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擡頭看老王，泛黃的厚眼鏡下一雙細而小的眼睛，裏面暈着怒火的光，今天沒太陽，整個天氣寒冷又陰氣逼人。
“何楊洲，上來。”老王把那疊試卷打開，裏面被分了兩部分，少的那部分被放到一邊，多的那部分遞給了何楊洲。
“被課代表念到名字的自己拿上試卷滾到後面去。”
全班一點聲音都沒有，幾乎所有目光都盯着老王手裏試卷。
何楊洲從沒幹過這事，卷子拿在手裏，看着上面名字一時猶豫不決。
“等什麽等，快點念！”課代表被吼一嗓子，立馬揚着聲音開始。
第一個就是任森，看他上去，都有些不可思議，他數學成績在班上算是拔尖了。
任森拿到試卷，也有些不敢相信，他反複看上面鮮紅的140，沒錯啊，除了最後那道附加題沒做，其餘可是全對。
這......還要滾到後面去？
他擡眼看老王，眼神帶着詢問。
“看什麽看，給我滾到後面去，還全班前五名，丢那麽多分給我做是不是？”任森臉漲的通紅，他平時成績好，還沒有老師這樣說過他。
他移到後面，後牙咬着腮幫子，後排的同學拿眼瞟他，目光像凜冽刀子霎時剝光他的衣服。
他站着，像被劊子手一寸寸淩遲處死。
何楊洲繼續念，後面人越站越多，而且大部分還是成績優秀的。
終于念完最後一個，他回到座位，同桌張明敏也站到後面了，想起周五才改完試卷，偷偷摸摸看她試卷考的不錯，心裏還替她高興，這會......
何楊洲不敢看後面，心裏像有只貓爪子，撓的他渾身難受。
老王把剩下試卷發完，美清掃一眼周圍，空落落只剩十來個人。
“說了多少次，考試不許留空白，不許留空白，我的話是耳旁風是不是，仗着成績好就可以不把老師放在眼裏了，我看你們一班也該有人來收拾收拾！”老王撐着講桌，抑揚頓挫吼起來。
“聽好了，所有站在後面的人，只要有沒做的，不管成績，不管什麽題，全部罰抄100遍，後天上課我一個個檢查”，說完摘了眼鏡，兩手抱胸“有不服的站出來！”
美清看清了那雙眼睛，細而小的眼睛，眼窩深陷，兩眼無神，是一雙狡猾又帶着刻薄的眼睛。
她仿佛聽到後面呼呼的喘氣聲。
“我說有不服的現在給我站出來！”
空氣像繃緊的弦，蓄勢待發。
又等一會兒，老王準備戴眼鏡，忽地被一道清脆聲音打斷。
、“老師，我不服。”她音色很平，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老王盯她一秒，擦完眼鏡上的灰，挂在鼻梁上，皺眉開口：“韓美清，沒讓你抄，你不服什麽，坐下。”
美清一點都不聽話，“您剛才說的是不服的站出來，并沒有說只能後面的人不服。”
老王不知道為什麽，總有點心虛，但他是老師，帶了這麽多學生，還能被個學生吓住。
摸摸自己下巴處的一撮小胡子，“行，你說說哪不服。”
美清冷笑，“也不算不服，只是很不能理解。”
她也盯着他，沒有一點退縮和畏懼，眼神像這冬日裏最冷的冰。
“您讓我們不能留空白的出發點是希望我們不丢分，可是，不是所有人都是數學天才，成績再好的人，也會有不會做的題，選擇、填空還能懵答案碰運氣，簡答題........”
