講,卻是她在目前的情況下,盡得最大努力。
問心無愧,有始有終。
消息發完之後,過了很久唐臻都沒收到池于欽的回複。
唐臻抱着腿,沒有睡,也睡不着....
她在等,等池于欽的打分。
十一點鐘,手機響了。
唐臻趕忙拿起一看,竟然是池于欽發來的視頻通話,立馬摁下接通。
“池主任——”
“我剛剛到家,你等我一下,我換件衣服過來跟你說。”
“好。”
池于欽說完,便将電腦打開,手裏立在屏幕邊。
那邊的唐臻湊近屏幕——
“好多書啊...”
一整牆都是書。
池于欽去卧室換了件睡衣,真絲襯衫款式,流暢的肩頸線條,凸起的美人筋,清冷的臉,美得純粹,但卻讓唐臻看的起了貪念。
她邊朝書桌前走來,邊把腦後的低馬尾松開,手伸進發間散了散,随即又拿起架子上的眼鏡盒,把那副透明板框的眼睛架在鼻梁上..微曲的食指在鏡架上托了托。
“你的方案我看了,有些地方...考慮的不太充分。”池于欽工作起來的時候,樣子很認真,她的聲音本身就有些蘇冷,現在透過屏幕傳來,偶爾還夾着電波滋滋聲,更加嚴肅。
唐臻莫名的就被帶入了工作狀态。
她這卧室太小,沒有地方放書桌,她就支起小桌板,這會兒盤腿坐直身子的樣子,像極了學校裏認真聽講的小學生。
“年齡是一個重要因素,過小增加風險,過大錯失時機。”
“一個患者會同時有多種病症,需要考慮那些是原發性,哪些是繼發性。”
“開胸預後好壞、遠期生存率高低的情況。”
“最後...出于人文關懷,費用情況也是需要考慮。”
池于欽說完,眼睛從電腦屏移到手機屏——
“記住了嗎?”
“記住了。”
“那就按照這幾點去改。”
“好的。”
意見提完了,兩人陷入沉默,唐臻有點舍不得把視頻挂斷,但現在這個點了,明天池于欽還有手術,繼續打擾似乎不太合适,而且确實已經沒別的可聊了,就在唐臻想着該怎麽結束這通視頻的時候,屏幕裏的池于欽,忽的擡起手,摘掉了臉上的眼鏡——
“你...”
“您說。”
“也沒什麽事,就是問問你,下周二出科考核有準備吧?”
“有!”
“那就行,正常發揮,沒別的事了吧?”
“沒了。”
“那挂了。”
“嗯。”
視頻挂斷,唐臻才反應過來,大晚上打擾人家休息,自己連句謝謝沒說,她忙又拿起手機,給池于發了一條微信——
「池主任,謝謝您,晚安。」
兩秒不到,池于欽就回過來——
「晚安」
随即便摁黑手機鎖屏,就把手機扔遠。
老實講,剛剛的事情既在池于欽的意料之中,又在她的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的是,唐臻把手術方案發過來,她沒有因為中間這些天發生的事情就把自己給她布置的任務忘掉。
一個人聰明不算什麽,腳踏實地才能步步穩健。池于欽在打開手術方案之前,就在想,不論寫的如何,單就這個态度,已經可以給她一個及格分,但沒想到的是,唐臻方案寫的很好,基于她目前的情況下,優勝于同期人,這多少還是有點驚喜的。
至于意料之外,應該就是自己回撥過去的這通視頻電話。
池于欽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累了一天大晚上不睡覺,跟人視頻裏講手術方案怎麽寫,按道理這點事,發個消息或者明天等上班了再說也行,怎麽就着急到需要發視頻的地步。
她睡不着了,又找不到別的事做,這種情況下很有可能失眠到天亮。
但其實手邊就有褪黑素,她不願意吃,相比較失眠,池于欽更讨厭那種被藥物控制逐漸喪失意識的昏睡感。
她就是這樣,連睡眠都要自己掌握。
————
晚秋十月,住院部底下的小公園裏桂花盛開,一竄竄耀眼的金黃,幽幽的吐着芳香。
今天是個好日子,一月一輪轉的出科時間到了。
劉思思比唐臻早半月,先給她打了基礎,現在輪到唐臻,兩姑娘抱在一起,笑得不行。
唐臻覺得自己像在發夢。
她到現在都記得剛來仁華報道,就被池于欽點名說不行的場面,那條狹窄的巷道,她一個人走過的時候,心裏有多難過,她懷疑自己,大哭過,也倔強過。每天膽戰心驚,如履薄冰,可今天...她卻出了科。
“你別哭昂,這是好事!不準哭!”劉思思是看着她一路走過來的,自然比任何人都能體會她的心境。
“晚上咱們去搓一頓吧。”劉思思提議。
“好啊!”