所有人的目光放到她身上，“老師，您教了這麽多年數學，以您的經驗，請你告訴我，有誰數學簡答題是靠碰運氣得分的。”
老王一時啞口無言，扶扶鼻梁上的眼鏡。
他當然知道簡答題靠碰運氣不能得分，但是，他的初衷也并不是這樣，只是不想考試讓那些不會做的人太閑。
“你給我坐下！”他只能這樣命令。
可是美清沒理，繼續說：“您不回答，那我只能認為您是默認。”
“既然如此，為什麽我們不能把精力放在自己擅長的題上面？”她走到後面随手抓了一個同學的卷子，又拿了一位坐在位置上同學的卷子，“您看，這張卷子雖然留了兩處空白，可是考了127分，而這張一個空白都沒留，卻只有83分。”
“老師，我并不是要反駁您，只是真的很不理解您的這種看起來明智實則愚蠢的要求。”
“考的好又怎麽樣？他們态度不端正，你管什麽閑事！”老王開始氣急敗壞。
“态度不端正？”
“怎麽态度不端正，難道因為考試想多争取得點分就是态度不端正嗎？”
老王教書這麽多年還從沒有誰敢這樣公然在課堂上頂撞他，一時氣的七竅生煙。
“你給我滾出去！”
美清笑了，“我可以出去，但是他們并沒有犯任何錯，所以您沒有權利懲罰人。”
張明敏站在美清身邊，剛才她拿的卷子就是她的，她兩眼放光，眼裏崇拜，心裏卻又忽然感到陌生。
記憶裏的韓美清不是這樣，文文弱弱冷冷清清的姑娘根本不會說這樣的話。
眼神移到窗外，她已經站在外面走廊上，還是有些不相信，可是想到剛才那些話，心裏像被一股火辣辣的激流洗過，燒的人激情滂湃。
她早對老王很不滿了，正準備移動腳步，忽被一道聲音打斷。
是他們的數學課代表，她的好同桌。
他聲音小小的，帶了一絲顫音，“王老師，我也覺得韓美清說的對。”話完從座位上走出來。
“您別生氣，我馬上滾出去。”
何楊洲出去了，和韓美清一起站在走廊裏。
張明敏覺得感動，雖然她什麽都不敢說，但她可以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慢慢地後面站着的同學像有默契般一個兩個全部出去站在了走廊裏。
這種無聲的支持和反抗，氣的老王拂袖而去。
教室大開，裏面坐了稀疏幾個學生，而走廊外面卻擠滿了人。
大家靜悄悄的，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打擾別的班上課。
美清靠着欄杆，心裏無波無瀾，她望天空，還是和早上一樣幹淨湛藍。
真好，這樣的好天氣真難得！
站了一會兒，張明敏用試卷擋住臉，扯扯何楊洲袖子，何楊洲俯視她，兩人交換了位置。
美清正低頭摳指甲，張明敏用胳膊肘拐她。
“你走火入魔了你？”
她笑，“是啊，走火入魔了。”
張明敏愣住，被她無所謂的态度。
“你考沒考慮後果，你媽媽那麽兇，不打的你脫層皮才怪。”
美清不說話，只是笑，指甲摳幹淨了，擡頭又望天空。
“打吧，又不是沒被打過。”
張明敏又噎住，眯眼，“你以前不是說你最怕挨打嗎？”
“噗嗤”一聲，美清想到很小的事，淡淡道：“現在不怕了。”
“你笑什麽笑？”張明敏氣惱，“為了我們這些不相幹的人，你回去要挨打，你讓我們怎麽想。”
何楊洲扯她袖子，她不爽的揮開。
轉過去看她，幾秒後美清溫柔安慰，“沒那麽嚴重，我并沒那麽好心，別內疚。”
張明敏不理她了，感覺面前人真陌生，她們從小學就在一個班，她了解她。
又轉頭看擡頭嘴角挂着一抹笑的人。
可是現在，她不了解了。
樓梯間傳來高跟鞋敲擊地面聲音，目光移過去，果然是班主任。
楊老師微胖的臉有生氣的預兆，她掃過衆人，無奈又氣惱，知道這些孩子不喜歡王老師。
只是鬧成這樣，還不是他們吃虧。
心裏嘆口氣，有些煩，老王火氣快燒了整間辦公室，拍着桌子要她一定給他個交代，不然這課他是不會來上了。
關她什麽事，他自己管不下來學生倒來和她撒氣，況且她自己班的學生什麽樣清楚的很，他們班是年級最好的班，每個學生努力又聽話。
美清更是成績優秀，乖巧懂事。
她一點都不想批評他們。
可是畢竟是學校的老教師，樣子還是要做做。
“膽子都肥了，什麽意思，都杵在這給誰看，幾天不收拾你們，上房揭瓦的膽都有了，那是老教師，再怎樣面子還是要給的，好了，現在人不來給你們上課了，能幹是吧，以後沒老師帶你們，看你們嚣張！”
聞言都低頭不說話。
“誰教就聽誰的話，胳膊還能擰過大腿啊，以為是你們劉老師心疼你們學習累.....”
說到這裏氣氛驀然傷感，有同學擡頭問道：“楊老師，我們劉老師什麽時候回來啊！”聲音已經帶了輕微哽咽。
還在訓話的人瞬間心軟了，聲音不覺柔幾分，“還要一段時間，都好好聽話，再忍忍，這是上面領導安排，老師也沒有辦法。”
“我知道你們都很努力，平時也聽話，不會犯什麽大錯，等會都去給王老師道個歉，免得拖時間影響你們學習。”
“聽到沒有？”
衆人只能點頭。
“這臺階我們還是要給他搭的。”幾秒後大家又都抹着眼淚笑。
他們楊老師真幽默。
“何楊洲，你是數學課代表，等會帶着大家去。”
“是，老師。”
楊清嘆口氣，“還杵着幹嘛，都進去吧。”視線又移到最右邊站着的人，“美清，你和我到辦公室來。”
有人要說好話，被她用眼神制住，美清默默跟上。