正說話的功夫,身後走來一人,轉頭看去,是葛薇薇。
“恭喜啊,不介意的話,要不咱們一起吧,把科室人都叫上,我請客,咱們好好吃一頓。”
唐臻和劉思思都有點發愣。
因為葛薇薇要辭職了,也能理解,畢竟作為一個住院醫生來說,的确是太辛苦了。
葛薇薇雖然家境好,但在醫院裏從來也沒比別人少幹活,值起夜來也是拼了命的,大家都是看在眼裏。
“你們別這樣,我只是辭職,又不是要離開京北,不瞞你們說..我老早就想辭了,這活太苦太累,真不是人能熬得。”
話雖然這麽說,可葛薇薇要是個服輸的,又怎麽會那麽拼呢?
各有各的苦衷,你不能因為她的家境好,就抹殺她的付出。
...
餐廳是葛薇薇訂的,就在醫院附近,一下了班,大家就都過去了。
熱熱鬧鬧的一大幫人,剛還寬敞的包廂,頓時就擁擠起來。
天氣比先前溫度低了不少,昨夜又下了一場大雨,明明是晚秋時節,卻好像初冬降臨。
池于欽是最後到的,穿件深棕色的長風衣,風衣扣子散了幾顆,全靠腰間系着的腰帶維持,白色襯衫從風衣領口裏顯出,再配上她的張精致的五官,以及嘴角旁淺淺的微笑...
唐臻難得見她笑過幾次,微揚的嘴角,臉頰旁凹陷的酒窩,齊整白潔的牙齒,在開口說話的時候露出,沉穩中帶着溫和,溫和中又散發着清冷。
晚秋,初冬。
唐臻腦子裏冒出這兩個詞來——
她是晚秋暮色裏走出的雲深不知處,* 是初冬白雪裏探出的潇湘水雲。
唐臻的心尖像被什麽東西掐着...
一下一下,隐隐的跳動。
葛薇薇有點喝醉了,突然端起酒杯朝着池于欽走去——
“池主任,我敬您一杯,我知道您明天還要上班,多的也不讓您喝,您就看在我要離職的份上,就喝這一杯。”
“我跟您說實話,不管心內還是心外,我最佩服的就是您,我當初剛進醫院的時候,也是把您當偶像的,就想着有一天也能和您一樣,可惜...我不行,沒這個機會了。”
“我們家您是知道,我爸我媽呢,就覺得我在醫院受苦,說什麽都不肯讓我再待下去了,我自己呢...不甘心有,但我也是真的太累了,您就當我沒出息...放棄了...”
葛薇薇話說到這兒,就哽咽了,學醫學了這麽多年,苦不是白吃的,都到了這個份上,可惜出路太難。
能理解,也能體諒。
“不說了,我先幹為敬!”
池于欽不喝酒,但眼下的場面,葛薇薇這一番掏心窩子話,又讓她不能不動容,順勢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随即,卻又滿了一杯,朝着葛薇薇擡手——
“那我也敬你一杯,前程似錦。”
池于欽喝的有點急了,剛一落座就掩嘴咳嗽起來,短短幾分鐘,酒紅就暈上臉來。
她坐在椅子上,肩膀向後靠,那張常年雙向來淺顏的唇色,都染上了微紅。
喝了酒的池于欽,跟平時很不一樣,渾身上下透着股慵懶勁兒。
她就是坐在那兒,都能讓你心尖發癢。
包廂外面傳來班得瑞的輕音樂,更襯的她愈加溫柔長情。
那麽一個寡淡的人,原來喝多了是這樣。
唐臻眼朝池于欽望去,旁邊的劉思思正巧把這一幕也收進眼底,她扭過頭,覆在唐臻的耳側,輕聲道——
“她長得真漂亮,別說男人,女人都要動心。”
“不過..這樣很危險,畢竟她太耀眼了,是不是?”
唐臻心髒猛地一縮,繼而又咚咚狂跳。
沒有人不向往太陽,可真的靠近,就一定會被灼傷。
但即便如此,唐臻也不想放棄,畢竟這是自己離太陽最近的時候。
她不怕被太陽灼傷,她怕太陽照不到她。
...
一場飯局結束,葛薇薇徹底醉了,她跟趙芹順路,就坐趙芹的車回了,其餘人也陸陸續續的都走了。
餐廳門前的招牌熒光閃爍,紅紅綠綠的斑斓照亮前面冰冷無光的水泥路。
劉思思跟唐臻就站在那片斑斓裏。
她手在唐臻肩膀上碰了下“你不要過去看看嗎?”
說罷回頭望去,斑斓後立着一道修長的身影,那是池于欽。
“她喝了酒也開不了車,我記得你有駕照吧?”
“我有。”
“那你還楞什麽?”
“那我過去了。”
“去啊。”
唐臻沒有絲毫猶豫,轉身就朝那抹立着的修長走去。
池于欽臉色微紅,神态迷離,唐臻剛走到她跟前,她就腳下不穩的晃了晃。
唐臻連忙伸手将人扶住,那雙手張開的弧度,像是為池于欽量身定做的一樣,把人箍了個緊。
她覺得這人好瘦,隔着風衣都能摸到她的肩膀的骨頭,情不自禁的軟了某個地方。
“池主任,您沒事吧?”
“沒事,有點頭暈。”
“那我扶您去車裏。”
唐臻一手箍着她的肩,一手拉着她的胳膊,等到了車跟前,想起來自己沒有車鑰匙,又問——
“池主任,您的車鑰匙在哪兒?”
“兜裏。”
唐臻伸手去掏,沒摸着,剛想再問,又聽池于欽開口——
“另外一個兜兒。”
唐臻順着看過去,池于欽的手插在那個兜兒...
她們已經走出那片斑斓,昏黃的路燈攏着兩人,在一抹說不清的幽暗之中,明明暗暗、模模糊糊,卻又透着浪漫。
唐臻看着她的臉,池于欽的睫毛根根分明,她的目光順着這人的睫毛,一路向下,她的鼻尖,她的嘴唇,最後落在那人沒入口袋的手腕之間。
池于欽...
你醉了嗎?
唐臻無聲的問。
卻始終沒能問出口,她叫不醒一個裝醉的人。
算了...
唐臻下一刻伸手便摸進那個兜兒去。
風衣口袋就那麽大,怎麽可能裝的下兩只手,盡管唐臻已經很小心了,還是免不了和池于欽的手碰在一起。
車鑰匙壓在這人的手心裏。
池于欽的手很涼,在口袋裏放了那麽久,也還是透着涼,唐臻覺得自己沒出息的勁兒又冒出來了,她竟然想要給這人暖手。
鬼知道,唐臻是怎麽才把自己這個念頭壓下去的,大概就是把心一橫,探進她的掌心,指尖摳着車鑰匙勾出來,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沒忍住在這人的手指尖兒上握了下。
那股熱源,讓池于欽微顫,索性有酒勁兒的遮掩...夜色又這麽朦胧,才沒能讓人發覺吧。
“您冷嗎?”
“有點。”
“那趕緊上車吧,我把暖氣給您開開。”
唐臻把車鑰匙拿出來,解了車鎖,拉開車門,快速的就把池于欽扶了進去。
“安全帶您能拉吧?”
“能。”
話落,車門被唐臻關上。
等唐臻坐進駕駛座,池于欽已經把安全帶系上了。
車裏暖氣被打開,熱風吹得池于欽臉頰發燙,跟剛剛又是不同的感覺,她仰在椅背頭枕上,眼皮微微掀動,朝着駕駛座的人看去。
唐臻兩手握着方向盤,一派乖巧的模樣,山茶花香湧入鼻腔,幹淨的味道,那麽不同尋常,池于欽突然有了種想要占有的沖動,
池于欽覺得自己是疼惜的,她知道唐臻沒談過戀愛,知道應該給她一個最起碼舒适的地方,可眼下...池于欽覺得狂野一點,似乎也沒問題。
聽着引擎的聲音,在霧色潮濕的夜裏,盡情的在車裏做一場,好像也沒什麽不可以。
就在池于欽想要伸手去觸碰唐臻的胳膊時候,唐臻突然轉過頭來。
池于欽難得有這麽一次猝不及防的時候。
不過,她是誰啊,即便猝不及防,即便眼底已經欲望橫生,面兒上也還是淡定着。
“有事?”
“您家住哪兒啊?”唐臻問道。
池于欽喉嚨帶些沙啞,這聲音讓她容易暴露,懶得再開口,擡手在導航上摁了下。
唐臻看過去——
“您睡吧,到了我叫您!”
車子一駛動,唐臻就真的沒再打擾過池于欽,哪怕就是等紅燈,也沒有朝副駕駛看一眼。
池于欽抱着胳膊,幹脆也閉上了眼。
但她知道,自己的眼底肯定布滿血絲。
...
既然你要裝醉,那就誰都別開口好了。
兩人一路沉默,開到了目的地。
唐臻知道池于欽有錢,也聽劉思思提過周邊的房價,但真就這麽赤裸裸的擺在面前,她多少還是挺詫異的。
明明可以選一條更捷徑的路,更輕松的生活,可偏偏她要反其道而行。
就是這麽一個讓人難猜的狐貍。
唐臻把池于欽扶到門口——
“您慢點,小心腳下。”
池于欽不說話,也不理她,握着門柄用指紋解了鎖。
似乎是到了她的地盤,勾着唐臻的胳膊,先把唐臻帶了進去。
一進門,房子幹淨的像沒人住,不過...倒也是這人的風格,但凡要是有點人氣,也就不是池于欽了。
“需要換鞋嗎?”
“随你。”
唐臻看着已經亮到反光的木質地板——
..還是換吧。
她換了鞋,又扶着池于欽坐去沙發上。
池于欽半眯着眼,身上還裹着那件長風衣,骨子那點貓勁兒,張揚的越發淋漓盡致。
妩媚兩字破天荒的從唐臻心底破土而出。
但唐臻還是把着心思壓了下去,她不能因為這點賭注,就又迷失在池于欽掌心之中。
她可以順勢迎上去,但她也有倔強,她要池于欽先開口。
收回了心思,若無其事的轉頭看了看,這房子簡直大到離譜,唐臻走去中島臺,拿了杯子,又看見桌上放着的蜂蜜,挖了兩勺,用溫水沖開。
“您喝水。”
池于欽本來就沒喝醉,這一路被熱風吹回來,心裏燥的厲害,再看唐臻那雙無辜又清澈的眼睛,莫名想笑。
這是裝給我看呢?
剛剛偷瞄自己的時候,可不是這樣。
池于欽這人壞就壞在這兒,她把心裏的那點念頭,當做誘餌,抛給唐臻,卻又不肯承認..這餌是她故意抛下的,她就是想要看唐臻沖破自己的心理防線。用她的那點兒貓勁兒,引得你欲罷不能,到時候,即便收回了餌,讓你肚子空空,便更舍不得走了。
唐臻不知道,池于欽有沒有看穿自己。
但此刻這人眼底的笑,卻讓她不舒服起來——
你怎麽就那麽确信,我一定會再着你的道?
唐臻的虎牙磨着嘴裏的軟肉...
既然你非要這樣,那不如我們就再賭一把——
賭誰先開口。
贏了,我就留下,輸了..我走人。
唐臻自覺這是個穩賺不虧的賭局。
就像上次,賭她會不會把車停下來接自己一樣。
糜爛的果子,懸在兩人之間,膨脹發酵的氣味,随時都會爆裂。
薛定谔的貓又來了。
又來蠱惑人心。
唐臻身姿筆挺,臉上是得體禮貌的微笑——
“池主任,那我就先走了,您好好休息。”
說罷,唐臻便轉過了身,她踩着拖鞋,腳趾在拖鞋裏蜷縮,像長了倒刺,每往前行進一步,都在心裏停留一秒。
池于欽...
要留嗎?
要就開口,即便你的魚鈎已經被你撤走釣餌,我也會毫不猶豫的咬鈎。
血腥彌漫的味道,你不興奮嗎?
你還能平靜嗎?
一、二、三.....
唐臻默數自己的腳步。
池于欽沒有回應,卻也好像聽見這人腳步的落地聲...
目光一直追着她...
池于欽以為自己是布局的人,怎麽也想不到...也成了入局者。
她的眼白有些充血,指尖揉搓着骨節,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看着唐臻,一路走到玄關,彎腰換鞋,意識到這姑娘真的會走。
池于欽不得不改變策略,她想,如果...時間要浪費在這種誰先開口的事情上,那未免也太對不起今晚的更深露重,放了那麽多次餌,讓她吃一點...好像也沒什麽關系。
就在唐臻手握住門柄,即将要摁下的一瞬——
池于欽終于開了口——
“唐臻,我要洗澡。”
唐臻背對着池于欽,面朝着門板,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呼吸瞬間屏住...
還不夠...還沒有贏...
池于欽走了過去,輕不可聞的腳步聲,踩在唐臻的心尖上,直到——
“太晚了,今天別回了。”
唐臻屏住的呼吸頃刻放開...
我贏了。
唐臻嘴角得逞的笑意漾開,同一時刻,握着的門柄的手也松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